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水。”
又是一聲微弱而沙啞的嗓音,雜糅着輕咳與低喘,連吐字都黏糊不清,仿佛光是開口便耗盡了所有氣力,只憑借着虛弱又綿長的氣音破開重重紗幔飄飄悠悠地遞至殿前。
之後便是一陣布料相互摩擦時發出的窸窣碎響,應當是實在渴得厲害了。
楚逐羲遵照晏長生的意思,只斟了足夠潤嗓的半盞水,便端着瓷杯往裏頭去了。
方才撩開層層垂落的簾幔,便聽得薄紗後傳來咚地一聲悶響。
楚逐羲動作一頓,頗為慌張地抻臂将帳子掀得大開,卻見容瀾慘白着張臉,正歪斜的倚靠在床頭氣喘不止。他胸前衣物早已散亂不堪,暴露于視野之中的冷白頸項薄薄的覆着一層汗水,在燭光的映照下泛起一片溫潤的玉色。
“師尊,水。”楚逐羲傾身将瓷盞遞于容瀾手中,又小心翼翼地擡指撥開他額前汗濕的發。
容瀾并未閃躲他伸來的手指,只低垂着眉眼沉默地喝着盞中尚還溫熱的茶水,動作緩慢而遲鈍。
“……師尊?”楚逐羲試探的出聲喚道,嗓音輕柔無比,生怕自己會吓着他一般。
容瀾捧着空盞揚眸望來,眼中卻空洞得如同一潭死水。
托着藥碗立于一側的晏長生瞧得清楚,她低聲道:“沒醒全,人還迷糊着。”
高懸于心頭的巨石悄然落下,楚逐羲微不可聞的松了一口氣,又輕手輕腳地将容瀾掌間握着的瓷盞拿開,擡眸時才發覺對方的目光一直凝在那只被自己把于手心的空盞上。
楚逐羲眸光微動,心下頓時了然,他随手取來一只靠枕塞入容瀾騰空的腰下,又以眼尾餘光瞥向身側的晏長生。
她立即會意的點頭,順勢将藥碗遞來。
楚逐羲偏身将水杯置于一側,又無比自然地接過了那碗冒着騰騰熱氣的湯藥:“師尊還要喝水嗎?”
“嗯。”容瀾點頭。
“那……師尊先将這碗藥喝光,我再去給師尊倒水,好不好?”
“……”容瀾遲疑了片刻,終還是點了點頭。
直到一勺黑乎乎的藥汁遞至唇際,他後悔了。
熱氣氤氲間将藥液中的苦澀發揮到了極致,攜着點兒微辣的氣息,苦得濃烈、澀得厚重,甫一吸入鼻腔便直沖頭頂,還未含入口中,舌底便不由自主地泛濫起苦水來。
——太苦了。
容瀾皺着鼻子默默地偏開了臉。
“不苦的,不苦的。”楚逐羲将瓷勺重新遞到他唇邊,又輕聲細語地哄道,“不過是聞着苦了些,不信師尊嘗一口?”
容瀾不動于終。
楚逐羲:“師尊不要喝水了?”
容瀾動搖了,他瞧着那懸于唇際的瓷勺許久,終是垂首将略顯黏稠的藥汁啜入口中。
又辣又酸的滋味于舌尖綻開,仿佛萬千條濕黏滑膩的溫熱小蛇,密密麻麻地直鑽舌底,化作綿長不止的苦澀。
這滋味……何止是苦!
總算将那藥水囫囵吞入胃中,容瀾顫巍巍地吐出一口滿含苦辣的氣息,抿起唇的瞬間好似又嘗見那仿佛長滿了刺兒一般的辛辣藥液,緊緊繃起的瘦削身子亦随着翻湧的記憶微微一顫,那張本就毫無血色的面頰愈發顯得慘白起來。
端着藥碗的楚逐羲一怔,顯然是未料到竟會有如此發展,他緩緩偏頭瞧向身側環臂而立的晏長生,卻見她滿臉無辜地聳了聳肩。
晏長生丹唇微啓,無聲道:“我不覺得苦啊。”
楚逐羲:“……”倒是真忘了鬼醫嘗百草這茬兒。
再回過眼時,便見容瀾眸底盈着一汪水霧,正憤憤地瞪着他看,微微上挑的眦尾沾染了薄怒,淺淺地暈開一抹淡粉色,那雙空洞而茫然的眼也因此起了幾分波瀾。
“……騙子。”他啞着嗓子控訴道,連念出口的字眼都微微帶着顫兒。
楚逐羲無話可辨,沉默了片刻便又要故技重施。
欺負神志不清者的後果便是,不論他再如何連哄帶騙,容瀾都不肯再碰這湯藥一口了。
楚逐羲無法,只得幽怨的瞧了晏長生一眼,怨念深重之中還攜着點求助的意思。
她卻默默別開了眼:“……我也沒想到神魂尚未完全融合的容瀾會是這副模樣。”
“……”楚逐羲無話可說,默默地轉過頭來眼巴巴地瞧着自己師尊,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師尊不喝水了?”
便見神色恹恹的容瀾應聲揚眸,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喝了!”說着,便要拉起被子就此睡下。
“師尊!”楚逐羲眼疾手快,伸手便握住容瀾細瘦的上臂,阻止了他鑽進被窩的動作。
“做甚麽?!”被薅出被窩的容瀾美目含怒,覆了薄霧的雙眼微微泛着紅,“——你滾!”
此話說罷,容瀾急促地喘息了幾下,他的耐心徹底告罄,擡臂便要将眼前這礙眼的死騙子搡開。
然他意識尚不清醒,而身體又抱病虛弱,推出去的力道有如泥牛入海,絲毫撼動不了身強體壯的楚魔尊半分。
甚至連楚逐羲掌中端着的藥碗都不曾晃動過一下。
“……”
“……”
就在二人陷入詭異的僵持之時,不知不覺間燭龍君已悄然而至,靜默地立于晏長生的側後方。
僅有寥寥幾次照看病患經歷的燭龍君,卻有着超乎常人的喂藥經驗,他幽幽道:“灌罷。”
一語驚四座,除了神魂尚未融合完全的容瀾。
餘下二人皆驚恐地回頭望來,晏長生更是倒吸一口涼氣。
她不由得想起,先前某只漂亮狐貍曾聲淚俱下地控訴過燭龍君掐着他尾巴根灌藥的事情。燭龍君将啻毓抓進懷裏,手臂一箍,雙頰一捏,碗沿再往他牙關裏一卡,滿滿一碗藥盡數傾入,活生生将啻毓灌吐了。
晏長生不禁打了個寒戰,連連擺手道:“不、不,斯文一些,斯文一些。”
燭龍君聞言沉思,這倒是真的難住他了——藥,終歸是要進肚的,只要能達到目的,怎麽喝不是喝?
便在此時,楚逐羲靈光一閃,忽地憶起許多年前那場幾乎要了他命的高熱。那時的自己燒得分不清楚東南西北,藥水喂進嘴裏便吐,又哭又鬧的如何都不肯喝藥,容瀾無法,便煮來了滿滿一鍋的紅糖水——
紅糖水……糖水,糖!
那枚被自己揣進兜裏的牛軋軟糖!
“……師尊。”楚逐羲放柔了聲音,主動示軟道,“先前騙你是我不好。”
“松開!”容瀾蹙着眉斥道,顯然是不吃這一套。
然而楚逐羲的耐心今非昔比,他将藥碗放至一旁矮櫃上,又微微放松了幾分力道:“那師尊答應我,等我松開手後,師尊不要睡下去好不好?”
“我憑甚麽聽你的?”容瀾揚眉問道,又不自在地甩了甩自己被握住的手臂,“……你先松開!”
“師尊想不想喝桂花茶?”楚逐羲問道,“年初時,月潮進貢來的禮品中有數罐糖桂花,一直儲藏在庫房中,還未來得及開給師尊吃。”
眼見着容瀾态度略有緩和,他又循循善誘道:“月潮有很好吃的桂香冰豆花,還有蓮子糊……師尊喜歡芝麻,可以叫店家多加些芝麻。”
“師尊應當會想吃火鍋罷?恰好北辰城裏就有一家……不在玉街,開在一條老巷子裏,是啻毓發現的,我吃過,滋味倒是同先前師尊帶我去吃過的流彌火鍋有些相似……”他緩緩地道來,“師尊要去吃嗎?”
容瀾點頭。
楚逐羲:“那師尊喝藥好不好?”
容瀾不假思索:“不喝。”
他又道:“師尊不喝藥,我如何帶師尊去吃好吃的?”
“二者有聯系嗎?”
“自然有。”楚逐羲從容道,“師尊不吃藥,身體就恢複不了,那該怎麽去吃?”
便見容瀾微微眯起眼來,似在思索。
楚逐羲趁熱打鐵:“我這兒有奶味的牛軋軟糖,師尊若是覺得藥苦,就吃糖好不好?”
好一出“借糖獻瀾”。
見此,晏長生險些笑出聲來,擡眸便見對方朝自己使了個眼色,她會意的一點頭,旋即轉身離開寝殿,與之一同離去的還有燭龍君。
“……那你先松開我。”
楚逐羲依言松手。
容瀾猛然抽回了自己的手臂,又擡指輕輕揉了揉被握得有些發麻的皮肉:“糖呢?”
當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楚逐羲一面腹诽着,一面将衣兜裏的牛軋軟糖掏出,糖已經被體溫捂得有些化了,黏糊糊的粘在糯米紙上。
他小心翼翼地将薄薄的糯米紙剝開,轉而遞到容瀾面前,又曲起指節輕輕一頂,綿軟的瑩白奶糖便顫巍巍地立于對方唇際。
容瀾瞧了瞧糖,又瞧了瞧楚逐羲閃動着細光的深紫眼眸,才緩緩俯首将那枚糖銜入口中,雪白糖絲兒寸寸扯斷挂于唇角,又被軟紅舌尖卷入口中。
糖是溫熱的,味道清甜不膩,入口即化。
“沒騙你罷?我真的有糖。”
楚逐羲眉眼彎彎,目光溫和而柔軟,便如此輕飄飄地落在容瀾面上。
他眸底盈起細碎的星光,卻又漸漸四散,連同着微揚的唇角亦緩緩垂下,那點輕松的笑意竟隐隐透出了幾分絕望,而後徹底崩離四散。
許久,他才低垂着眉眼輕聲緩道:“……之前,是我不好。”
“我應該先嘗嘗那藥的。”
他頓了頓,又道:“是我不好,我并非有意威脅師尊。”
“但……時間不夠了,我害怕,怕師尊不願意同我回來,我一時情急才——”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想聽師尊說話的,可我每每想聽,我腦子裏的聲音都會……”
都會……齊齊叫嚣着,逼我将耳朵堵上。
是我不好,我不該拿夜紗鈴逼問你;是我不好,我沒有履行同你的承諾;是我不好,是我自作聰明的躲着你。
——卻還是将一切都搞砸了,我不想的、我不想的……
師尊、師尊,對不起……
我以後會好好聽師尊講話,會對師尊好,還請師尊,給我一個機會。
“……求求你,原諒我。”
幾近于絕望的哭腔,磨砺着嗓子顫顫地傾瀉而出。
楚逐羲攥緊了指間黏膩的糯米紙,卻遲遲不敢擡頭,盡管他知道此刻的容瀾尚不清醒,或許根本未将他的話聽進去。
但他還是害怕,怕容瀾古井無波的目光,怕容瀾行至絕境時飄然的一句“我不愛你”,更怕容瀾徹底失望不願再原諒他。
“糖吃過了,藥呢。”
容瀾的聲音恍若黎明破曉時熹微的光,不夠熾烈,卻也足以将溺水之人囫囵救起。
楚逐羲聞言匆匆抹過泛紅的眼眶,方才擡起眸來便同容瀾沉凝的目光對上了,與之初醒時無甚不同。
他微微一怔,笑道:“藥涼了,我去給你重新倒一碗來。”
說着,便捧過矮櫃上的碗,往殿前燒着的泥爐而去,頗顯勉強的笑容在轉身的一瞬便徹底斂起。
楚逐羲有些許茫然,他竟一時分不清楚自己究竟該悲該喜,卻能依稀察覺到自己心底那點希冀似乎也一同泯滅在容瀾那雙波瀾不起的眸中了。
吃過糖的容瀾異常乖巧,将楚逐羲端來的湯藥一氣喝盡後,便打着呵欠裹了柔軟的錦被睡下了。
楚逐羲輕手輕腳地将床簾一一放下,旋身便迎面碰上了姍姍來遲的晏長生與燭龍君二人。
晏長生手中端着一罐子糖桂花,又微微偏身瞧了瞧楚逐羲身後紗幔重重的床榻,她輕聲問道:“容瀾喝過藥了?”
他輕嗯一聲:“喝過了,剛剛才睡下沒多久。”
“哦,”她點了點頭,拎着糖桂花在他面前晃了晃,轉而将其輕輕置于桌案上,“喝了就好,喏,糖桂花我倆給你拿來了,等他睡醒了再泡予他喝。”
“姨姨。”楚逐羲忽然出聲喚道。
“嗯?”晏長生側身望來,便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怎麽了嗎?”
“我師尊他……還會記得剛剛發生過甚麽嗎?”
晏長生眨了眨眼,道:“應當不會記得。”吧。
心石重重砸下,卻落不到實處。
楚逐羲眸光微動,才覺出幾分滋味來,他眼底清清楚楚盛着的,是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