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秉燭夜談
黛玉乍見湘雲, 着實吃了一驚。此回圍獵雖也出動了文武百官, 但到底只有皇上心腹與幾名高官重臣得了恩旨, 可陪同前往。旁的人, 恐怕現在還不曾得到消息。
史湘雲父母早亡,如今由叔叔嬸嬸教養, 論理并沒有機會出席這等場合。畢竟,這種層面的聚會活動, 名為圍獵, 實則也是皇室與重臣們的交往溝通。皇上和宗親們借這個機會挑選人才聯姻相看,大臣們也是借此機會了解哪家公子更出類拔萃。多少婚事便是由此促成。
史家叔叔嬸嬸願意帶史湘雲出場而非他們親生女兒,可以看出他們對湘雲并非似湘雲自己所說那般苛待,反倒算是十分盡心了。
果然應妙陽也這般想。待湘雲上前行罷禮,應妙陽頭一句便是:“你兩位叔叔嬸嬸近來可好?此番是誰帶你來的?”
湘雲從容答了。
黛玉插嘴道:“史家旁的妹妹可來了?”
湘雲櫻唇微抿, 嗔怪地對黛玉道:“林姐姐, 果然是不想我。咱們這些日子沒見, 怎地将一見面你就惦記着旁人!”
黛玉聞言,微微一笑。湘雲還是孩子氣, 并沒有聽出她言外之意。黛玉說這話原是在指點湘雲, 史家叔叔嬸嬸待她不薄甚至在這件事情上有過自家女兒。本意是讓湘雲知恩圖報哪知她還在使小性。
說來從前湘雲和黛玉處境幾乎一般。黛玉雖然還有父親,可是父親遠在揚州, 并不能見面。
兩個小姑娘每每相逢都有寄人籬下的憂愁,頗為惺惺相惜。從前湘雲每次來榮國府小住,兩個人都黏在一處,日裏同進同出, 夜晚同榻而眠,好得跟一個人似的。
可是自打寶釵來了之後,湘雲漸漸就對黛玉疏遠起來,甚至認為黛玉小氣兒、尖酸、拿腔作勢,時不時就會拿話刺她兩句。兩人由此便疏遠了。
不過此番黛玉重生,兩人尚不及疏遠,黛玉便回了家。如今許久不曾相見,兩人倒也顯得格外親熱。
應妙陽原是要帶着黛玉出去學習騎馬,可是幾次三番被人打擾,如今夜色已深,不便再出門。又見湘雲黛玉話說得熱絡,幹脆回了自家帳篷,留兩個小姑娘秉燭夜談。
這邊廂,應妙陽前腳剛離開,後腳湘雲便拉住黛玉的胳膊低聲問道:“如今你有了……,她待你可好?”纖指悄悄指着應妙陽離開方向,面上表情十分熱切,似乎欲從黛玉身上尋覓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共鳴。
“郡主她待我極好。”黛玉誠懇道。
“你,你叫她郡主?”湘雲問道。
黛玉側頭笑看着她道:“是呀,她說的呢!”
“她這是擺——架子?”湘雲猶猶豫豫道。
黛玉吃驚地望着她,稍有不滿道:“你如何這般想?一來,她确實是郡主。二來,她說我原也只有一位母親。”
應妙陽是林如海的繼室,是黛玉名分上的母親,可是她尊重黛玉的感情,不強求甚至主動提出讓黛玉喚她郡主,絲毫不在乎旁人會否有閑言碎語,說她架子大。
湘雲看着眼前眸光熠熠、面色紅潤、身量比起自己還要健壯些的黛玉,幾乎不敢相認。
這是從前她認識的那個弱柳扶風,走三步便要喘一喘,總是對花看月流淚悲傷,頗有不足之象的林妹妹嗎?
她此番本還是在榮國府做客,接到嬸嬸口信讓她來參加什麽圍獵,起初還頗不高興。還是賈母把她喚到身邊,跟她仔細說了圍獵的好處,專門囑咐她,若是在圍場遇見黛玉,一定要姐妹湊在一處。
湘雲原還有些不屑,憶及王夫人平日裏說與她聽的高陽郡主種種不堪劣跡,思量黛玉的日子定頗不好過。想着到底姐妹一場,她要來安慰安慰黛玉。哪知現下所見與她所想全不相同,跟王夫人說的,更是半點不相幹。
再想起黛玉話裏話外的意思和賈母的囑托,心裏有根弦陡然松動了。
湘雲隐下心中巨浪,轉而言道:“愛哥哥許久不曾見你,可想得狠呢!整日在家裏鬧騰,前個兒,還好險挨了打呢!”
“那是為何?”黛玉見紫鵑和雪雁都在連夜做活計,怕她們看不清,傷了眼,拿起剪刀邊剪燈花邊問。
湘雲趴在桌子上,看着細長火苗映照下黛玉一張粉面道:“還不是因為賢親王世子爺總往你府上跑,愛哥哥比不過人家,自己發了狠,整天介兒看人老是鼻子不是鼻子眼兒不是眼兒的……”
怎地又關永玙的事!黛玉眼神不受控制地瞟向帳篷上長長一道人影——他說今夜要在外面值守,不知是真是假?
“林姐姐、林姐姐……你在想什麽?”湘雲見黛玉出神,素手在她面前揮來揮去,疊聲喚道。
“沒、沒什麽……”黛玉拿起扇子,遮住她發燙的臉龐。
卻不曾想這扇面上的畫,還是永玙親筆所繪。紫鵑手巧,照着畫稿繡了好幾幅。本來是給黛玉送人的,卻被她鬼使神差都留了下來。
湘雲一眼便看中了黛玉手中的扇子,劈手奪過來放到燈下,正正反反看了好幾遍,口中連聲贊道:“妙哉妙哉,這畫兒畫得真好,我竟從不曾見過。難道是表姑父親筆?”
湘雲久仰林如海大名,卻從來不曾見過,只聽說他是探花郎,便想當然的以為這是林如海的畫作。
黛玉越發羞不可抑。
旁邊雪雁見狀,插口道:“哪裏是老爺,實乃——”
“咳咳!”黛玉不待雪雁往下說,急忙咳嗽兩聲,打斷她的話,裝作不在意地道,“這又是哪門子的好東西,值得你這通誇!你若是喜歡,送你便是,我這裏多了去了。”
湘雲果斷收下,卻忍不住目帶羨慕,低聲呢喃道:“到底還是林姐姐你過得好!能這般大方,我別說拿自家做的扇子送人了,每日裏的針線活都做不完。”
卻又是在抱怨。
黛玉蹙了眉,忽道:“你既然從不曾将針線送人,怎地寶玉那裏卻有你親手做的香囊、扇套并許多物事兒?”
湘雲聽了,渾不在意道:“便是我住在府上的時候,襲人說她忙不過來,央我幫她做的。”
紫鵑、雪雁聽湘雲這般說,都放下了手中活計,面面相觑。
黛玉低頭擺弄着手上的镯子,冷哼道:“哼,你倒是好性兒,由着個丫鬟使喚。和着寶玉房裏大大小小十幾個丫鬟裏,竟沒有一個手藝比過你的。”
湘雲原是因着襲人從小伺候她的關系,與襲人更親厚些,并沒覺得襲人行為有何不妥。此刻被黛玉這般直白點破,面上變顏變色。
哪知黛玉還不肯放過她,接着又道:“不提旁的,我看晴雯的手藝就比你我強多了。倒是可憐你,堂堂侯府千金,倒成了給寶玉縫扇套兒的。”
“林姐姐何必這般挖苦我?我原也當着寶姐姐的面兒做過這些。寶姐姐并不曾說過什麽,且還幫我做過愛哥哥的小、小衣……”湘雲還要分辨,卻說到後面,越說話聲越小,漸漸心裏竟也覺出了不對勁兒。
她雖年幼,畢竟男女授受不親。往常她在家中做的活計兒都被嬸嬸收走了,一件兒也不曾外露。如今她替寶玉做的那些東西,日日被他帶着往外走,若叫旁人知道了,确實不好聽。
但是寶姐姐素來穩重,竟也從不曾提點于她反倒……湘雲這般想着,突然擡頭,迎上黛玉冷眼看着她的目光,一下子從心裏直涼到了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