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山雨風滿樓
正是夜黑風高時候, 圍場內, 靜谧一片, 缈無人聲。明月還挂在天上, 樹林內明暗交疊。
永玙戎裝征衣在身,手持弓箭, 高坐馬上,悄沒聲息率領行圍官兵, 兵分四路, 開始布圍。
靜谧的樹林間,飛禽走獸大多都還在沉睡,只有少數一些勤勞者,趁着夜色出沒的正無聲覓食。
個別機警些的野獸,敏銳地察覺出周圍空氣中的異常, 雙耳高高豎起, 伏低身軀, 在夜色中閃爍精光的眼珠骨碌碌亂轉,随時做好逃跑準備。
忽然一聲哨響, 劃破長空。永玙立起站在駿馬之上, 彎弓搭箭,向天一箭, 箭尾翎羽破空,劃出淩厲的哨響,驚飛林間宿鳥無數。永玙右手往下重重一放,雙腿猛夾馬腹, 駿馬賽箭矢,一馬當先,揚蹄狂奔。
身後萬馬齊齊奔騰,如潮水暮雲四合而圍。蹄聲如雷,林間草木、野獸紛紛抖然而驚,樹葉沙沙亂舞,飛禽走獸四散狂奔。
行圍開始。
…………
看城內,除去來回巡視的守衛們,帳篷內的人群都還在沉睡。
黛玉的帳篷裏,卻時不時傳開悉悉索索的聲音,似乎有人長夜難眠,輾轉反側。
終于,東方破曉。
清晨的朝露在林間葉上跳躍,度過一夜驚心的花鳥禽獸也被這短暫的寧靜所蠱惑,紛紛探頭出來,歡樂地吟唱,蟲鳴鳥唱此起彼伏。
一夜好夢的黛玉被帳篷外有序又忙亂的腳步聲喚醒,睜開惺忪的睡眼。
“林姐姐醒了?”湘雲正對鏡梳妝,香粉用了不少卻仍難掩眼底兩道驚人的陰影。
黛玉假裝沒看見,笑着同湘雲招呼。紫鵑幫她淨面洗漱,雪雁服侍她穿衣,還是昨夜試過的那套騎裝。穿戴停當,黛玉對鏡自視,忍不住抿唇輕笑。
湘雲在背後看見,只覺得黛玉之美又與昨夜所見不同,神采之飛揚、氣魄之概然……對比鏡中憔悴憂思的自己,簡直猶如雲泥。
怪道愛哥哥這般喜歡林姐姐!湘雲暗想。
“姑娘,郡主那邊兒早起了。今日可有大熱鬧瞧。聖駕轉眼便到,外面布圍已經完成,就等聖上首弓呢!”紫鵑輕聲道。
“哦?适才腳步聲便是在布圍嗎?”黛玉好奇問道。
紫鵑點點頭。
黛玉粉拳握起,懊惱地直捶額頭,“呀,你們怎地不早些叫醒我!我倒還想看看布圍場景呢!”
紫鵑和雪雁對視,低笑,心裏都在想,恐怕黛玉想看的是永玙領軍布圍的英姿吧!
“林姐姐不怕幼禽乳獸受驚嗎?”湘雲還是疑問出口。依黛玉傷春悲秋性情,怎能眼睜睜看幼獸被獵殺呢?
誰人不知,圍獵兇殘,我之獵物,彼之父兄。
黛玉被問得莫名,反問道:“雲妹妹何時開始食齋了?”
湘雲一時啞口無言。
“自古來便是弱肉強食。林子裏那些獸類也是彼此相食,大的吃小的,聰明的吃愚笨的……還有那些兇殘的野獸,只是被這圍場圈住了,你若放它們進了市集城鎮,怕是連人也要吃的。雲妹妹如今倒是越長大越糊塗了。”黛玉随口道。
“怎地白日裏竟做起老學究了?”應妙陽從外進來,正聽見黛玉言語,忍不住打趣道。
黛玉面上微紅,她有心提點湘雲卻自覺已做得頗不露痕跡,不曾想竟半點也逃不脫應妙陽雙目。
湘雲還自呆呆的,愈發覺得眼前林姐姐竟像是她從不曾認識的。闊達随分,坦蕩磊落,不因時悲不以物喜,俨然天人合一,自在從容來去。
看黛玉風采氣度言談舉止,莫說自己本就比不上,就是她心裏奉為圭臬的寶姐姐又哪裏還有一丁點兒争鋒餘地?
黛玉上前給應妙陽行禮道:“都怪玉兒貪睡,倒勞煩郡主親至!”
“不過三步遠,也值得你告罪。”應妙陽嗔怪地瞪了黛玉一眼,挽着她的手,上下打量一遍,點頭贊道,“今日圍場風采倒要被咱家搶盡了。既然你二人已裝扮妥當,且随我去前面迎駕。”
說着,一手一個,挽住兩人便往外走。
待到黛玉等人到時,圍場大門兩邊已經裏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
圍場大門洞開,兩旁列隊站滿頂盔掼甲高大雄壯的士兵。遠遠地,明黃冠蓋迤逦而來。
永玙騎馬帶隊候在最前面,遙遙望見探路前卒,彼此眼神示意,翻身下馬,躬身候在道旁。
餘下衆人各依身份、品階不同,或躬身行禮或雙膝跪地或欠身萬福,不一而足。
唱道之聲響起,撐傘隊伍過去,禦辇浩浩蕩蕩而來。黛玉難耐好奇,躲在應妙陽身後悄悄擡頭去看,正看見禦辇路過永玙時,停下,一只略顯蒼老的手從車簾處伸出來。
“玙兒,布圍可完成了?”聖上金口難開,路邊黑壓壓跪倒之人,大氣也不敢喘。
永玙卻是司空見慣,正容答道:“回陛下,布圍已成,只待聖上金弓首射。”
“好!不愧是賢親王世子!”聖上贊道。
說罷,禦辇再行。
應妙陽轉身拉起黛玉,在侍衛引領下往觀圍臺行去。彼時,湘雲已回到史侯夫人身邊。
觀圍臺是專門設來給文武百官并女眷家屬欣賞衆人狩獵風姿的所在。最高處,視野最佳,可縱覽圍場全貌,乃帝後并親近宗室大臣觀圍處。
衆人先至觀圍臺等候,聖上換裝後下場首射,圍獵方才正式開始。
應妙陽帶着黛玉原要依着林如海品階官職,坐在下首文官處。卻有一個小太監滿面堆笑走來,言說皇後娘娘懿旨,要請林夫人并林姑娘頂上就坐。
應妙陽回頭征詢林黛玉意見。登高望遠,沒見過打獵場面的黛玉倒是對頂上風光頗為好奇,暗暗點點頭。應妙陽自然恭敬不如從命,在一衆命婦、貴女欽羨的目光下,邁步走向上座。
兩人剛至頂上,便有一位着親王服色體态豐腴唇角含笑的貴婦迎上前來。
應妙陽還好,與她乃舊識,自然笑面相迎。黛玉卻忙不疊行下禮去。
只因來人乃永玙母親賢親王妃。
賢親王妃曾經親自邀約黛玉過府,奈何被林如海以生病為由推辭掉。後來林如海大婚,賢親王夫婦十分賞臉,不僅由王妃親自做了全福之人,夫妻兩人還攜手登門到場祝賀。
彼時黛玉便見過了賢親王妃,兩下裏對對方印象都十分得好。賢親王妃氣度雍容貴氣逼人卻待人和善和藹可親,與黛玉相當投契。
且王妃因着寶貝兒子“芳心暗許”的緣故,心中俨然已把黛玉當作兒媳婦看待,只是尚未挑明。
“快來,坐我旁邊。今日皇後娘娘也到了,指名道姓要見你們兩個。”賢親王妃握着黛玉的手熱絡道。
黛玉問道:“晚輩鄙薄,如何皇後娘娘竟肯面見?”
賢親王妃拿手在黛玉粉面上輕輕一刮,觸手滑膩,玉容猶春雪初融,泉水叮咚,叫她心兒幾乎跟着化了,忍不住嘆道:“似你這般風姿也算鄙薄的話,我等老婆子枯樹敗葉的又豈有顏面出門?”
黛玉被賢親王妃誇紅了臉,暗自腹诽:怪道別人說,兒子肖母。永玙那等油嘴滑舌模樣原來都是像他母親!
“阿嚏!”正陪侍在皇帝行轅之外的永玙莫名其妙仰天打了個噴嚏。
帳篷內正與賢親王說話的皇帝聞聲,不禁笑道:“适才朕觀玙兒氣色,神采飛揚意氣風發,果然虎父無犬子,倒不墜我孟家威名。怎地,才一夜工夫,竟受寒着涼了不成?”
賢親王無語扶額。
永玙在外聽見,朗聲答道:“皇爺爺謬矣。只是圍場中那些獵物念叨着玙兒驚擾了它們的美夢卻遲遲不見動靜,念叨太多,以致生了感念罷了。”
“阿嚏!”另一邊兒,平白無故被喚作圍場牲畜的黛玉鼻頭一陣巨癢,不及掩面,便是好大一個噴嚏,引得四周并頂下命婦貴女們紛紛擡頭張望。
黛玉正張皇,那邊兒皇後娘娘竟已到了,且恰好聽見她那個“震天響”的噴嚏。
皇後鳳目在黛玉面上掃過,不由得雙眼微眯——真是天上有地下無的好樣貌,怪不得竟将那樣一個小王爺也迷的五迷三道!
禦前失儀,罪名可大可小。應妙陽雖然張揚豁達,卻絕非不知禮數之輩,忙拉着黛玉跪下欲行大禮。
卻被皇後身邊一名年輕女史快步上前攔下。
皇後娘娘擺手示意衆人平身,言簡意赅道:“都免禮。今日原是奉旨行獵,我等女眷亦難得清閑,且把那等繁文缛節置于一旁,端看是哪家兒郎能拔得此番圍獵頭籌。”
說罷,招手讓應妙陽上前。
便還是那名女史引領二人走到鳳座之前。
應妙陽入門不久,便請了宮裏的教習嬷嬷教導黛玉見駕禮儀,故而此刻黛玉行禮如儀,鎮定自若,半點不見慌亂。皇後高坐在上,冷眼看罷,亦暗暗點頭,悄悄與賢親王妃目光交流,彼此心照不宣。
皇後娘娘還破天荒給黛玉在近前賜座。黛玉欠身坐了,含笑垂頭,目光凝視腳尖,不見絲毫逾矩。四下命婦見了,愈發難掩目中嫉羨之意。
待皇後娘娘與應妙陽并諸多命婦敘罷閑話,這才回頭來看黛玉。見她仍氣定神閑坐着,除了眼神時不時瞟向圍場中心外,不見絲毫慌亂或驕矜,對黛玉性情也多了三分激賞。
恰有女史換了熱茶上來,皇後随手給黛玉也賜了茶,依舊是之前那位女史上前伺候。
黛玉從其手中接過茶盞,客氣道謝,卻也不曾擡眸在她面上看過。哪知那人卻在她耳邊低聲道:“林妹妹竟不認得姐姐我嗎?”
黛玉聞聲,訝然擡頭,正對上一雙與寶玉極為神似的秋水明眸,模樣有幾分熟悉之感,一時卻不敢就認。
那人見黛玉不識得自己,還欲再言,卻逢皇後娘娘目光掃來,吓得忙閉了嘴,退到黛玉身後暗影之中。
卻不知這邊動靜還是引起了皇後娘娘注意。
皇後居高,将黛玉疑惑神情盡收眼底,略一思量,便想明白其中始末,沖那女史一招手。
女史躬身領命而出,步态優雅,然而籠在袖子裏的雙手卻控制不住地顫抖。
黛玉離得最近,将她誠惶誠恐模樣看在眼裏,竟忽然想起來了她是誰。只是前世黛玉見到她時,那人被衆星拱月般環繞在人群之中,宮裝熠熠生輝,脂粉釵環将她容顏全遮住了。黛玉被隔離在人群之外,竟看不分明她的容顏。
只牢牢記得她那句似嗔似怒含悲帶怨的慨嘆:“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兒們一會,不說說笑笑,反倒哭起來。一會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來!”
那句“當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久久在黛玉心內回旋。她雖不說與人知,卻斷不能忘,以至于最後賈府敗落,她眼見無處可去,便決絕行了那條路去。
可是,眼前之人,低眉順眼屏息靜氣,行動之間皆看旁人臉色,多一句話不敢說,多一點事不敢做,丁點兒不敢行差踏錯模樣,又哪裏有半分像從前那個敢于當着諸多內廷太監、宮女們的面兒大發厥詞稱呼皇宮為“不得見人的去處”的賢德妃賈元春呢?
不怪黛玉一時認不出來。
果然,皇後娘娘在上說道:“本宮竟忘了,賈女史和林姑娘原也是姑表姊妹。賈女史入宮的早,想來你二人并不曾見過。”
黛玉猶豫,想等元春先回話,哪知元春只是一味低頭不語。黛玉不解,求助地望向應妙陽。
應妙陽示意她盡管說話,不須顧忌元春。
黛玉這才起身行禮答道:“回皇後娘娘的話,臣女确實不曾見過表姐。今日得會,全是沾了皇後娘娘的光。”
皇後娘娘掩唇輕笑,微帶黠意道:“日後你姊妹二人相見機會甚多,今日且認個臉熟吧!”
宮規深嚴,侯門似海。元春深處皇後宮中,黛玉如何能夠常常與她相見?
皇後娘娘此言一出,在場衆人都不由心內一突,紛紛揣測起其中深意。
史侯夫人見狀,輕輕拍拍還神思不屬的湘雲手背,壓低聲音在她耳邊道:“你林姐姐絕非池中之物,日後與她說話行事,切切注意着些!”言下之意,再不許湘雲出言無狀,魯莽行事。
湘雲一知半解點頭應是。
倒是旁邊其他人家的夫人、姑娘見到史家二人私語,也個個心底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準備待會兒好生奉承着應妙陽與黛玉。
其中最是驚心者,還要數從頭到尾不曾得令擡頭也沒能說上一句話的賈元春。
皇後娘娘金口玉言,她這話究竟是說要放她出宮還是要接黛玉進宮呢?
只有皇後娘娘并賢親王妃與應妙陽三人交換眼神,各自笑得莫測高深。
花開并蒂,各表一枝。
卻說永玙這頭兒,賣了俏皮,走引得皇上一陣發笑。哪知皇上笑到最後,竟是一陣急咳。咳中帶痰,聲音滞澀凝重,聽來令人憂心。
永玙忙要喚太醫,卻被皇帝止住。
“玙兒進來,皇爺爺有話與你說。”皇上好不容易止住咳喘,悶聲道。
永玙掀簾而入。卻見皇帝歪靠在鋪着厚氈的禦座上,吳牛喘月的天氣兒,卻仍身着夾衣,面色潮紅,氣喘籲籲。身邊賢親王正拿着熱毛巾不停給他揩拭。
永玙腳下便是一軟。
皇帝見狀,虛弱一笑,招手讓他近前,拍着他肩膀道:“玙兒莫怕,皇爺爺并不嚴重。只是這一路頗有些颠簸,痰氣上湧罷了。”
永玙點頭附和,心裏卻全不贊同。皇爺爺從前何等英明神武模樣,雙弓連射不讓神箭,京郊圍場距離皇城也不過幾十裏地,如何便會讓他勞累至斯?
果然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大叔叔敢做那種事,想來也是看着皇爺爺年事已高。
可是,皇上既然已病得這般重,又将所有人瞞在鼓裏,為何還非要大張旗鼓前來圍獵,豈不是昭告天下聖躬違和,皇帝病體沉重,已近風燭殘年嗎?
永玙想不通,只能偷偷去看父親。
賢親王濃眉緊鎖,外衫已被熱汗浸濕,卻渾然不覺。
皇上看着永玙憂心如焚的神情,老懷有慰,強壓下咳意道:“不是皇爺爺有意隐瞞病情,實在是這病來得又急又猛,就連皇後也不知朕竟病得這般重。可是,可是……”皇上說着,略顯渾濁的眸中射出攝人的精光,望着帳篷門口,一字一句道,“旁人卻先得了消息,你說這叫朕如何能夠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