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上回說道李媽媽假借責罵雪雁不懂事伺候黛玉不盡心,指桑罵槐譴責榮國府這些年對黛玉不好,後覺賈母并王夫人臉色越發難看,眼珠一轉,又施一計,扭頭便問寶釵是否“颦颦”?
一屋子人,臉上本來還能勉強挂笑,猛然聽見李媽媽這句問話,全都如當頭一悶棍,誰也沒反應過來。
只因李媽媽通身的氣派,頗震得住場面。且她自打進屋後,便穿花蝴蝶般挨個兒與衆人見禮,仿佛舊識一般,話頭也全由她起。直到此刻,衆人才發覺,竟無人介紹過薛姨媽并寶釵母女。
便也怪不得李媽媽認錯人,以此作伐。
卻說寶釵原先興致勃勃聽着李媽媽講話,還覺得這位嬷嬷氣度娴雅,果然不愧書香門第□□出來的下人。
後來見她幾句話四兩撥千斤輕易就揭露出許多府裏私隐,便覺得有些坐立不安。
此刻又被李媽媽銳利的眼神盯住,莫名覺得脊背一涼,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垂下頭,避過李媽媽視線。
薛姨媽愛女心切,見寶釵窘迫,連忙擺手道:“不是不是,你弄錯了。”
只有黛玉本來滿心憂懼父親病勢,突然見李媽媽沒頭沒腦提起表字的事情,這才徹底明白她諸多做派所由為何,心裏又是酸澀又是感動,卻不便表露,也低了頭。
落在李媽媽眼裏,可不就成了黛玉受盡委屈卻不敢言語,讓她越發火冒三丈。
賈母更是面色尴尬,剛才心裏攢起的幾許對李媽媽的不滿也煙消雲散,有心顧左右而言他,但是,實在不好開口。
李纨家教最嚴,早已抽身事外。鳳姐腦子轉得快,已然發現這位姑父家乳母着實不好對付,先禮後兵有理有據,讓人挑不出半點錯處。又發現周瑞家的神色有異,知道李媽媽乃有備而來,也閉口不言。
邢夫人更是袖手旁觀——呵,好大一場戲!反正林如海這些年來送的節禮、銀錢,她一點也沒撈着。如今被人當面揭破,鬧個沒臉,自然也不關她的事。
至于三春姐妹,這種場合又哪裏有她們說話的份?
而始作俑者賈寶玉,他自然是不用說話也不用負責的。
就剩下王夫人,臉色鐵青,雙唇緊抿,下嘴唇更是憋得煞白。李媽媽幾次三番讓她沒臉,偏偏還打蛇打七寸,話只說三分。她又做賊心虛,辯無可辯,一口牙都快咬碎了,兩眼直勾勾盯着黛玉,指望她出來解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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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知黛玉只低了頭,假裝看不見,不動如山,而李媽媽更明顯沒有就此罷手的意思。
果然,李媽媽見薛姨媽搖頭,不待其他人發言,目光轉向薛姨媽背後站着的香菱。
因着香菱是婦人頭,倒也符合有字的身份。便含笑問道:“難不成是我聽錯了,竟是府上某位哥兒的奶奶嗎?”
香菱唬得急忙擺手,躬身行禮,“不敢僭越。奴婢香菱,只是,只是個——”
侍妾的話香菱說不出口,黛玉也不忍心看她難堪,剛要解釋。久久無言的寶玉忽然從賈母懷裏掙脫,紅着臉道:“并沒有旁的什麽颦颦,不過是我當初不懂事,在林妹妹入府時見她形容,混、混起的——”
“什麽?”李媽媽滿臉不可置信,臉色剎那間冷下來。
偌大的屋子,落針可聞。
王夫人臉上再也挂不住。她堂堂一個國公府二太太,她家寶玉更是國公爺嫡孫,如今竟被一個下人當面質問得啞口無言,偏偏這個下人還是賈敏的,叫她如何不恨?
王夫人握佛珠的手指甲幾乎深深嵌進檀香木珠子裏,雙肩高聳,眼看就要發怒。
身後周瑞家的大着膽子在她肩上一按,力氣大得吓人。
王夫人擡頭,看見周瑞家的暗暗沖她搖頭,雖然不明就裏,但是見賈母仍不發話,她只得勉強咬牙忍住。
鳳姐偷偷四下打量,只覺得李媽媽這會兒雙眼微眯,嘴角噙着冷笑,不怒自威的神态,倒是頗有幾分賈母發怒時的樣子,恍惚地想,這便是敏姑媽□□出來的下人嗎?果然與姑姑不同。
賈母這會兒心裏也頗不痛快,寶玉是榮國府嫡孫,身份地位非同一般。擅起表字這事兒雖然确是寶玉做得不應該,但是李媽媽一個下人這般不給寶玉面子,也着實沒道理。
黛玉看看賈母又看看李媽媽,沉吟片刻,到底沒說話。
女子待字閨中,這個“字”便是等待出閣後由未來相公來取或及笄時由父親賜字。
賈寶玉一句“混說”直接把黛玉變成了婦人家或者沒了父親的,別說李媽媽不高興,要讓林如海知道,估計得大耳刮子招呼他。
黛玉在心底幽幽嘆氣——世間之事,并非一句無心之失便都能既往不咎的。
李媽媽眼神如刀,唰唰往賈寶玉和王夫人身上飛。
二人自知理虧,如坐針氈。寶玉确屬無心,還要好些。王夫人心懷鬼胎,泥胎菩薩臉上如潑油彩,精彩得狠。
坐在薛姨媽旁邊,素來端莊得體的寶釵過了那陣尴尬勁兒,忽然開口道:“嬷嬷有所不知,彼時寶玉和林妹妹都還小,童言無忌,做不得數。嬷嬷千萬莫要見怪!”
寶釵輕描淡寫一句“童言無忌”就想把這件事揭過。
“哦?”李媽媽撣撣衣裳前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好整以暇地反問,“不知寶二爺可否給薛姑娘也起過表字?”
默默低頭挨訓的雪雁眼睛都亮了。
薛寶釵喪父入京,年紀也比黛玉大許多,提起相看倒也無妨。只是,被李媽媽這般問到面上,寶釵登時鬧了個大紅臉。
薛姨媽有心斥責李媽媽放肆,卻被她坦蕩無畏的氣派駭住,一時竟說不出話。
還是黛玉機敏,知道見好就收,起身挽住李媽媽手腕,柔聲勸道:“玉兒謝嬷嬷關愛之心,只是嬷嬷不可如此說。黛玉借住外祖母家裏,多承外祖母、舅舅、舅母、珍大嫂子、鳳嫂子、薛姨媽并姐姐妹妹們照料,已是感激不盡。些許小事,嬷嬷勿要放在心裏。”
“姑娘別怪老奴逾矩,這如何能算是小事?女子待字閨中——這,這要是讓老爺知道,老奴怕不是得一頭碰死在柱上!”李媽媽氣急敗壞道。
黛玉聽李媽媽提及林如海,也忍不住眼眶泛紅,再勸的話終說不出口。
賈母見事情越鬧越大,王夫人始終沒個章程,終于開口道:“李嬷嬷言重了。一家人本就不說兩家話。寶玉這孩子又最是赤誠不過,說那話雖不應該,卻絲毫沒有歪的邪的心思。正是那句,童言無忌,嬷嬷不要多想。”
說着,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接道:“嬷嬷舟車勞頓,如今想來也累了。且先下去歇着吧!我也乏了,今日午膳你們各自在房裏用罷!”
賈母說罷,揮手送客。
衆人紛紛起身,黛玉也要告辭。
李媽媽卻不樂意了。賈母一句既往不咎就想算了,榮國府之人如此這般不把林家當回事,她如何能忍?秀眉一挑,便要說話。
卻被一只柔荑按住。
黛玉仰頭看着李媽媽,剪水雙瞳裏全是沉靜淡然。
“嬷嬷莫要急躁。餘下的事就交給玉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