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牡丹園裏相逢
杜明任宰輔多年, 門生遍布天下, 實乃文臣之首。便是他的府邸也是标标準準老夫子的院落, 随處可見棋盤, 就連涼亭內都有書架。
今日宴會,雖然是為了讓林如海和應妙陽相看, 但是為了防止兩人尴尬,杜明還是邀請了諸多林如海的同門與京城勳貴, 其中宗親就來了好幾家。榮國府雖然也是高門, 畢竟後繼無人,并不在受邀之列。
等林如海并黛玉到達,杜明府中已來了許多貴客。林如海自然先在外院拜見恩師,黛玉則由人直接引入內院。
黛玉随着杜府仆人分花拂柳走入待客花廳。彼時廳內已是衣香鬓影,高朋滿座。黛玉前世雖在京城客居多年, 然而從不曾得見外客, 此番實乃她初次與京城勳貴人家相聚, 心裏着實有幾分緊張。
幸好,杜明夫人張氏出生書香門第又乃一品诰命, 早已得了杜明囑托, 故而一眼瞅見仆人單獨引入一位氣質若仙子的小姑娘,便知是黛玉, 牽着她一一引見。
這邊廂,衆人才見完禮,那頭忽有仆人來報——高陽郡主到。呼啦啦人群立時起身。
應妙陽只帶着一名貼身丫鬟進來,打扮與客棧雅間內一般無二, 在一衆內眷貴女中甚至有些寒酸,但耐不住她容色照人,随着她進屋,滿室春光都被她奪了去。
“這位便是高陽郡主?”黛玉非本意站在了人群最後,仰頭細細打量應妙陽。只覺她乍看頗似鳳姐神采,只覺如金屋藏嬌金碧輝煌。然而,實則氣度雍容風華內斂,迥異鳳姐之金輝。面容冶豔卻眸正神清……黛玉越看越覺得眼前人和她歷來所見諸多美人貴婦都大不相同。
“高陽失禮,來得遲了,叫夫人并諸位久候。”應妙陽沖當先迎上的張氏等人欠身行禮道。
張氏忙避過,回禮道:“郡主說得哪裏話。宴席尚未開始,您到的正是時候。”
彼此寒暄落座。
今日宴會打着賞花謝師名頭,外院男子論師生同僚誼,內院諸人便是賞花敘話。
正主已至,宴席便開。
張氏主座,應妙陽陪在下首,黛玉似乎因獨自赴會被安排坐在了應妙陽身邊。
“我閨名妙陽,想來你便是黛玉?”應妙陽其實也在着意打量黛玉。見她生得花容月貌兼且不染纖塵,靜坐在滿室繁華內卻翩然有出塵之态。更別提黛玉那雙含情目,似乎看透人心卻飽含憐憫之情,讓人不由生出親近之意。
應妙陽見黛玉并不動筷,似覺拘束,主動給她夾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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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忙點頭應是。
還沒客套幾句,應妙陽沖她眨眨眼,突然湊近了問道:“你覺得我怎麽樣?”
她本意是想問黛玉覺得她這個人長得怎麽樣?性情可對脾胃?但是在這種場合下卻極易讓人誤會她言下之意是問黛玉若她做繼母如何?
黛玉剛抿了一口花釀,幾乎嗆住,“咳咳……”小臉一下子憋得紅透。
應妙陽本是無心,她素來心直口快慣了,又覺黛玉十分合她眼緣,張口将心裏話問了出來,哪知竟吓着了小姑娘,趕忙給她拍背還拿帕子給她擦嘴。
黛玉忙揮手說無礙卻帶翻了手邊杯盞,酒水都灑到了她裙擺上,洇濕好大一片。
這邊動靜終于引起張氏注意,她不知前情還當應妙陽和黛玉相處不睦,趕忙岔開話題道:“說來都是皇恩浩蕩,今日咱們賞的花便是禦花園出來的貢品。為了襯這花兒,聖上和娘娘還賜下許多上用宮花與珠釵等物。正好今日與會各位一人可得一樣,留作紀念。”
宮花與珠釵并不是甚稀罕物什,不過既是上用又乃帝後親賜,實在是面上有光。故而丫鬟們端上托盤,各家主母都帶着自家姑娘湊近了挑選,一時莺啼四起。
黛玉對宮花珠釵無甚興趣,卻也不願卓爾不群,雖濕了衣裙也想先挑了宮花再告退換衣,剛起身卻被應妙陽拉住手腕。
“杜夫人明理,不會計較你這會子不賞臉。倒是我害得你衣裙都髒了,理應賠你一件,一時半刻卻又找不見能配你神、韻的。”
“郡主客氣,黛玉哪有什麽神、韻。”
“也罷,只得再勞煩主家借杜府姑娘衣衫一用。”應妙陽道。
自有丫鬟悄悄上前與張氏言說。
張氏不便離席,由她身邊丫鬟引着黛玉轉去更衣。
應妙陽也要跟去,張氏攔住她道:“你怎地纏上人家姑娘了?園子裏還有一位在等着你,可是忘了?”
任憑應妙陽膽氣豪壯卻也微微紅了臉,嗔怒地瞥了張氏一眼,直把六十出頭的宰輔夫人看動了心。
應妙陽還待扭捏,張氏從旁輕輕一推她,就勢便出了門。
且說黛玉換罷衣衫,被丫鬟領着回廳,七拐八繞竟越走越偏,走到了園子深處。黛玉與紫鵑對視,剛要出口詢問,迎面假山那頭竟轉出一位華服男子。
黛玉忙不疊就要避開,卻聽來人驚喜喚道:“前面可是林姑娘?”
語聲清越,甚為熟悉。
黛玉擡頭望去,竟是孟玙。
“你怎在此?”話才出口黛玉便後了悔。早知他身份不凡,何必多此一問呢!
“巧了,在下陪表姑姑赴宴,閑來無趣便到園子裏逛逛,不成想竟遇見姑娘!真是天公——”永玙得意忘形幾乎把“天公作美”四字說出,急得文竹在身後不停扯他衣袖。
“确實是巧。”黛玉只應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也太巧了,要知她并不想逛園子。黛玉轉頭去看那領路丫鬟。
丫鬟倒也機警,忙躬身答道:“夫人吩咐,這會兒林老爺正逛園子,故而……”
原來如此。黛玉點點頭,向旁一指,示意丫鬟引着她去找父親。
那頭兒永玙見黛玉又要離開,好不容易制造的機會如何肯丢?忙道:“林老爺也在園子裏?自打那日碼頭別後,孟某便思至府上拜訪。可惜府門緊閉,如今許久未見,佳會難逢,可能同路否?”
“這怕是不太方便?”紫鵑客氣阻攔道。
永玙假裝沒聽見,用扇子遮住半張臉道:“我表姑姑也在逛園子,不知他們可曾碰見?”
這是他第二次提起他表姑姑。黛玉忽然福至心靈,忍不住回身問道:“敢問孟公子的表姑姑是?”
永玙等的便是黛玉這句話,“正乃高陽郡主也!”
黛玉聞言,吃驚擡頭,雙眼直勾勾望着永玙。
竟當真這般巧?
永玙被黛玉那雙明眸凝視着,情不自禁雙頰泛紅,因怕被她看穿,又将折扇舉高了些,明知故問道:“咳咳,林姑娘也聽過我表姑姑名諱?”
豈止是聽過?黛玉雙眉挑起老高,沖永玙勾勾手指。
這是美人第一次對他假以辭色!永玙顧不上黛玉神情不善,颠颠上前,涎着臉矮着身子問道:“林姑娘可有甚指示?”
模樣活脫脫後宮一奸宦。
文竹四下張望,見周圍無人,忍不住替永玙揩了把汗——他家公子英明神武的形象呀!不,賢親王府八輩子的臉面呀!
黛玉看着面前永玙驟然放大的俊臉,心兒砰砰連跳好幾下,忙後退幾步避開,眼神掃過領路丫鬟。見她不知何時竟遠遠站到了文竹身邊,這才清清嗓子道:“咳咳,你、你可與你表姑姑熟悉?”
“那是自然。我從下便日常去她府上玩耍。林姑娘有什麽想知道的,盡管問我便是。”永玙道。
“那你可知你表姑姑她究竟為何要叫高陽郡主?”黛玉讀史,名相房玄齡篇總少不了其子逸聞。今日親見其人,深覺應妙陽個性直爽,不似坊間傳言便越發好奇其中根由。
永玙摸摸鼻子,“晚輩不好言長輩事。但我可以保證,我表姑姑性子再好不過,外面傳的那些事情跟她半點關系都沒有。”
“而且只要你見過她,和她相處過,便知道她是多麽好的一個人。”永玙拍着胸脯道。
黛玉見他模樣有趣,掩唇輕笑,附和地點頭。
永玙卻當她不信,補充道:“你若不信,看我便是。我模樣與表姑姑相似且琴棋書畫武藝騎射無一不精。我表姑姑也不過比我略遜一籌。她争那高陽的名諱,不過便是因為她勝卻了多少男子,不願俯就罷了。”
“好一句勝卻多少男子,不願俯就!”黛玉拍掌贊道,目光炯炯望着永玙。
永玙借着褒獎應妙陽,把自己好生誇了一通,此刻見黛玉目露崇拜地仰望着他,莫名豪情萬丈。
黛玉眼底閃過一抹促狹——這人又犯傻了!拂了拂袖,沖領路丫鬟一點頭,轉頭前行。
永玙自顧自跟上。
紫鵑看了文竹一眼,見黛玉沒說什麽,只得靜靜尾随。
一行人轉過假山碧湖,在一處牡丹園前停下。
只因園門內,回廊邊,林如海與應妙陽正相對說話。
黛玉忙隐身在園門口大石旁,永玙識相藏在她身後。而那領路丫鬟在文竹招呼下,悄沒聲息離開。
可惜園子裏兩人對話語聲極低,黛玉将耳朵盡可能地貼近石牆仍聽不分明,急得緊咬下唇。
永玙低頭,将她神情盡收眼底,眼裏笑意都快溢出,也壓低聲音道:“我聽見林老爺在誇牡丹花雍容。”他高她許多,哪怕矮着身子,語聲依然由上傳下。熱熱的呼吸全吹在黛玉頭頂。
黛玉非但沒有不悅,反驚喜擡頭,追問道:“還有呢?”
永玙眼珠一轉,佯裝費力,凝神細聽,期間黛玉一直巴巴仰望着他。永玙欣賞夠了,這才慢悠悠道:“林老爺好像在問——你不嫌棄做繼室?”
黛玉雙手早已攥成了小拳頭,小心翼翼問道:“那,那你表姑姑她怎麽答?”
“她說——”永玙也很好奇。雖明知表姑姑有意,但是林如海老古板萬一不從,他近水樓臺的謀算也要落空,不由和黛玉一道将身子探出大石,伸長了耳朵去聽。
牡丹園裏,被安排私下見面的林如海并應妙陽都極爽快。應妙陽快人快語,上來先将林如海的文章好一痛誇且諸多見解竟恰和他未竟之意。
兩人初見,十分愉快。漸漸話頭便偏向了今日正題。
林如海到底年長許多又乃續弦,不能平白辱沒了堂堂郡主,故斟酌再三後方有此問。
應妙陽秋水明眸流轉,掃過滿園春色,掠過門口大石後兩顆圓腦袋,凝在林如海面上,輕啓朱唇一字一句道:“你都不怕成為房遺愛,我還嫌棄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