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喲……?”
佝偻着身軀收拾碗碟的阿婆偏了偏頭,扣入碗底的指節微微曲起,竟是從底兒裏頭摳下了一枚拇指大小的金色圓珠。
她頗為訝異地輕籲一聲,撚起那小珠湊近了些來,又張大眼睛想瞧清楚指間之物,牽連着瞎去已久的渾濁老眼亦顫巍巍地吊起半片眼皮。
金珠玲珑剔透,氤氲着細煙的珠芯間挾有小球一粒,赫然是一枚同心存音珠。
阿婆瞧清楚了珠子的構造,這才慢悠悠地半阖起眸子,端了紅油挂壁的瓷碗往木車一端去了,她脊背雖彎曲如弓,足下步子卻邁得穩健。
碗勺當啷着泡入盛滿皂角泡沫的木盆,伴随着清脆的一聲咔嚓細響,存音珠外殼驟然間被捏得稀碎,裹挾其中的金珠亦飄然落入粗糙掌心。
便在她觸及掌間小球之時,剔透圓潤的珠身倏地彈起一道筆畫繁複的符咒禁制,瞧那字眼筆跡,竟不似當下所流行的文字。
也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凝于珠側的璀璨金煙霎時彌漫開來,與那金光閃閃的咒印交相輝映。
“那枚小珠子可不能碰噢,阿婆。”
霜霁溫和含笑的嗓音适時地響起,恰與她撚珠的動作相和。
“請恕我擅作主張,留下這枚同心存音珠。勞駕阿婆啦,還請您将此珠妥善保管,待那北辰的魔族尊上親臨落星城,再将之交予他。”
“至于他甚麽時候會來麽……倘若我沒有記錯的話,約莫半年之內罷,魔尊必會現身于落星城中。”
“他容貌昳麗,朱發紫眸,很好辨認,倘若他以假面示人,阿婆只需記得他覆的是半面金。”
璨金細霧煙消雲散,飄搖逸入冉冉騰起的香霭之間。
方才睜目,卻猝不及防撞入一片迷濛晦暗。宮燈熹微,淡薄暖輝還未及榻,便被半簾紗幔阻隔在外,逶迤于輕擺的薄絹間,恍若星河流淌。
容瀾茫然地凝着蕩漾于紗絹之上的淺淡光澤,直至萬千記憶如潮歸海,才後知後覺的回過神來。
他閉了閉微微發澀的雙眼,又躺于被褥間許久,這才緩慢撐起發軟的肢體,擁着錦被自枕上爬起,卻忽地察覺到被子似乎被什麽重物壓住了。
容瀾才醒來不久,腦子裏還有些發懵,便本能地捉起被角向上提了提——
“唔……”
卻聽得榻側傳來一聲夢呓似的哼聲。
伏于床邊小憩的楚逐羲被雙臂下驟然抽離的錦被驚醒,他睡眼惺忪的直起身來,恰巧對上了自榻內飄然而來的清冷目光。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握住了容瀾裸露于袖外的手,幾息之後才發覺被自己攏入掌心的手竟是極輕地顫了顫,修長指骨須臾間繃得僵硬,不複起初入手時的柔軟。
捂于手心的薄掌意欲抽離,卻并未掙開他微微曲起的五指。
半晌,容瀾才喑啞地道了句:“松開。”
“……啊!”
楚逐羲聞言如夢初醒般松開掌間微涼的手,轉而收緊指節壓在褥子邊兒上,目光游移過容瀾倏地藏回袖中的五指,片刻後他才甕聲甕氣地懊惱道:“對不起,師尊……”
“……”容瀾離他近,自是将此言一字不落地聽入了耳朵裏,他面上不由得顯出一絲訝異來,然情緒流露并不多,且轉瞬即逝,不曾留下半分痕跡。
他蹙着眉正欲言語:“你……”方才吐出一字,便驀地将字眼兒重新咬回口中。
楚逐羲本低垂着頭,靜默地等待着容瀾的最後通牒,卻被他戛然而止的話音引得擡眸。
便見他神色古怪地頓在原處,一雙眼亦染上迷離之色。
見此,楚逐羲驚疑地站起身,座下椅子亦被突如其來的動作搡得呲喇亂響:“……師尊可是還有哪裏不舒服?”
他頗為焦急地凝着容瀾蒼白的面龐,适才伸出手又懼自己惹惱了眼前人,便又急急地将雙臂揣回袖中,恍若熱燙鼎镬中團團亂轉的蟲蟻。
容瀾眉梢輕跳着低下半分,嘴唇微啓卻未曾發出聲音。
楚逐羲瞧見他這幅模樣便着急上火,右眼皮亦跟着狂跳不止:“師尊你……我現在便去喚姨姨來——”
“不、不必……”容瀾蹙着眉出聲阻止,話音還未落下,旋即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噴嚏,雙肩顫顫地抖索着,連帶着擁于臂間的軟厚錦被亦窸窸窣窣地滑落下來。
“……”
楚逐羲眼尾一跳,瞬時止住了欲轉身往殿外去的動作,又俯下身來手忙腳亂地将暖被團團擁在容瀾頸間,一邊動作還一邊咕哝道:“定是殿中太冷了。”
——冷?
容瀾順勢将軟被披上肩頭,而後擡手将被角攏于胸前,目光匆匆瞥過眼前覆着層晶瑩薄汗的胸膛,又見他直起腰來将松散開的深色衣襟規規矩矩地疊在頸前,轉而動身往殿外燒着熱水的泥爐而去,單薄的玄黑裏衣悄然沾染了水氣,伴着動作貼向脊背。
不過半盞茶的工夫,楚逐羲去而複返,掌間還提着一只套了柔軟錦繡的湯婆子。
容瀾曲着腿見他快步行至榻前,而後将灌滿了熱水的銅壺擱在褥子上,舉止間滿持分寸。
他沉默着掀起被子一角,微微一俯身便将那裹了輕軟錦繡的湯婆子擁入了懷裏。
楚逐羲複又開口小心翼翼地問道:“師尊先前說過想喝桂花茶……”他話音一頓,垂下眼來,似是在征求意見一般。
容瀾聞言眸光微動,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嗓音略帶茫然:“……我說過嗎?”
話音方落,他才發覺喉間幹澀得厲害。容瀾咽下舌底微微發苦的津液,思忖了好一會兒才含糊地應答過一句:“鐵觀音。”
楚逐羲愣了愣,轉而掩去眸底稍縱即逝的複雜情緒,商量似的放輕了聲音:“師尊病體初愈,不宜飲茶,若是師尊實在想喝,我去泡一杯桂花糖水予你可好?”
問句才罷,盤腿坐于榻上的人便飛快地點了點頭。
楚逐羲輕道一句“稍等片刻”,便樂樂的往外殿奔去了,吊于身後的高馬尾亦輕快的跳了跳,心裏滿滿都記着師尊同他說話了,又哪裏關注得到容瀾趕人似的語氣。
待他端了甜水歸來,卻見容瀾僅着單衣坐于被褥間,懷中的湯婆子倒是始終抱得緊緊的。
見他不願擁被,楚逐羲遞過瓷盞後,便徑自取來狐裘為容瀾披上:“風寒磨人,可萬萬不能着涼了。”
适才松了雙臂,便見容瀾捧着瓷杯擡目望來,他心底不由得一緊。
“你先前說,”容瀾神色淡淡,“對不起我?”
“那是哪裏,對不起我了?”
分明是淡漠無比的一雙眼,望來時卻灼灼逼人。
楚逐羲被他瞧得一怔,話不過腦便開口答道:“沒經過師尊的同意,亂摸師尊的手。”
而後,他清楚的瞧見容瀾眼中逐漸流露出困惑,旋即覆了雪、凝了冰,瞬息過後他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
楚逐羲面色空白,立即幹巴巴地辯解道:“師尊你聽我解釋!”
他小心地望着容瀾,見他沒有嫌惡的意思,才誠懇萬分道:“我以後一定聽師尊的話,對師尊好。”
“……”
容瀾無言的凝着楚逐羲,半晌才低下目光,繼而将掌間瓷杯還于他手中,又提起被角将自己團團裹起,而後抱緊湯婆子躺入了床榻裏側。
“……師尊?”楚逐羲惴惴不安地握着杯盞,試探地出聲喚道。
他望着榻內垂下的紗絹,無聲地輕嘆着,又緩聲幽道:“困,睡了。”
語氣平淡溫和,無懈可擊得令人難以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