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晏長生小心翼翼地将填充過香料的博山爐蓋好,又旋身步往殿前熄滅了煨着湯藥的紅泥小爐。
寝殿內的光線逐漸黯淡下來,香煙自镂空爐蓋上袅袅升起,散逸于空氣之中清雅而溫淡。
她回眸瞧了一眼昏黑的殿後,卻恰巧借着稀薄的微光與楚逐羲對上了視線,更沒有錯過他眼底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她心下頓時了然:“湯藥與焚香皆有安魂寧神之效,容瀾方才睡下不久,一時半會兒尚還清醒不過來,而神魂融合亦需要一段時日,不必擔憂,我們走罷。”
楚逐羲聞言心下稍安,只低聲呢喃了一句“也是”,便輕手輕腳地跟上了晏長生的步子,朝着殿門的方向而去。
燭龍君已候在殿外許久,眼見着他們二人自殿內走出,這才施施然步離了先前倚靠已久的牆面,轉而從袖中取出一枚金光閃閃的小珠:“此番來得匆忙,險些忘了一事。”
說罷,撚于指間的圓珠驟然騰起,旋即倏地一下落入了楚逐羲掌中。
“霜霁仙君知曉吾将至魔域,便托吾将此物交予你手。”燭龍君沿廊回走,語停片刻複又開口補充道,“哦,若是論起輩分來,霜霁仙君應當算是你的叔父。”
楚逐羲驚愕地捧住了那顆珠子,神色有些許茫然:“……叔父,給我的?”他擡高了手掌,仔細地瞧了又瞧,卻見那圓珠晶瑩剔透狀若琉璃,珠芯镂空盛有一縷淺淡金煙。
晏長生亦順勢偏頭,定睛凝向那枚躺于他掌心的小金球:“存音珠。”
燭龍君并未回首,只微微一颔首算作肯定,又不緊不慢道:“捏碎它,便可聽見霜霁留予你的話。”
楚逐羲依言照做,輕易便将琉璃珠捏得粉碎,金煙自裂口處溢出,冉冉升起如晨時雲氣。
一道輕笑破空而來,伴随着衣物摩擦的窸窣細響,霜霁仙君的嗓音應聲而起。
“我未曾謀面的大侄子逐羲,展信安好。”
霜霁聲音自帶冷感,恍若高山上撲簌簌的風雪,攜着股子生人勿近的氣息。偏生他嗓音含笑,直将吐出的字句磨得珠圓玉潤,講話語氣更是溫和親切得緊,仿佛二人是多年不曾相見的故舊老友一般。
“近來之事,我略有耳聞,自然也知曉魔尊殿下四處奔波、日理萬機,于很多事務上分身乏術。”
霜霁話音一頓,似是在思索,很快便又道。
“這件事情……我本想同魔尊當面談,卻不料撲了個空,無可奈何之下,便留了此珠予你。”
他漸漸收斂了笑意,嗓音清冽如冰泉:“我願為魔尊分憂解難。”
而後話音一轉,圖窮匕見——
“白梅一事,我已有定奪,還望殿下忍痛割愛,莫要插手其中。”
語罷,最後一縷金煙也消失殆盡,冗長的回廊內重歸寂靜。
近幾個月以來,楚逐羲的日子确實不好過。先是心疾複發殃及容瀾,又是身入輪回鏡中找尋容瀾魂體,直至後來來回奔波于霜華宮與幽冥澗之間,其間大起大落甚多,的确是忙得昏頭轉向,再無心顧慮其他。
經由霜霁仙君一提,他才記起來自己還未來得及收拾那淩亂已久的一地爛攤子。
思及此處,楚逐羲不由得頭疼萬分。
霜霁提及“白梅”之時,語氣森冷異常,一字一句間仿佛要嗜其血、吃其肉一般,很難不令人浮想聯翩。
游意珑重返魔界之時行色匆匆,又十分反常地選擇留守于魔域之中。當初他不覺有異,如今想來,倒像是游意珑在躲避着什麽東西一般。
若是躲人、躲妖、躲魔,又何必大費周章地往仍立有結界的魔域裏跑?
那麽會是躲避霜霁仙君嗎?恐怕也不是。
游意珑是如此聰明的一只大妖,他若是知曉自己究竟在躲避什麽,又怎可能就此留于魔域,等待仇敵尋上門來?
妖族天生機敏,有趨利避害之性。
游意珑在躲避一個未知的危險,它來自于茫茫九重天之上,如此玄妙而飄忽不定。
他在躲自天而來的殺意,躲的是位列九重天上神君之位的霜霁。
想通其中關節過後,楚逐羲霎時明了。
既能特地留一枚存音珠予他,那便是板上釘釘之事了,而方才那番話,也不過是霜霁看在情面上留下的一句通知罷了。
楚逐羲思忖片刻,旋即擡頭欲語,卻見燭龍君神色淡淡地側身立于不遠處,顯然是在等落于後頭的他們二人。他頓了頓,才開口幹巴巴道:“那……此事便麻煩霜霁叔父了,還請義父替我向他問個好。”
燭龍君聞言颔首:“這是自然。”
三人快步穿梭于回廊之中,沿着原路返回霜華後殿。
方才踏出門檻,便聽得啻毓明亮的嗓音:“接下來呢接下來呢?”
臨星闕:“針往左邊挑……哎!過了過了,将針頭轉回來些!”
走得近了,才發現啻毓正興致勃勃地同臨星闕一起戳毛氈,二人面前的小桌上擱着一柄梳子,還堆了一大團雪白柔軟的絨毛,一看便知是出自啻毓之尾。
臨星闕手中的毛氈已然到了收尾階段,而躺于啻毓掌心的毛氈尚還只有個隐約的輪廓。
燭龍君悄無聲息地步至啻毓身側,很沒道德的輕咳一聲。
“嗳呀知道啦知道啦,正學到一半呢!我又不會跑了去。”啻毓頭都不擡一下,又順手從腿上抓起一樣東西徑直塞往燭龍君懷中。
反倒是臨星闕匆匆擡眸瞧了一眼立于他身側的燭龍君,很快便又低下頭去,手下飛快精準的落針、起針。
燭龍君捏住了那軟綿綿的物件,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啻毓模樣的狐毛氈。立于掌中的狐貍叉着腰、仰着頭,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樣,當真是栩栩如生。
他不由得輕笑一聲,又小心翼翼地将小狐貍收好,這才移步往晏長生與楚逐羲的方向而去。
見着燭龍君款款步來,晏長生笑問:“燭龍君是要同阿毓一道回北域了麽?”
“回雲間海。”燭龍君答罷又問,“長生與星闕呢?留在霜華宮?”
“嗯,留在霜華宮。”她輕輕一點頭,“一時半會兒應當抽不開身。”
楚逐羲聞言擡頭:“回雲間海……?那,逐羲能否請義父幫個忙?”
燭龍君:“但說無妨。”
“雲間海內有一只靈貓,她叫容秋秋,是個姑娘,瞧上去約莫七八歲的模樣,幹爹認識她的。”楚逐羲回憶道,而後直直地與燭龍君對上了目光,“五月二十日,我希望她能到魔界中暫居一段時間。”
“……五月二十日麽,那也不剩幾天了,吾記下了。”燭龍君凝着他的雙眼,話音一轉道,“容瀾的身子……你不必過分擔憂,夜紗鈴早已蛻變為成品,不會再汲取一分靈流,只是其性至陰,而容瀾體質屬寒,平日裏難免會怕冷畏寒,注意保暖莫要着涼便好。”
“等過些時日,容瀾的神魂融合了,靈力自然會恢複,便不會如此難熬了。”
哪知楚逐羲聽見“靈力”二字,神情竟是忽地凝滞,面色霎時青白。
燭龍君見此,遲疑了片刻:“為何這般表情,難道你将容瀾……”話音就此停住。
卻聽晏長生冷笑一聲:“用藥将其靈力流空,兩次,那藥名為雪枝花,乃是極寒之物。”
“……”
燭龍君欲言又止,正準備開口,便被一側奔來的啻毓打斷了思緒。
“已燭,你看,像不像你?”大狐貍甩着尾巴跑了過來,手裏捏着個燭龍君模樣的狐毛氈,方挽過他的手臂,才發覺這頭氣氛不對。
眼見着燭龍君分出一眼瞥向自己掌心,啻毓默默收了毛氈:“……你們先說你們的。”
燭龍君從善如流,旋即重新望向楚逐羲,他斟酌道:“……那蠻不是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