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黛玉啼呼一聲後,漸漸醒轉。直覺兩腮酸痛,腦中震蕩,口內辛辣,鼻端煙氣缭繞,嗆人欲咳,忍不住皺眉。
紫鵑最是了解自家姑娘性情,見她皺眉,知是艾熏煙火氣嗆着了她,顧不上高興,忙忙讓雪雁取清茶來與黛玉漱口,轉身先去開窗透氣。
鴛鴦卻早已奔出門去,回禀老太太知道。
這邊廂,呼啦啦一群人擁着賈母闖進門來。
“我的兒呀,你這是怎麽了?以後斷不許這般吓唬祖母……”賈母搶進櫥內,一眼瞅見黛玉仍惆悵迷惘的神情,像極了她的女兒賈敏,勾動心傷,撲到床上,攬住黛玉沒口子的噓寒問暖,說着說着,自個兒已老淚縱橫。
黛玉剛醒,神智尚不清楚,猛地看見賈母,整個人都吓愣住了,呆呆由她抱着。直到賈母的眼淚流了她滿臉,燙進她心底,她早已轉冷的身子并心兒,這才跟着活動起來,聽賈母絮叨平日種種,心裏滿是疑惑,卻不想還沒開口,也是淚兒先流。
黛玉又是一通好哭,傷心情狀并不似往日小兒女賭氣,唬得賈母止了淚,只輕輕拍着她的背以示安撫。
被王夫人拉着守在床邊的寶玉,脖子伸得老早,疊聲喚着“林妹妹、林妹妹”,奈何,黛玉就是不理他。
他雖急迫,幸而,李大夫又來看過,言明黛玉已無大礙,只需靜養休息,切不可再動肝火。
明月高懸,衆人折騰了這些時候,都十分乏累。賈母揮退衆人,特特叮囑寶玉不許再來攪擾,親自喂黛玉用了飯食後方才離開。
轉眼人去屋空。紫鵑以為黛玉睡着,要來幫她把簾子放下,卻見黛玉癡呆呆望着床頂,神色莫名,不知在思量什麽。
紫鵑怕她思慮過重,剛想開口勸慰,黛玉卻忽然抓住她的雙手,用凄婉至極的語聲道:“紫鵑,是我對不住你!”
紫鵑駭了一跳,擡眼對上黛玉明眸,卻發現黛玉的眼神雖鎖在她身上,但卻似乎看透了她,透過她在看別人。
“姑娘,可是還有哪裏不舒服?李大夫并沒走遠,奴婢去把他追回來。”紫鵑拔腿便要去追。
哪知平日風稍大些便似會被吹散的黛玉,今日力氣大得出奇,紫鵑被她握住雙手一時竟掙脫不開。
“姑娘?”紫鵑回頭詫異望着黛玉,眼裏都是驚疑不定――眼前之人雖然模樣語聲都還是林姑娘,可是她總覺着內裏似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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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黛玉,內裏确實已然不同。
她重生了。
“白茫茫一片真幹淨!”黛玉腦中還是渾渾噩噩響着這句話。
前世?如今看來應是前世了。黛玉恍如大夢一場,種種前事如走馬燈般在腦中亂轉。
前世她母喪後寄住榮國府,不上幾年,父親便也病故,從此徹底成了失祜幼女,無憑無依,全仗祖母關愛得已茍延殘喘。
哪知,富貴到頭轉瞬皆空,偌大榮國府眨眼間三春過去,內囊越空,抄檢事起,迎春匆忙出嫁,不過一年,竟不堪折辱亡故了。接着便是元春并賈母。
自打看見賈母亡故,黛玉立即咳血暈倒。久病之身,掙紮着參加完賈母的喪事,便一病不起。
卻也無人延醫問藥,只寶玉來看望過兩三回。紫鵑急得沒法,請寶玉去找大夫,堂堂寶二爺竟張羅不成。無奈紫鵑請來自家哥哥找了外間大夫。黛玉卻不肯給大夫看診,病情一拖再拖。
彼時,正是隆冬臘月。
黛玉獨居在凄冷的潇湘館,四壁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一來防賊,二來屋裏連炭盆都沒有,實在冷得瘆人。
近來,府中多慘事。黛玉的淚水卻似流幹了,賈母頭七過後,已許久不見她哭。
這天兒,鵝毛大雪席卷而下,雪霰子打在臉上,人都睜不開眼。園子裏難得見到兩三個丫鬟婆子也都是形色匆匆,或有一二人閑着也是聚在一處叽叽咕咕,說些什麽內囊空、何時盡的話。
紫鵑低着頭,将一碗精米粥裹在懷裏,一路疾行奔回潇湘館。
這碗精米粥是她在外頂風冒雪四處奔走勉強張羅來的,只祈求黛玉能多少用些。
誰能想到,曾經顯赫一時龍肝鳳髓嘗遍的榮國府如今竟難尋來一碗精米粥!
賈母去後,賈赦、賈政和賈琏、鳳姐接連下了獄,抄家滅族近在眼前。
只有寶玉蒙北靜王搭救,又因探春替嫁有功,僥幸得脫牢獄。但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連仆從都鎮壓不住,更別提看顧黛玉了。
紫鵑想着,腳步已邁進屋內。從懷裏捧出溫熱的粥碗,正要服侍黛玉進食。
卻見黛玉面色潮紅,裹在好幾重被子裏卻仍連聲叫冷。
紫鵑便知不好,擡手一摸,黛玉額頭滾燙,顯已高燒多時。
“雪雁,雪雁……”紫鵑忙喚,卻尋不見雪雁蹤跡。
無奈,放下粥碗,披上風兜,又一頭紮進大雪裏去。
卻不知,從此主仆陌路。
原來,那日一大早,紫鵑出去尋飯食,雪雁發現黛玉高燒,趕忙到二門外找自家媽媽,托請大夫。兩下裏這便錯過了。
等到紫鵑去前頭尋寶玉時,卻遇見一個喝醉酒的惡奴,将她拉進屋裏糟蹋了。
這惡奴原是賴大家仆,如今見賈府敗落,便欺負到頭上來了。偏偏,寶玉等人還要仰仗賴尚榮接濟,隐忍不敢言。紫鵑不堪虐待,不出半月便投缳自盡。
以至于,林黛玉油盡燈枯之時,都不得見她。
到底,黛玉流盡了淚,在年節前故去了。寶玉哭得生死不知,可是回天乏術。
最後,因着黛玉乃未嫁女,由史湘雲等人湊了銀錢,由雪雁并老乳母扶靈回鄉。
風雪凄迷,一老一小扶着薄棺前行,天地一片白茫。
可憐黛玉魂靈離體,遙遙墜在雪雁并乳母之後,有心安慰她二人幾句,卻只覺得魂魄蕩悠悠,耳中仙樂齊奏,如有呼喚,一晃神間,人已轉至仙林瓊苑。
前面幽幽有喜樂來迎,黛玉卻惦記着下界,駐足不前,垂眸下視,看着紅塵景象,遲遲不肯離開。引路仙人不敢打擾绛珠仙子,歸隊秩序一時大亂。
無奈警幻前來喚道:“癡兒癡兒,紅塵往事何堪回首?舊恩已了,凡心不斷。也罷,且讓你聽一曲《紅樓夢》,了了你的木石前盟。”
黛玉鬼使神差便跟着那警幻仙姑兜兜轉轉,入了太虛幻境,再進孽海情天,看見宮門口的對聯雲:“厚地高天,堪嘆古今情不盡。癡男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黛玉暗忖,正是風月債難償,思及寶玉與自身,不由芳心寸斷,腳下卻也不停。轉眼進入二層門內,路過“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警幻仙姑在“薄命司”殿前停下,招手喚黛玉進去。
入得門來,黛玉一眼便見那邊廚上封條大書七字雲:“金陵十二釵正冊”,不待警幻答話,先按耐不住好奇心,翻開正冊,細細品讀。
方讀到第一頁,“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挂,金簪雪裏埋。”不由喃喃“玉帶林中挂”,恍惚間甚為悲戚,淚珠兒竟呼嚕嚕滾下。卻一邊流淚一邊一頁頁翻下,翻到最後,已然淚流滿面,兩眼如桃。
警幻仙姑知她天分高明,性情穎慧,恐把天機洩漏,遂掩了卷冊,笑向黛玉道:“且随我去游頑奇景,何必在此打這悶葫蘆。”
黛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又随了警幻來至後房。一時房中又走出幾個仙子來,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飄舞,嬌若春花,媚如秋月。
一見黛玉,衆仙子都喜滋滋擁上前來,連聲感慨道:“可把妹妹你盼來了,這次可再不許走,再不要去那凡間腌臜地。”說畢,擁着黛玉進入內室,喚小鬟捧上茶來。
黛玉似夢似醒,覺得和自己說話的仙姑彷佛十分親近,卻又不知來着何人,因又請問衆仙姑姓名。
衆仙姑紛紛取笑黛玉好個記性,由坐在黛玉左側、最是愛笑的癡夢仙姑指着自己的鼻尖介紹道:“我喽,便是癡夢,她是鐘情,”纖纖玉指點向一名嬌俏仙姑,指頭一折,指向黛玉右邊一位豐腴天仙道,“這是‘引愁金女’,她便是‘度恨菩提’。”各道名號不一。
少刻便有小鬟布上酒肴杯馔。四仙姑更是頻頻勸黛玉飲酒,拉着黛玉詳敘離情。黛玉卻仍如墜五裏霧中,雲深不知處,正自迷糊間,又有十舞女上來,請問演何詞曲。
警幻因道:“你們這妹妹癡着呢!她還不願從那凡塵俗世中脫身,竟是不願離魂呢!也罷,此番,你們再演一遍‘紅樓夢'十二支給她聽。”
舞女們應諾,輕敲檀板,款按銀筝,緩緩唱道:“開辟鴻蒙,”方歌了一句,警幻便打住,解釋了一通,回頭命小鬟取了詞曲原稿“紅樓夢”來,遞與黛玉。
黛玉揭起,一面目視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第一支紅樓夢引子〕開辟鴻蒙,誰為情種。
〔第二支終身誤〕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
〔第三支枉凝眉〕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黛玉聽了此曲,觸得傷心處,不禁銷魂醉魄,暗覺這世外仙姝寂寞林豈不便是自己?腦中轟轟嗡嗡,想着先前自己際遇,有些東西呼之欲出。
曲子仍在繼續,黛玉只得收斂心神,凝神靜聽。
眨眼便到〔第十四支飛鳥各投林〕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裏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黛玉口中念着“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一頭栽倒,直墜下情天孽海。
這便是方才黛玉返魂情形。
“姑娘,姑娘……”紫鵑焦急呼喚黛玉。只因黛玉先還是癡望着她,忽而深思不屬,仿佛想起了什麽傷心事,又哭又笑,神色突變,進而口中喏喏,再次念起“白茫茫”之語,急得紫鵑語調都帶上了哭音。
“姑娘哪裏不舒服,定要說出來,如今這樣子奴婢們看着害怕!”紫鵑素來穩重,頭一回當着黛玉的面說出這種話。
黛玉聽她話音,再看這滿室春光桃紅柳綠,哪裏是前世大廈傾頹風雪薄棺客死異鄉的那般慘象?
紅塵種種,風月情債,灌溉之恩,還淚之誓……前世蹁跹而過,今生近在眼前。
諸般過往,電光火石般在黛玉腦中滑過。黛玉拉着紫鵑在床頭坐下,細細凝望她的面龐,良久才從冰天雪地凄風苦雨的沉痛裏徹底回神,喃喃自語道:“你們如何是我的奴婢?黛玉此生得姐姐和雪雁這般相待,足矣!”說着起身,要給紫鵑和雪雁行大禮。
早被紫鵑叫到一旁的雪雁也駭住了。“這是怎麽話說?姑娘沒得辱沒自個兒――”雪雁趕忙閃到一邊。
紫鵑也是橫抱住黛玉,萬不肯受。
“也罷,也罷,前世我無能,連累你們跟着受盡了苦楚,今生,無論我如何也要護你們周全。”黛玉斬釘截鐵道。
紫鵑、雪雁對視一眼,眼中都是驚懼――怎地前世今生起來?難道仍有邪祟未除?
紫鵑不放心,暗暗給雪雁使個眼色,借機溜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