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話分兩頭,單說紫鵑那日大張旗鼓往家送黛玉賞賜之後,碧紗櫥內主仆三人都是足不出戶,掰着手指算日子,專等林如海回信。
賈府衆下人本來見這次林府難得大方,給林黛玉送來許多端午節禮,思量着到林姑娘面前湊個趣,也讨些賞。
卻見她們主仆整日介閉門謝客,一時間風言風語又傳出來。都說黛玉小氣又貪圖名聲,刻意讓紫鵑出外顯擺,卻到底舍不得銀錢。大家伺候她如許多日子,半點好處也撈不到。
閑話傳到雪雁耳裏,把她氣得夠嗆,紅着眼睛來和黛玉告狀。
黛玉卻渾不在意,點着她的額頭笑話道:“何苦與那等人置氣,沒的失了你身份。”
雪雁見她唇角含笑,半點不似作僞,和紫鵑對視,均未想到姑娘何時看得這般開了?
黛玉暗想,原先看不開,一來年紀小,二來嘛,心裏惦記着寶玉,總覺得舅母不喜自己,下人又編排她十分傷心。
現如今,榮國府于她,是故地舊居,有她愛惜并願意守候的人,除此無他。若論家,有林如海的地方才是她林黛玉的家。
“咱們在這裏到底是客居,再說,前兒不是來人說了父親乳母李嬷嬷不日進京嗎?”黛玉意味深長地瞥了雪雁一眼。
雪雁想起這茬兒,喜形于色。是了是了,李嬷嬷素有臉面,輕易不會離開老爺身邊。如今巴巴趕來京城,定是來接姑娘回家的。憶起從前在家裏“耀武揚威”的時日,什麽拈酸諷刺雪雁再不放在心裏。
旁邊紫鵑眼神暗了暗,卻沒逃過黛玉眼睛。
早在托紫鵑送信之前,黛玉就問過紫鵑,可願意長長久久跟随她?若是她要歸家,紫鵑願不願意跟她一起走?并明說知道紫鵑是榮國府家生子,家人都在京城,若是不願意,她自去回禀賈母,絕不讓她為難。
紫鵑卻态度堅定表明,自打老太太派她來服侍黛玉那日起,她便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
黛玉捂住她的嘴,不許她說晦氣話,姐妹含淚相擁。
只是,到底是要離開父母家人并從小長大的地方,紫鵑心底有憂慮,黛玉深知。
“紫鵑,你待我如何,我心裏清楚,我怎麽想的你也明白。我把你當姐姐看待,只要你不嫌棄,最起碼大丫鬟的身份誰也動不了。且我們還會回來的,林侯府的宅子不會永遠閑置。”黛玉直視紫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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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鵑粉面微紅。她怎麽會不信任黛玉呢?別人不了解黛玉,她卻清楚——姑娘的秉性是你但凡予她三分好,她必承你十分情。
主仆三人正在說話,賈母那邊來人請說李媽媽等人到了。黛玉等人慌忙趕去賈母房中。
到時,屋裏已坐滿人。賈母、寶玉,邢王二位夫人并薛姨媽母女,李纨、鳳姐連帶三春姐妹,擠擠挨挨坐在一處。反倒是黛玉最後得信。
“為迎父親乳母,勞動各位長輩大駕,黛玉哪裏受得起。”黛玉團團給衆人行禮。
大家含笑應了,紛紛打趣她。
賈母更是攬過她,刮着她鼻尖笑道:“李嬷嬷乃你父親乳母,哪裏是普通下人?論起來,她倒與我平輩!”
“可不敢應國公夫人謬贊!老奴不過有幸服侍老爺些許時候,卻得老爺一生照料,已是感激不盡,又怎應得起老太太這份尊榮?”一道沉靜的語聲傳來。
衆人紛紛回頭,只見一位身穿素色衣裳,不施脂粉,圓盤臉柳葉眉,面容端寧、氣度娴雅,滿頭烏發僅以一根銀釵盤起的中年婦人含笑走進。
“林家老仆李氏請國公夫人安,請各位太太、奶奶、姑娘們安。”來人躬身行禮,禮儀合矩,不卑不亢。
原來這氣度不凡的中年婦人正是林如海乳母李媽媽。
賈母原也沒想到一個乳母竟有這等氣度,愣了一愣,才叫鴛鴦賜座。
黛玉自然認得李媽媽,早從賈母懷裏跳出,小碎步奔到她面前,雀躍喚道:“嬷嬷,您終于來了,玉兒好想您呀!”
李媽媽看見黛玉嬌怯不勝模樣,想起這幾日打聽來的情況,心裏別提多心疼了,顧不得主仆有別,拉住黛玉雙手,從頭到腳來來回回打量。
“叫姑娘您——”受苦了三字,李媽媽忍了又忍才沒說出口。
兩人這邊廂執手相看淚眼切切低語,另一頭,站在王夫人背後的周瑞家的卻吓得兩股戰戰。眼前這人豈不正是前兩日與她在酒樓中飲茶吃酒渾說胡話的林府管事婆子嗎?
“林府管事婆子,林府管事婆子……”周瑞家的在心裏喃喃數遍,這才醒悟壞了事,合着竟着了這老婆子的道。
可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周瑞家的閉眼在心底默禱老天保佑。
那頭,李媽媽仍躬身站立,并不坐下,雙手握着黛玉手腕。見她腕上仍是那對當年進京時林如海命人給她置辦的白玉镯子,眼眉微挑,含笑道:“俺們老爺思念姑娘心切,又遲遲不見姑娘家書,來送節禮的小厮也說并沒見着姑娘。”
李媽媽說到這裏,頓了頓,又道:“老爺想着他在外為官,多年不曾拜見老太太,又逢水路上運來許多稀罕物事,特特囑咐老奴送來,權當讓老太太多個賞玩的,也是盡老爺一份孝心。”
說着揮手讓同來的粗壯仆婦們搬進來好幾大箱禮物。
李媽媽親自分送,什麽瑪瑙手串、白玉如意自然是送賈母的。邢夫人看得眼熱,等到自己接了一座純金的小金佛,更是笑得見牙不見眼。王夫人見她的禮物和邢夫人一般無二,心底略有不快。
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竟有五六套完整的頭面,按着身份、脾性分送李纨、鳳姐和三春姐妹。
李纨守寡多年,不曾收過禮物,今日得此重禮,幾乎不能自持。
鳳姐是個眼界高的,不過真金白銀到手,自是高興,嘴兒跟摸了蜜似的連聲感謝姑父。
三春姐妹更是受寵若驚,她們月錢才幾何?全套見客頭面——迎春和探春對視,不約而同向李媽媽行禮致謝。
只有惜春,小小年紀,不為炫目的首飾動心,從容自若。
卻唯獨少了寶釵的。
寶玉向來口快,忙道:“嬷嬷可是漏了寶姐姐的?”
李媽媽仿佛這才注意到薛姨媽并寶釵母女似的,忙一拍腦袋,“瞧我,竟沒看見這樣一位天仙也似的姑娘!”趕忙揮手又讓人送上一副頭面。雖然比三春姐妹的差些,也頗拿得出手。
寶釵還要拒絕,賈母開口道:“是你林妹妹家人心意,你且收着。”寶釵依言收下。
寶玉跟做了大事一般,又問:“嬷嬷給大家都有禮物,不知可有林妹妹的?”其實,這會兒寶玉還沒收到禮物,他卻全不記得自己,心裏只有姐姐妹妹。
李媽媽笑道:“如何能少了俺們姑娘?便是寶二爺您那一份,老奴原以為您在外院,故而和琏二爺那份放到了一處,寶二爺您且莫怪。”
李媽媽這話另有深意,言外之意是寶玉年歲漸長,不該再在內院厮混。
“這有什麽?倒是林妹妹的禮物是哪樣?嬷嬷且拿出來讓我們瞧瞧!”寶玉卻渾然未覺追問道。
李媽媽低頭看着黛玉手腕道:“姑娘真孝順,想來這對玉镯還是您當初上京時老爺置辦那對吧!老奴記着今年開春姑娘生辰,老爺特地命人用上好紅玉打了一對玉镯,送來京城給姑娘做生辰禮,怎地不見姑娘戴上?”
黛玉聞言,搖了搖頭,“什麽紅玉镯,我并不曾見過。”
“這便奇了,當時那對玉镯是老奴親手放進盒子裏,包好交給小厮的。上京送禮的小厮也是家生子,親口回禀說壽禮送到了府上,還有府裏回帖,斷不會假。”李媽媽故作不解道。
賈母不着痕跡瞟了鳳姐并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雷打不動,面不改色。鳳姐暗暗低了頭。
邢夫人冷哼一聲,惹得賈母側目,趕忙噤聲。
在座的人也都明白了,定是王夫人和鳳姐私自吞沒了林府送來的禮物,絲毫不曾告知黛玉。
只有寶玉還渾渾噩噩,見李媽媽說了半晌也沒提究竟送了黛玉什麽禮物,也從賈母懷裏脫出,挨到黛玉身邊仰着頭問:“嬷嬷到底給林妹妹帶了什麽好東西?”
李媽媽沒想到這銜玉而生的哥兒竟是個癡的,只得回答:“原是與那對紅玉镯相配的一套頭面,如今缺了一件,到底不美。且等老奴回禀老爺,給姑娘再尋一套更好的。”
如此,這件事也算揭過。
李媽媽主動恭維起賈母保養得宜,形容體态看去再年輕不過。
“只是可憐我家老爺,鹽政公務繁忙,嘔心瀝血,案牍勞形。太太去得又早,沒個貼心的人照料兼且思念姑娘,如今,如今——”李媽媽說着臉上現出哀容。
“可是父親身體不好?”黛玉急問出口。适才她悄悄詢問李媽媽,父親身體如何?李媽媽還說并無大礙,怎地現下又這般說。
卻是黛玉關心則亂。
賈母也關切追問:“如海素來穩重,怎地也不知愛惜自己身體?可請了名醫?用着什麽藥?是傷了元氣還是——”
李媽媽唉聲嘆氣道:“自然請了名醫,藥也總是吃着,只是不見好。老爺越發顯瘦,咳喘不停,近來痰裏竟帶了,帶了血絲。”
“啊!”黛玉驚呼出聲,站立不穩,向後退了一步,正被紫鵑接在懷裏。
“姑娘可還好?”李媽媽看着黛玉慘白白一張臉,不知是被她吓住,只以為黛玉是久病拖累,心底更氣,拽過雪雁便問:“姑娘身子怎麽這般弱?這些年,都吃了什麽東西調理?”
雪雁卻哪裏答的上來,只結結巴巴道:“姑娘身子本就不好,也沒什麽特別的藥吃。不過照着在家的時候吃些人參養榮丸。”
李媽媽聞言,眉頭皺起老高,“那人參養榮丸姑娘吃了這些年也不見好便是無用的,怎地也不見換換?”拉過雪雁小聲教訓:“你是老爺太太專門選來服侍姑娘的,怎麽伺候主子這般不盡心?”
賈母高坐主位,不發一語,目光卻越來越銳利。李媽媽的話雖然句句都在教訓雪雁卻又何嘗不是刀刀全捅在榮國府煊赫的面皮上。
都是二兒媳婦眼皮子淺,貪圖那點子東西,此刻讓她丢這般大的人!賈母心裏有氣,要不是因着她歲數已大又無人可用,真想——
賈母正氣,面前忽然多了盞熱茶。
原來是鳳姐親手捧上的。鳳姐最是乖覺,知道李媽媽抱怨的這些事,她管着家不可能不知道,一件也脫不了幹系,忙忙給賈母端了杯熱茶,巴巴服侍賈母飲下。
本來歡聲笑語不斷的屋子裏,不知何時已只剩下賈母茶蓋碰上茶碗的輕響和李媽媽教訓雪雁的話語聲。
良久,李媽媽才像後知後覺發現氣氛有異似的,硬生生轉了話題道:“老奴來的路上,聽聞府上還有一位表字“颦颦”的林姑娘。真巧,竟與俺們姑娘是同姓,想來便是這位神仙也似的姑娘吧?
李媽媽說着,眼睛落到寶釵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