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黛玉見紫鵑慌忙離開,忽然醒悟她舉止怪異,怕是引起了紫鵑猜疑。
重生一事太過蹊跷,怪力亂神最是忌諱。她一時情動在自家人面前顯露行跡還則罷了,萬不可再讓旁人知曉,趕忙收斂神色。
黛玉擡頭,見雪雁怯生生望着她,不由展顏,打開枕畔食盒,挑了雪雁素日最愛吃的小點心逗她。
“怎麽這般看着我?我不過生了回氣,大夢一場,如今醒了發些呓語。紫鵑愛操心,你孩子家家的,跟着瞎想什麽!”黛玉春蔥玉指戳在雪雁腦門,順手将果脯送進她嘴裏。
黛玉雖比雪雁還小好幾歲,到底重活一遭,心境大有不同,不覺便帶了出來。只是雪雁到底孩子氣,不曾察覺,見黛玉照常與她調笑,又得了心愛吃食,放下心來,乖乖在床頭坐定。
“雪雁,瞧我病糊塗了,你我離家幾年了來着?”黛玉垂眸,不着痕跡地問。
雪雁捂嘴偷笑,“姑娘當真迷糊了!我道姑娘怎麽說胡話?原來是想家了。咱們冬天進的京,到現在也已兩年多。”
“兩年多嗎?”黛玉心念電轉。她剛醒轉,并不清楚如今是什麽時候。單見雪雁形容仍未脫稚氣,自己尚住在碧紗櫥內,未搬進大觀園裏,忖度父親定然尚在,此時得了雪雁肯定答複,先松了口氣。
“适才我醒來,見着寶姐姐也在,不知她的病……”黛玉試探道。
雪雁見黛玉難得有興致,見她起了頭,主動接道:“要不是周姐姐送宮花的時候多了句嘴,大家哪裏知道寶姑娘的病兒那麽稀罕?下人們都在傳說那冷香丸別提尋得,平常人家就是聽都沒聽過。這病也多虧是發在金玉堆成的寶姑娘身上。如今開了春,寶姑娘氣色看着甚好。倒是姑娘你,日日吃着人參養榮丸,只是不見好――”
黛玉打斷她道:“你也知道那冷香丸不是尋常物品,兩下豈能放在一處比較?你呀,不過兩年多工夫,怎地也學着府裏那些下人亂嚼舌!”
雪雁還小,确實是常聽旁人說起,一時說順了嘴,忙吐吐舌頭。
黛玉小懲大誡,暫且放下這事,看着枕畔食盒裏幾樣格外別致的點心,問道:“這些點心?”
“自然是寶二爺巴巴給姑娘您留的呀!都說江南點心別致,可我看這宮裏出來的點心更不一般。單單這碧玉玲珑糕――”雪雁說着,眼睛又膠在了食盒最上層的點心格裏。這裏放着的正是前不久寶玉生辰那日,元春托人從宮裏送出來的碧玉玲珑糕。
“這糕色澤清亮,看着跟玉做的似的,入口即化,甜而不膩。”雪雁饞的又要流口水。
黛玉忍笑,将糕點推給雪雁,又問:“寶玉可在家學讀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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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在的。近來更是和東府蓉大奶奶家兄弟同出同進,好得跟一個人似的。”雪雁吃得暢快,回話更是順溜。
這樣算來,離寶玉鬧學堂日子不遠了。東府蓉大奶奶和父親幾乎同時沒了。她記得就是今年秋裏,秦可卿身子便不大好。而父親自打母親離世後日夜思念,心力交瘁。鹽政公務繁忙父親又無人照料,想來如今已然纏綿病榻只是自己遠在京城不曾知曉。
想着想着,黛玉忍不住又紅了眼眶。
卻聽外面遙遙傳來腳步聲。八成是紫鵑回來了。黛玉心思沉重,恐怕被紫鵑看出端倪,就勢躺下,扯過被子,悶悶道:“許是藥勁上來了,我這會子甚是困倦,你吃罷點心也快去休息吧!”
雪雁不知事,喜滋滋應諾,幫黛玉放下床簾,抹着嘴上糖粉跑開。
果然是紫鵑回來,一眼瞅見黛玉的床簾已經放下,而雪雁手裏還拿着兩塊碧玉玲珑糕,忙将雪雁扯到一旁詢問:“姑娘如何了?可還說胡話?”
雪雁含笑應答,“紫鵑姐姐多心了,姑娘不過想家了,這會子困了,已然休息。姐姐也去歇着吧!”
“當真無事?”紫鵑不放心,再三确認。
雪雁晃晃手裏糕點說,“姑娘要是有事,哪裏還會有閑心賞我糕點?”
紫鵑這才松了眉頭,卻又想起适才她去尋鴛鴦卻碰見寶釵從寶玉房裏出來。她本想上前打招呼,卻看見襲人追出來,站在走廊邊兒和寶釵敘了好一會兒話,動作舉止分明比待黛玉時親近許多。
紫鵑又加上一層心思,夜不能寐,便在外間涼榻上湊合了一宿。
這一宿紫鵑輾轉反側,黛玉又何嘗不是?
憶及前世結局,太過慘烈,重來一遭,她又如何舍得讓對她疼愛有佳的外祖母再次老來遭逢大難,讓寶玉到底意難平,讓大觀園的姐妹們個個風流雲散,比不得落花幹淨!
再加上還魂之前所聽紅樓夢曲,一曲驚醒夢中人,白茫茫一片真幹淨的谶語,字字誅心。
上輩子哪怕過得再不好,她總得過祖母和寶玉的真心,衆位姐妹更是從小到大一處的情分,讓她眼睜睜看着結局到來,袖手旁觀,無動于衷,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重活一世,再遇着這些人便都是緣分。若她必定有恩要報,今生再不似前世,不以淚報,當将笑還。
平安喜樂,歲月靜好,笑報也!
讓這大觀園裏的花兒草兒石兒都得善終,不留遺恨,潇灑歸天。
黛玉從來主意正,既已下定決心,便絕不更改。
正所謂:
黛玉定心意,挽大廈将傾。
绛珠作使者,護百花歸位。
“可憐如今離前世父親大限之日只剩年餘光陰。欲保父親周全,必得當機立斷。”黛玉想着,心裏漸漸有了全盤謀劃。
……
次日天兒剛明,寶玉已早早穿戴整齊來看望黛玉。寶玉眼兒通紅,眉頭深鎖,看去十分憔悴,想來黛玉昨日情形着實吓着了他。故而此刻人雖來到,又恐擾了黛玉休息,只敢在碧紗櫥外踟蹰。
紫鵑見他影子都是焦灼的,忍不住過來給他請安。
寶玉忙忙拉住紫鵑低聲詢問。
屋裏黛玉一夜無眠,全聽進了耳裏。
“既然來了,在外面竊竊私語作甚?”黛玉也不用人服侍,自己穿戴停當,這才開口。
寶玉如聞綸音,快步進屋,“妹妹可大好了?”
“我這身子,自來府上便是這樣,哪日曾好過?”黛玉有氣無力地說。
寶玉熱臉貼冷竈,卻不介意,只一味關切地問:“妹妹怎地這樣說?是下人照顧不周嗎?”
黛玉忙擺手,“你可別亂說。回頭又該有人說林姑娘小性,難伺候。”
寶玉眼眶突然紅了,他也聽過幾句閑言碎語,将黛玉和寶釵相比,可是――。“都是下人混說,我最清楚你斷不是那樣的人。”
黛玉見他急了,本來那句“到底不是自己家”便吞回肚裏,放緩口氣道:“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遠不是什麽大病,無非是生在江南長在江南,換到京城,不習慣罷了。”
“你也聽我說過,江南多雨水,最是滋養人。煙花三月下揚州,如今正是姑蘇好時候。”黛玉一臉神往,似是已回故鄉。
寶玉看她的模樣看癡了,良久才拍手贊道:“那倒是,若非江南,也生不出林妹妹這樣水做的人兒。”
黛玉斜睨他一眼,低眉嘆息:“只不知我何時才能再返故鄉?”
“合着林妹妹這是想家了?”鴛鴦引着尤氏并秦可卿進門。尤氏含笑打趣。
黛玉慌忙起身就要見禮,被尤氏按住。
“快別忙!昨日你倆那一遭,可把我們都吓夠嗆!原來只是林妹妹思家心切,一時魂游。”尤氏按着黛玉的手道。
“何為魂游?”寶玉忙問。
尤氏待要細說,秦可卿打斷道:“不過思念過甚以致魂靈出竅,去到那所思的去處罷了。”
“人人皆可魂游?如此,豈不可夢中游遍名山大川,看盡世間繁華?”寶玉興高采烈追問。
秦可卿無奈與尤氏對視。尤氏這才醒悟不該妄語,忘了寶玉是個癡人,以後日日說夢可還了得?
“不過嫂嫂一時玩笑話,你怎地當真?倒是你林妹妹,思家心切日漸消瘦,可該如何是好?”尤氏找補道。
黛玉想起父親病體,愁容滿面,捂住心口道:“不瞞嫂嫂,妹妹昨夜做了整宿的夢。夢裏都是父親身子不康健,十分思念女兒,想要女兒承歡膝下而不得。”說着竟似要落淚。
秦可卿忙上前安慰,“夢裏都是反的。”
黛玉趁機擡頭,細看秦可卿眉眼,倒不見病氣。“只是不論真假,不能親眼見到父親身體康健,為人兒女,到底不能放心。”
“這原也是孝道。”尤氏附和。
寶玉聽了好一會兒,忍不住插話道:“這有何難?我這便去回禀祖母,由我親自送林妹妹回南,也順道見識見識江南風光。”說着就往外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