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應乃妙陽也
今日便是杜宰輔宴客正日。
黛玉提前得了林如海的信, 知道今日聚會實是為了給父親相看, 早早準備停當, 在房中等待出發, 卻遲遲沒有動靜,便來至林如海院中。
初夏将至, 林如海院中當庭所植石榴樹,枝葉繁茂, 朵朵花蕾竟不約而同在今晨綻放, 桃紅半掩,點綴其間。随着風過,樹葉與花朵一齊簌簌作響……
黛玉走到父親院門口,一眼就瞅見林如海負手站在暖閣窗前,凝望着院中的石榴樹出神。
林如海似乎才起身, 月白中衣外只披着一件靛青外袍, 駐足凝望的身影被定格在窗棂間。
黛玉透過院門和婆娑的樹影看過去, 忽而想起兒時某個仲夏午後,她賴在床上不想起, 母親邊給她打扇, 邊跟她說當初在京裏時候的日子。
黛玉至今仍記得母親說那些話時的神情,和父親此刻神情如出一轍。
賈敏說, 京城老宅他們住的院子裏種有一棵石榴樹,是成親後兩人親手所種,寓意多子多福百子千孫。
那時,林如海常常領着她在石榴樹下散步, 還把石榴花簪在她鬓邊。知道她愛吃石榴卻又嫌汁水污了她的指甲,待到石榴結果時,林如海就一個個剝了,裝在冰玉的盤子裏再一顆顆喂給她吃。從那以後,她再吃別人剝的石榴都覺得索然無味。
怪道父親要發呆!偏偏是今日,這些石榴竟都開了花。
石榴樹仍在,母親卻早已仙去。如今父親就是再想與母親樹下散步,簪花剝子,也……黛玉想着,淚濕眼睫。
卻生怕被林如海看見,趕忙背過身揩了,裝作剛到情狀,輕快呼道:“父親,怎地還未更衣?可是在等女兒親自伺候?”
林如海被黛玉喚醒,忙也轉回頭,拿袖子去揩眼角。
黛玉假裝不見,放慢腳步好半晌才挪進暖閣,就這樣林如海眼角淚痕猶未幹透。父女倆心照不宣都将适才之事掩去不提。
到底夫妻、母女情深,真正事到臨頭時候,兩人都生了情怯之心。只是,黛玉唯恐父親為顧忌她心緒反打退堂鼓,連聲催促林如海更衣。
林如海也是一時情動,深知逝者難追,換罷衣衫攜黛玉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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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大門正對面客棧二樓雅間窗戶大開。
這間雅間自從林如海父女歸家後就被永玙包下了。只是此刻雅間內,除了永玙還多了一位華服麗人。
那華服麗人乍看去只覺是金玉堆砌起來的,珠光寶氣耀目生花。然而細一打量,衣飾不過綢緞,遠談不上華麗;頭上珠翠也只略略點綴,就連脂粉都是薄薄一層。
可是她整個人單單站在那裏就給人一種明豔照人豔驚四座之感!就連永玙站在她身旁,幾乎都要被比下去。
只因她五官實在生得嬌媚豔麗,比重瓣牡丹還要雍容,賽過盛放紅蓮之嬌豔。唇不點而朱,眉不描自黛,眼波未動觀者心旌已搖,朱唇微啓旁人神魂便倒。
真是好一位傾國佳人!
此刻那佳人卻大大方方站在二樓窗戶後面,美眸直勾勾盯着林府門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林如海。
“那人便是林海?”佳人問道。
永玙随口應答,目光卻鎖在馬車廂裏伸出掀開窗簾的那只柔荑上。
“倒比你畫上還要英俊幾分。”佳人中肯點評道。
永玙不置可否。
那邊,林如海囑咐罷黛玉車行小心,這才縱馬當先而去。
永玙癡癡收回目光,卻見身邊人還在張望,忍不住輕笑出聲,立時收獲眼刀兩記。
除了在皇帝面前,從來不知道怕字怎麽寫的永小爺立刻雙手高舉,表态道:“表姑姑明鑒,侄兒真不是在笑您!”
原來這位佳人便是永玙的表姑姑,看去分明二八年華,哪裏是三十出頭模樣?
“你便就是在笑我,又如何?這整個京城在背後笑話你表姑姑我的人還少嗎?但是——”應妙陽斜視下方冷冷開口。
“但是,誰見了您都還得恭恭敬敬叫一聲高陽郡主!”永玙不待她說完搶先道。
應妙陽才名遠播,身份尊貴,乃京城首屈一指的名門閨秀。母親是皇室宗親,父親乃勳貴之後還頗得皇帝器重,故而破格被封為郡主。
封號本欲取她名字裏妙陽二字,她卻說仰慕唐初高陽公主不羁性情,執意要取“高陽”二字。
高陽公主與名僧辯機一段風流韻事流傳于世,應妙陽此舉立時紅遍京師。
早前那些貪慕應妙陽美色上門求娶反遭拒絕的人,總算逮着機會胡編亂造将好好一位郡主形容得鄙薄不堪,一時間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全是應妙陽。
偏偏皇上竟遂了她的意。
從此,高陽郡主騎馬坐車招搖過市,飲烈酒馴野馬,活得恣意潇灑,漸漸反倒再沒人敢說閑話。只是,亦再無人敢上門求娶。
在京城中人都傳高陽郡主要成老姑娘時,皇帝曾問她,可曾後悔?
妙陽答曰:凡夫俗子戀我皮相,不識我骨,反嫌我真。如今一字之別,我得自在逍遙,固我所願也!
皇帝撫掌大笑!
高陽固如是哉!
“只是表姑姑,您又如何看上了這林海呢?”永玙好奇追問。
他打小便與應妙陽親近,更深知這位郡主性情,一聽說林如海的相看對象竟是她,便知有好戲看了,忙不疊登門。
果然應妙陽也是個有趣的,聽說永玙在姑蘇與林如海打了諸多交道,當即逼着他,畫下林如海的小相。
“還不是你表姑奶奶嘴上說着不急,心裏生怕你表姑姑我嫁不出去。聽說那杜明在給他門生相看就插了句嘴。杜老爺子多精的人,轉頭就把林海的書畫文章經年履歷都送了一份到府上。旁的不提,這林海寫的一筆好字且看他書畫,不像那些虛有其表的。”應妙陽道。
永玙卻問:“但是表姑姑你不嫌棄他年紀大,找的又是續弦嗎?”
“我看得上他,老鳏夫也罷,繼室如何?我若看不上他,皇後我也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