第45章 幾多暗流洶湧
不多時, 皇上換罷戎裝, 在賢親王并永玙等人簇擁下, 騎馬走至圍場中央。
皇後率領命婦貴女們起身觀禮。
皇上胯、下汗血寶馬鬃毛迎風飛舞, 四蹄輕快邁動,鼻頭呼呼噴氣, 似乎已然迫不及待。
行圍隊伍列陣于前,各個整裝待發。皇上騎馬轉過一圈, 檢閱行圍隊伍, 見隊伍軍容齊整,鬥志昂揚,十分滿意,沖永玙一點頭。
永玙轉頭,示意士兵展示行圍成果。
皇上在賢親王陪同下, 登高而望。合圍內野獸情況歷歷在目, 還有大臣将圍內野獸數目多少品類如何一一呈報。
皇上聽罷, 朗聲道:“夏苗之意在驅逐惡獸,守衛莊稼。此次管圍大臣賢親王并其子永玙深體朕心, 拱衛妥帖布圍得宜, 無需再變,史官當記之。”
話聲剛落, 便有執筆史官出列領命。
賢親王并永玙行禮謝恩。
皇上步下高臺,卻在賢親王攙扶下再度上馬。
緊跟着便是永玙縱馬上前,恭敬将金弓雙手奉上。皇上接過金弓,腳跟向內輕輕一磕, 汗血寶馬得了號令,又快又疾沖将出去。
那頭兒,早有侍衛身披鹿皮、頭戴鹿首,吹響鹿哨子,奏出雄鹿呦呦的鳴叫聲,誘來雌鹿、小鹿、野狍子、獾并野兔等獸類以供皇帝射捕。
哨鹿之音才響不多時,便有一只小鹿蹦蹦跳跳從林間躍出。小鹿乍見飛馬黃袍的聖君,卻不知躲避,駐足停在原地,只眨着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張望。
觀圍頂上,黛玉見小鹿命懸一線還不自知,忍不住攥緊了拳頭。旁邊,賢親王妃不動聲色拍拍她的手背,示意她放松。
另一頭兒,永玙看着馬背上身姿挺拔姿态從容毫無病态的皇上,手心裏卻攥滿了汗水。
适才還伏在榻上咳喘不已,怎麽可能才這片刻工夫便判若兩人呢?
永玙親眼目睹皇上灌了參茶下去,強吊起精神,此刻十分擔心稍有不慎他便從馬背上跌落或者張工射箭之時臂力不足拉不開弦甚或用力過度傷損病體,再者小鹿反應過來驟起逃竄,皇上在後縱馬急追……
變故太多,可是哪怕一星半點的意外,其結果便是江山易主!
馬背上的皇帝如何不心知肚明?面上波瀾不驚,心底也是山呼海嘯。時不我待,不過翻過今年年頭,他身體卻大不如前。批閱奏折時常常手抖,甚或走神入睡,精疲力盡、力不從心。奈何,朝堂頑疾仍在,固瘤難愈。他不得不違背當初對弟弟承諾,寄出賢親王府大旗,放棄兒子重臣不用,讓永玙下江南整頓吏治。
所幸,永玙不負所望,吏部貪腐大案辦得漂漂亮亮,還給他帶回了一個得用的林如海。
皇帝剛覺得壓力稍減,有心借夏苗提拔任用人才,卻轉頭得知刺客消息。命暗衛查了,才知道他近來身體不佳消息早已外傳,就連他昨夜偶感風寒之事,後宮之人無人知曉,外臣也已“盡知”,還就此設好毒計專在圍場等他!
急怒攻心之下,皇上陡然病倒。太醫來看時,竟已有咳血之症。他當場封了太醫的口,下旨消息但凡傳出去一個字,今日在場之人立斬無赦。轉頭命人尋來賢親王。
賢親王一見皇上龍顏,登時吓得癱軟在地。待聽罷皇上計較,更是兩股戰戰,叩頭連連。
奈何聖意已決。
皇上牽着馬缰繩,操縱身、下坐騎一步步走到最好的射擊位置。果然那呆傻小鹿還一無所覺,似頑皮幼童般歪頭好奇打量着面前戎裝持弓之人。
皇上深呼吸,壓下胸口躁郁之意,緩緩取下背後羽箭,指間輕勾弓弦。一觸之下,弓弦竟一動不動。
身側目不轉睛注視着這一切的賢親王手下用力拽緊馬缰繩,身、下馬兒吃痛,似乎也感染了主人焦灼心緒,不安地原地踏步。
頂上衆人看不分明。只有皇後目睹皇上挺拔背影,莫名一陣心慌,若非身旁宮女攙扶,幾乎站立不住。
弓弦不開。皇上沉着應對,假裝調整角度,眯眼瞄準,将羽箭重新搭上弓弦,猛一用勁,“呼——”的一聲,弓弦張開。
身旁,身後兩道重重的抽氣聲合二為一傳入皇上耳中。
當是時,小鹿才發覺情況不對,雙耳豎起,腦袋未動,前蹄卻轉向西北角樹林方向。
“咻!”羽箭脫手!
小鹿身形彈動,躍起老高,轉眼兒已不在适才位置。
永玙絕望地眯起雙眼——這一箭怕是射不中了!
首弓落空,大不吉也!
果然,身周都是驚呼錯愕之聲。永玙幾乎就要從馬上墜落,卻聽四周忽然暴起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之聲。
永玙吃驚睜眼,竟看見侍衛縱馬飛奔而去,馬上俯身,一把抄起地下幼鹿,正炫耀地奔将回來。
皇上射出那一箭正直直插在小鹿後臀上,随着小鹿掙紮動作晃出耀目的羽花。
這是怎麽回事?
永玙目瞪口呆望向父親,賢親王也是一件嗔目結舌模樣。
有個機警的侍衛,見永玙一臉茫然,忙湊上前小聲道:“聖上箭法出神入化,早看出那賊鹿要逃,預先在它去路上埋伏好了。且一分力氣也不多用。屬下等乍看去,箭矢走到後頭,看似無力墜下,再不及追上那賊鹿。誰知賊鹿竟自投羅網,轉向箭矢來處,直直将後臀送上門來!由此更可見我皇英明神武仁慈有佳,知道賊鹿伎倆,卻偏偏留其性命……”
侍衛還在誇誇其談,永玙卻已是汗流浃背,實在是天助我也。
那頭兒,皇上也是好生慶幸。他病中無力,拉弓力道不足,不成想竟歪打正着。略一停頓,皇上轉回身來,面對文武官員,高擎金弓,朗聲道:“今日夏苗,各盡其能。拔得頭籌者,朕重重有賞。”
話音落處,鼓聲如雷,行圍正式開始。
武将勳貴豪門貴子乃至文臣儒者各個上馬引弓,直奔圍場而去。
待永玙奔至皇上身旁,這才發現他面色慘白,虛汗涔涔而下,右臂無力垂在身側,已然脫力模樣。
賢親王佯裝與皇上耳語,兩人并辔而立。永玙插将進來,似有要事,做禀報狀。皇上點頭示意,在兩人護衛下,緩辔走向內圍行轅。
頂下皇後娘娘看着皇上、賢親王與永玙三人同行的背影,心下稍松,卻仍隐隐覺得不妙。
黛玉自然看不出其中門道。只是她遠遠望着永玙背影,總覺得今日他神情異常嚴肅,目光不似往常,仿佛心事重重模樣。可是眼下來看,行圍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中,并無絲毫差錯,他究竟在擔心什麽呢?
黛玉對向下首處,便是皇室宗親坐處。其中一位宮裝麗人,眸光總是似有意若無意地在皇後、賢親王妃、應妙陽并黛玉四人臉上掠過,好似要從她們面上讀出些什麽。
黛玉曾經寄人籬下,對這種窺視目光,最是敏感,早已發覺。只忌憚如此場合,不便聲張。可是此刻正逢她為永玙情狀憂慮,見那麗人再次望來,便也直直回望過去。
果然被她逮了個正着!
誰知那人卻不慌不忙,含笑沖黛玉微一點頭,若無其事地将目光又轉向圍場之內,仿佛适才窺探當真只是無心之舉。
黛玉卻不會輕易被她蒙混過去,轉頭低聲詢問坐在身旁秀眉微蹙的賢親王妃道:“敢問王妃,不知坐于玉兒下首三人處那位宮裝美婦是哪位皇室宗親?”
賢親王妃看也不看,徑自回答道:“義忠親王之子皙王妃。”
竟然是她!黛玉悚然而驚。
…………
帳篷內,皇上躺倒在床上,氣若游絲。跪坐在地診脈看視的太醫院院判汗如雨下,搭脈的手都在顫抖。
賢親王看不下去,揪着他衣領質問道:“臭醫簍子,你看了一輩子的病,竟連一個小小的風寒都治不了了?你可知道躺在床上的人是誰?他乃當今聖上!你若醫不好,信不信本王誅你九族!”
在旁聽話的永玙見勢不妙,劈手從賢親王手底下将王太醫解救下來。
他爹也是急了,區區一個王爺怎麽竟說出了誅九族的話來。幸好皇帝此時無暇顧忌,也不會在意他一時情急口誤。
皇上擺擺手,示意王太醫下去開方,招手讓賢親王稍安勿躁。
病來如山倒,何況急病?他的身子他還有數,此番要不了命去。
“只是,後面的事,朕再無法顧全。江山天下,一切一切,朕都交在了你父子二人手中。你們萬萬不能叫朕失望!”
賢親王與永玙對視,不約而同跪下領旨。
“臣等當肝腦塗地,定不負聖上所托!”
…………
圍場西北角,是一處成片的樹林,其間有山泉流過。林深草密,人跡罕至,林內常有大型獵物出沒,是圍獵的大熱去處。此時便聚集了衆多着征衣的少年人。
賈蓉混在其內,眼神不住四下亂飄,卻不是在觀察何處有獵物,而是在尋找馮紫英等人的蹤跡。
昨夜他得了永玙承諾,領了賢親王府腰牌,本欲當即告病辭了行圍差事,早早到岳将軍麾下報道。
誰知他才将走到夜宿帳篷處,便看見從前總在一處戲耍,總是跟在馮紫英身旁的一個公子哥鬼鬼祟祟從他帳篷裏鑽出來。
賈蓉迎上前去,正要質問他在自己帳篷裏面作甚?
那人卻一見他面,拔腿便跑。賈蓉在後追之不及,一頭霧水回到帳篷裏,見四處擺設一如從前,并無半點異常。
正欲收拾行囊離開,卻見被褥底下莫名鼓起一處小包兒,賈蓉掀開被子一看,底下竟藏着一個瓷白的小藥瓶。
賈蓉拿起藥瓶,颠來倒去看了個遍,發現它不過只是普普通通一個瓶子,并無甚奇異之處。卻絕非他随身之物。
他這處帳篷裏,除他之外,還有三個守衛在此歇宿,此時卻都不在棚內。
且他剛才又見着了那人偷偷摸摸從帳篷裏面摸出來,想來此物必是他留下的。
賈蓉小心翼翼拔開瓶塞,将瓶口湊進鼻端一聞,并無氣味。再伸手從懷中,掏出手帕墊在手心,将瓶中粉末倒出少許,放在手裏仔細看了,卻也不知是何物事。
只是他心底實在不安,額頭青筋突突直跳,直覺瓶中之物絕不是什麽好物事。
賈蓉回身,将帳篷四外查看一遍,确定再無旁人後,返身堵住帳篷門,将手帕內少許粉末層層疊疊包裹嚴密,悄悄塞到靴內,再三确認從外面斷看不出後,擡手将瓷瓶內剩餘粉末一股腦全倒進了角落內放置着的淨手面盆內。
粉末入水即化,面盆內水清如舊,看不出丁點兒不同,賈蓉越發篤定事情有異。
為避嫌疑,賈蓉從同住一個帳篷內的侍衛随身行囊裏取出一塊素白的手帕,用它将瓷瓶裹住,狠狠擲在地上。
瓷瓶被摔得粉碎,碎渣卻一點兒也沒濺出。賈蓉還不放心,又用靴子重重在地上包裹碎瓷片的手帕上狠狠跺了幾腳,直到碎瓷幾乎化為齑粉這才停下。
拾起地上布包,揣入懷中,賈蓉這才端起面盆,假裝如廁,大模大樣端着面盆走到臨時搭建的旱廁內。
賈蓉顧不得旱廁臭氣熏天,掏出懷中布包,将碎瓷殘渣均勻撒到茅坑一處。再拿出袖內火石,打着火兒,将偷來的手帕對着坑口點燃。
直燒到一絲兒不剩,賈蓉才站起身,做完事模樣,“嘩啦”一下将盆內“清水”全倒進了茅坑裏。
什麽碎瓷殘渣、手帕灰燼并不知名粉末全一下子沖走了。
只是賈蓉自以為此番作為天衣無縫,卻不知,這處茅坑下面有地下河,與圍場內一處小溪相通。
那摻雜了藥粉的清水順着地下河緩緩流動,最後極少數的部分流到了小溪那裏,被溪底鵝卵石兜住。
恰好有一只狡猾的狐貍一路奔逃,好不容易逃過了衆人的圍追堵截,口渴難耐,湊到小溪那裏飲水。才将飲了幾口,狐貍便四肢抽搐,倒地不起。
等到追蹤它而至的少年人趕來的時候,見狐貍口吐白沫躺倒在地,只當它逃跑太急,力竭而死,無甚趣味,随手一腳将它踢入溪流內,棄置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