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區區入個內城,又哪裏難得倒霜霁仙君。
饒是他早便聽聞過落星君喜奢好侈,卻仍是被眼前之景刺得訝異了片刻。
落星外城便已足夠氣派輝煌,哪知這內城更是雕梁畫棟、富麗堂皇,便連鋪地磚石都澆入了碎金,月色傾瀉而下彙作足底清淺的一泓,流金浮動潺潺蕩入宮闕萬間。
皆是奢華绮麗之色,內城卻不似外城那般刀刻斧鑿,城中不見半分頹宕之氣,亦嗅不見一息腥風血雨。
粗犷大膽的用料與典雅細致的設計相融相洽,竟是絲毫不顯得違和,反倒愈顯其巧奪天工、壯美動人。
皓齒蛾眉的宮女袅娜而過,于宮道間遺落下香風陣陣,又煙縷一樣穿行于瓊樓玉宇間,衣袂逶迤如蝶翩跹。
煌煌落星便在腳下,方圓百裏盡收眼底。
霜霁旋身自高聳入雲的摘星樓上一躍而下,雪白衣袍于風中獵獵作響,身姿輕盈恍若雲中白鶴,與層層舒卷飄搖的月影紗擦肩而過,直直落往那處懸滿金座紗燈的華美宮殿。
灑掃殿前的宮女正一點點地往地面潑着水,她正欲喚身側同伴拿着笤帚上前來,卻忽地感到頭頂勁風陣陣,一豆深色的圓珠驟然墜下,于潔白如玉的地磚上綻開一朵豔麗的殷色,旋即将面前清澈的水渲得猩紅。
她與同伴愣怔了片刻,似乎都還未反應過來,直至一道雪色跳入眼簾,那枚被他提于掌中的人頭亦徹底清晰,被抓得淩亂的發間裸露出一只眼,竟是滿眼血絲、死不瞑目!
“啊——!!”
宮女被這一變故吓破了膽,慌亂地擲了手中的笤帚與水桶,她們驚叫着回身,一前一後的褰裳直奔殿內。
“啊啊——主子、主子!”
眉嫣方才用過午膳,此刻正昏昏沉沉地斜倚在寶座上小憩,卻被這突如其來的尖叫聲驚得猛地睜開了眼,險些将手中端着的琉璃玉樽跌碎。
“何事這般大動靜?慌慌張張又成何體統?!”
她握緊了酒樽蹙眉喝罷,垂眉望去便見兩個宮女花容失色地直奔陛下,還未站穩便直愣愣地跪了下去,頭上銀釵步搖叮咚不止。
“主子有刺客、有刺客啊!”
“那個刺客,他、他就在外頭——他——”
宮女還欲再講,便被一道含笑的嗓音截去了話尾——
“外頭?哪來的外頭?我這不是好端端的進來了麽?”霜霁慢吞吞地步步行來,端的是個悠閑自在,“落星君,你這城內……當真是治安堪憂啊。”
語畢一剎,他随手抛開掌中攥着的一簇淩亂長發,頭顱霎時噗通落地,而後骨碌碌地滾至一側,拖曳下數轍暗紅血跡。
霜霁這番行徑無異于尋釁挑事。
然而這一貫動作行雲流水、神速非常,直至人頭落地,眉嫣才驟然回神,午間昏沉的睡意亦消弭得無影無蹤。
眼前之人并未掩藏靈息,他并非魔族中人。
既是提頭而來,顯然來意不善,然身上卻并無殺意,而晏海令早在約莫半年前便已簽訂過……
眉嫣緩慢放下交疊的雙腿,染着丹蔻的五指輕輕揚起,帶動着雪臂輕晃,箍于臂膀的金钏亦細細地顫動着,抖落下一串嘩啦碎響。
伏于下頭的兩位宮女得了準許,互相攙扶着站往一側,又低垂下頭顱靜靜地凝視着自己的足尖。
揮過半空的鮮紅五指漸漸收攏,旋即落下掌住了臂旁冰冷的蛟頭扶手:“本君怎地就不明白仙君的意思呢。”
眼見着光潔雪白的玉質地磚被血跡沾染得一片狼藉,她心中愈發煩躁,于是不耐地輕點着細長鞋跟,踩得白玉地臺嗒嗒作響。
霜霁知她性子乖戾,卻仍是慢悠悠地扯出一絲笑意,不鹹不淡道:“我聽聞煌煌落星城中,落入了一枝白梅啊。”
他講話咬字別有韻味,嗓音輕輕,唯獨重讀了“白梅”二字。
白梅、白梅,這偌大的魔域之中,哪裏栽有什麽白梅?那便只能是尊上身側那位親信梅妖了。
眉嫣理解了他的意思,長眉皺得愈緊:“那便是來尋人的了。既是尋人,又為何無故斬我落星城城民,還提其至此污我宮殿?”
她話說得咬牙切齒,仿佛真的在為城民抱不平一般,目光卻緊緊鎖着那一地血污。
霜霁笑吟吟地凝着她豔美至極的面龐,意有所指道:“不怪某心狠手辣,要怪便只能怪眉城主管教不佳了。”
“某不過是順道來給落星君提一句醒,究竟甚麽該管,甚麽又不該管,眉城主可得仔細掂量好了!”
眉嫣長那麽大還未被他人如此咄咄逼人的說教過,頓時心頭大怒,她氣極起身,一身金銀珠寶當啷亂響:“你——!”
暴怒之間卻又嗅見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息,她堪堪壓下指向霜霁的纖長指節,而後借力重重揮向身側, 握着酒樽的五指驟然收緊,手背霎時爆起數道縱橫交錯的經絡。
瞬息過後,她複又揚起一抹嬌媚動人的笑來,唯獨眼中尚還跳着晦暗不明的火焰:“……不知仙君想尋何人?”
卻并未聽見意料之中的訴求,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輕笑,于硝煙彌漫的殿堂內響起,刺耳異常。
“哈,”霜霁面上含笑,眉眼亦彎起弧度,他輕快道,“人嘛,我已尋見了,自是不勞煩城主費心了,倒是落星君你啊,還請多上心上心自己罷。”
說罷,便轉身離去,潇灑得好似一羽驚鴻。
眉嫣目眦欲裂,旋即揚臂将掌中的琉璃玉樽擲下,只聞桄榔一聲巨響,琉璃乍裂碎片一迸三尺高,盈着濃郁果香的猩紅酒液胡亂地淌了滿地,鮮血一般。
宮女被吓得瑟瑟發抖,頭顱垂得更低,只恨自己不能遁地萬丈就此消失。
然而仙君仍步履穩健,不一會兒便消失在了大殿門口。
如水月色不知何時已悄然匿入雲霧之中,羞怯地藏進濃黑夜色,又輕輕斂起滿地清輝。
绶帶翻飛攜梅香入巷,一袅月白倏然躍上牆頭,旋即将身形隐匿于重疊的飛檐鬥拱之間,過而無痕,有如清風一縷。
魔息洶湧如暗潮,急不可耐又小心翼翼地侵入弄堂內,仿佛叢間伺機而動的滑膩蛇類。
烏紗飄然而去,只一瞬便又再度将慘白的月色傾注于幽深暗巷之中,投下數個攢動的黑影。
淩亂的腳步聲戛然而止,之後便是一陣長久的寂靜,而後又生起一團細細密密的嘈雜聲,蒼蠅般聒噪不已。
“死胡同?!又叫那小子跑了?!”打頭陣的高大魔族不甘地瞪着眼前略顯陳舊的綠瓦牆頭,他罵罵咧咧地轉身,又心覺晦氣的朝地面啐下一口唾沫,“哼,他最好祈禱有朝一日休要落入老子掌心,否則——”
“否則怎樣?”
清冷透徹的嗓音如利劍貫過,霎時将嘈亂蕩平。
正欲離去的魔族聞聲愕然回頭。
那枝白梅便立于光與影之間,月色如水潺潺淌過他眼皮上殷紅的小痣,繼而描摹過狹長而上挑的眼尾,柔柔地滾落綴于眦角的一點淚痣,襯得他一身皮肉愈發冰肌玉骨。
魔族愣怔了片刻,才重重地冷笑一聲,好似在給自己找補一般,揚聲輕佻道:“否則?否則看老子不操死你!”
游意珑聞言不語長身玉立,只靜靜地凝着他眼眶上猙獰的一豎疤痕,許久才洩出一氣嗤笑,那雙生得淩厲的單眼皮鳳眸亦随之勾起輕柔的一彎。
剎那間早春風至,覆冰乍裂。
電光石火間,拳風已至。
卻見他身形一偏,輕易便躲過了自背後有襲來的狠厲一拳。
游意珑眸底冷光盡洩,旋即握住那人粗壯的腕骨,一個過肩摔猛然将其甩下牆頭。
那偷襲的魔頭甚至還來不及慘叫,便被一枝曲折的梅枝貫穿了心髒,只聽得一聲沉悶巨響,他重逾兩百斤的健碩軀體便如此轟然倒地,再無聲息。
“你——”領頭魔族顯然未想到眼前纖瘦若竹的冷美人竟有如此力量,他氣急敗壞地指着游意珑的鼻子,又急急回頭發令,“都還愣着幹嘛?!上啊!”
落在身後的兩個魔族聞言相觑幾眼,交換過眼神後霎時傾巢而出,直奔立于檐上的美人。
游意珑提起一腳便狠狠掃在打頭陣的領頭魔臉上,又輕盈一躍避開了左右夾擊的兩兄弟,卻不想被那化身落水鬼的領頭魔拖住了大腿。
他神色一凜,匆匆瞥過旋身蹬牆而來的二魔,索性順勢将雙腿勾上那水鬼的頸脖,絞緊腿彎一瞬整個人淩空騎于他身上,就着如此騎臉的姿勢一道滑落檐瓦,随後借力将其坐倒在地,令他仰面躺倒于被貫心而死的肌肉魔族屍身旁。
二魔攻勢被輕易躲過,方才站穩足跟便見自家老大被糾纏着掼倒于地,被耍得團團轉的二人怒吼着偏身合力攻來,掌間凝滿了魔息。
游意珑腿下緊緊糾纏着水鬼的頸脖,仗着身體的極度柔韌,将腰肢後仰翻折至一個不可思議的程度,避過了橫掃而來的拳風,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揚起雙臂,一左一右地緊緊攥住了那對好兄弟的後襟,臂膀猛力一收便叫他們二人仰面撞了個眼冒金星,旋即不省人事地被甩向兩側,直愣愣地撞上了泛黃的牆壁。
待到陰暗的弄堂重歸于靜,他才冷着臉緩緩垂眸,居高臨下地睨着被自己雙腿緊緊絞于身下的魔族,望着對方因窒息而微微翻白的眼,他不禁嘆出一息輕笑來,又擡臂照着對方那張還算俊俏的刀疤臉狠狠砸下兩拳,頓時将其揍得鼻血橫飛。
游意珑揚起沾滿血污、骨節分明的拳,咬牙切齒一字一句道:“……我,操,你,大,爺。就你這孫子也敢将腌臜主意打到老子頭上?”
濃郁的梅香降臨鼻間,發絲細軟順從而暧昧地逶迤過魔族沾滿污穢的面龐,叫他劇烈地打起顫來。
他被打掉了一枚牙,此時口鼻中盡是血腥,只遵從本能地搖着頭,直将美人腿間的布料磨蹭得血跡斑斑、皺褶不堪。
冰肌玉骨的美人沐浴在慘白的素晖之下,眼皮上那枚小痣愈發豔紅嬌俏,活脫脫一個從地府裏爬出來的玉面修羅。
“不、不……不,錯了、錯了……”他哀哀地求饒道,滲着血絲的雙眼幾乎暴突出眼眶來,“是、是小的,有眼、有眼不識泰山,放、放……求您放……過……”
窒息感愈發強烈,眼前猩紅一片,就在他以為自己即将交代于此之時,氣氛陡然一凝,剎那間變故突生——
方才還騎在他面上的美人被一股猛力掀至旁側,頸脖驟然一松,冰冷的空氣驟然入鼻,刀子般剮蹭過嬌嫩腔道,刺得心口生疼。
眼睛被血糊住了,瞧什麽都不真切,只依稀瞧見一襲白羽鶴衣的人施施然踏入窄巷,一面走一面将蓋于頭頂的兜帽摘下,掌間還萦繞着尚未消弭的靈流。
“多謝、多謝大人救命之恩……!”魔族大喜過望,他拼命睜開模糊的雙眼,奮力地想爬起來叩謝。
“噓,安靜。”緩步而來的仙君微微側目,又微微揚起下巴眯眼将一指抵于唇前,“……待會兒再收拾你。”
魔族聞言瞳孔驟然張大,驚恐之色還未全然覆面便被他一腳踢在肩頭,酥麻感倏地蔓延全身,随後四肢再也動彈不得,劇烈的恐懼叫他腦內一片空白,口唇大開卻叫喊不出半點聲音。
游意珑面色蒼白渾身劇顫,他半蜷了腰靠于牆角,手掌緊緊捂在臍下,似是在忍受什麽痛楚一般。
“別來無恙否,阿——珑?”霜霁笑吟吟地步步逼近,“吃了我凡身的金丹,也不過還是個……嗯……甚麽呢?”
他掌間靈力每暴漲一寸,縮蜷在牆角的游意珑臉色便更蒼白一分。
“……滾!”游意珑神色恹恹,漆黑如墨的眸卻是兇極,瞳間寒光盡顯。
霜霁恍若未聞般擡足分開游意珑并攏的雙膝,不緊不慢地以靴尖挑起他衣裳下擺順勢踩在大腿內側,将兩條修長的腿分得更開。
——腿根雪白的布料被血污染得斑駁,還微微地發着皺。
霜霁輕啧一聲:“髒。”
話音方落,便又緩緩俯下身,擡指掐住他的下颌,迫他仰起頭來,擰着他的臉打量了一番,最終将其重重按在牆面。
霜霁徹底冷下臉來,凝着他兇光畢露的眼,嗤笑道:“……也不過還是個半妖。”
“……”游意珑薄唇緊抿不言亦不語,他腹痛難耐,耳側亦嗡鳴聲不斷,只咬牙恨恨地觑着霜霁,只暗自強忍痛楚不肯展露出半點軟弱。
“知道半妖意味着甚麽嗎?”他問,停頓了半晌仍是不見回話,又自覺無趣地自答道,“半精怪半妖孽,高不成低不就,當真是不倫不類至極。”
游意珑無聲地喘息着,如玉般潤澤的皮膚上已滲出一層薄薄的汗,便連掃下的長睫亦沾染上了水珠。
……近了、近了。
他緩緩垂下眸,便在電光石火間猛然把住了霜霁的手腕,忍痛張唇一口咬在其嬌嫩的腕內,粗糙不平的齒鋒切開皮肉,咬得滿口血腥。
霜霁驚愕得眉梢一跳,皮膚撕裂時的鈍痛感并不好受,他吃痛着正欲甩開手,卻不曾想到面臨着丹裂之痛的游意珑竟驟然起身,猛力撞過他的肩頭搖搖晃晃地往巷口奔去。
他望了一眼被撕咬得血肉模糊的手腕,耐心已然告罄。
貓捉耗子的游戲也是時候結束了。
霜霁好似察覺不到痛一般擰轉着血淋淋的腕子,掌心靈流忽地暴起,于晦暗中跳動不息。
五指收緊一剎,清脆而短促的碎裂聲自巷口炸起,伴随着一道凄厲的慘叫響徹整條弄堂。
眼見着游意珑清瘦的身形顫巍巍地倒下,霜霁才好心情的邁開步子上前,直到經過那看愣了的魔族身側,他才記起來什麽一般緩緩回身,表情沉凝恍若閻王爺降世。
“險些忘了你啊,”霜霁偏了偏頭,“你說你要操誰啊?嗯?”
魔族驚恐地搖了搖頭:“我,我沒有……大人您放過我罷……!”
“啧。”他緩步上前,又側過臉去以下巴點了點巷口的位置,“你想操他是不是?”
“我沒有、我沒有……”
霜霁居高臨下地睥睨着六神無主的魔族,面上沒有一絲表情,擡足踢開他的雙腿,轉而提起一腳狠狠踐下——
嘶啞凄慘的哀叫再度響起,大有撕破雲霄之勢。
霜霁嫌他聒噪,随腳踢了一記他的啞穴,随後施施然地轉身離去。
提起伏倒在地的游意珑之時,他眼中已沒有了焦距,漆黑的瞳中只餘下迷茫。霜霁冷笑着拍了拍他微涼的面頰,又肆意地掐了他臉側軟肉,輕聲細語道:“萬妖譜上早已沒有你的姓名。阿珑,你無家可歸。”
他嗓音溫和,與祁琅玉的聲線無二,吐露的字眼卻殘酷無比。
“所幸,我來了。”
你追我逃的夢境終是與鮮血淋漓的現實重合,游意珑亦從成精夢中跌落,百年來的苦心孤詣盡毀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