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栖桐以白衣為風尚,若逢重大典禮,門內弟子人人皆素衣白裳,擡目望去便好似誤入了遍地仙人的世外之境。
容瀾向來不喜打扮作一身白,縱使一襲雪衣也總要搭配上些個色彩深重的飾品,好叫自己瞧上去沒有那麽蒼白。
晨時他才操持罷誅魔儀式,還未來得及歇息就馬不停蹄地随着掌門與幾位長老一同前往惡鬼嶺處理魔修屍身。待到一切處理妥當過後,便又匆匆忙忙地踏上了回程之路。
再度抵達梧桐山時,已然過了午時。
他無暇再去梳洗更衣,便如此随着黎歸劍步入贖業堂,而後大大方方地一撩雪白衣袍,直耿耿地跪在了堂前,端的是一身雲淡風輕。
在場的人不多,除卻蒼術子與執掌刑罰的兩位弟子之外,便是黎歸劍、江惆師徒二人,唯獨不見了掌門唯二之徒尚漣的身影。
“景行師尊,得罪了。”
其中一名弟子托着紅木方盤将一柄通體冰藍的半透明長鞭呈上。
——抽神鞭。
容瀾見此微微一怔,來不及細思為何誅仙釘變作了長鞭,耳側便炸響一道清脆的破空聲,裹挾着靈力的一鞭就如此狠厲地抽打在後背。
這一下來得突然,直将他的身子抽得微微前傾了幾分,唇齒間不由得洩出一氣急促的悶哼,濕熱鼻息重重嘆出,餘下半截痛哼被盡數吞咽入腹。
長鞭劈開空氣摩擦出陣陣脆響,一下一下地抽向容瀾身後,落在皮肉之上啪啪作響。
他攥緊了拳,将腕口重重抵在大腿,身形依然挺拔如初。
堂中無人言語。
黎歸劍收緊了下颌居高臨下地望着容瀾身後漸漸洇出的血跡,本就不好的臉色此刻更是黑如鍋底。
百鞭懲罰還未過半,他便站不住腳了,于是冷着一張臉甩袖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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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惆未得允許,只得直挺挺地站在原地,他冷眼望着空中亂舞的殘影,心底默默地計算着數字。
五十七、五十八……九十九……
一百。
最後一鞭狠厲抽下,收鞭時揚起幾點殷紅的血漬。
江惆朝掌罰弟子微微颔首,繞開地上跪坐着的容瀾直直離去,與離弦之箭般沖來的蒼術子擦肩而過。
蒼術子走路帶風,将渾身體重皆壓入膝下,只聞噗通一聲悶響,他幾乎是半跪在了容瀾身側,将顯然已是強弩之末的人攬入懷中,又顫着手将摟在臂彎側已久的雪白貂絨披風抖開,緊緊裹在了身形單薄的容瀾身上,末了擡掌将一枚鮮紅藥丸塞入對方口中。
他狠瞪一眼收掇着刑具的兩名掌罰弟子,斥道:“怎地下手這樣狠毒?”
年歲稍長的掌罰弟子邁開一步,抱拳作揖道:“洛長老,我們也是奉命行事。”
“老黎都……”
蒼術子蹙起眉頭揚高了聲音,剛想責怪他們二人不懂得看人臉色,便被懷中的容瀾捉住了袖。
“滄玄,疼。”
垂眸便瞧見了容瀾蒼白的一張臉,就連那兩片向來殷紅的唇也失了血色。
他煩躁地輕啧一聲,囫囵将容瀾攔腰抱起,惡聲道:“若是叫老黎知道了——呵。”
說罷旋身便走,不再去理會身後面面相觑的兩個掌罰弟子。
“疼、疼、疼,現在知道疼了?”蒼術子口中罵罵咧咧,“先前逞能的時候怎地不說疼?!師侄有回還丹,死不了,倒是你——”
“三十六根誅仙釘,他受不住。”容瀾扯緊了披風,聲音冷沉不複方才虛弱的模樣。
若非蒼術子能清晰察覺到容瀾肢體的微顫,恐怕真要被他的鎮靜騙了去了。
蒼術子恨鐵不成鋼,責怪道:“他受不住,那你這具病恹恹的身子就受得住了?知道你根基深、修為高,饒是如此也經不住那二十四根釘子磋磨的。”
“山窮水盡,我無路可走,師兄。”容瀾苦笑,末了又整理情緒正色道,“我身子無礙,放我下去罷,逐羲……他還等着我。”
“先回去處理過傷處再說,不差這一會兒!”蒼術子攬緊容瀾沉聲道,足下亦加快了速度,“惡鬼嶺人跡罕至,你的符陣足矣護他周全,再者——你身子的狀況你自己清楚,倘若你沒了命,你那好徒兒怕是也沒有多少時日能活了!”
容瀾自知理虧,也不再争辯什麽,任由蒼術子将自己抱回了府去。
一番簡單處理過後,身上的血腥味倒是減輕了不少。原先穿來的衣裳被血與汗水浸得濕透,自是不能夠再穿了。
“喏,是上個月新裁的衣裳,我還未穿過。”蒼術子從櫃子裏取來一件深青色的衣物,“你且将就着穿上罷。”
容瀾并不推辭,伸臂接過他手中疊得方方正正的衣物,三下兩下便穿戴整齊了。
蒼術子的衣裳于他來說大了不少,盡管束緊了腰帶仍是顯得寬大而松垮。他習慣性地将小臂橫到面前,微微低頭垂眉輕嗅衣料,撲鼻而來是草藥的馨香。
系上貂絨披風,容瀾利落地從坐榻上起身,過大的動作幅度牽扯得後背傷處生疼,稍不注意身後便又傳來一陣濡濕的溫熱觸感,他微微蹙眉,卻未痛哼出聲。
蒼術子方才從爐上端回姜湯,回身便瞧見了傷患的危險動作,險些驚得摔了掌裏捧着的珍貴湯藥:“祖宗唉!你可仔細着點,別将傷口扯開了!”
“師兄,我無礙,天色不早,我該去尋逐羲了。”容瀾默默收緊了衣裳,好叫蒼術子瞧不出異樣來。
蒼術子輕啧一聲,将冒着熱氣的姜湯遞進他手中:“喝了再走,裏頭有滋補氣血的藥材,你體虛體寒,淋了一路雪不說又挨了這麽一頓鞭子,我怕夜裏你發起高燒。”
“……多謝師兄。”容瀾鼻尖微酸,于是連忙垂下了眸,長睫下掃斂去了眼底閃動的細碎光點。
湯水入口微辣,微燙的溫度滾過舌面綻開濃郁甜香,他微微一怔,這才發覺這碗姜湯裏炖入了足量的糖。
熱氣蒸騰而起,将容瀾眼角氤氲得微微濕潤。
滿滿一碗甜湯入腹,微涼的四肢漸漸回暖,容瀾舐去唇角殘留的甜香,方才放下瓷碗手中便又多了一只分量不輕的藥瓶。
“止血的,若是傷口開裂,抹上便可。”
離開蒼術子住處,已是申時了。
冬日裏天黑得早,而今日也不是什麽晴朗的好天氣。黛藍色鋪滿了天空,濃郁得化不開似的,厚重的烏雲互相擠動着不時抖落下一大捧鵝毛似的雪花。
還未走出山門,便被一道濃黑殘影攔住了去路。
“天色也不早了,這是要上哪裏去呀?”
淺淡藍光閃動,長笛化海溟霎時現形被容瀾握在掌心,直直地指向眼前黑影的心髒。
那道黑影剎住了腳步,卻仍是迎面撞上了長笛一端,只差分毫便會刺穿衣料捅入皮肉之中。
烏雲推擠着飄開,天光傾灑而下,叫這道黑影顯出了面目——正是方才不在場的尚漣!
容瀾望着他面目上的黑鱗與黑角,眸光微微一沉。
或許,此刻該喚他“地靈”更為合适。
“嗳呀呀……心肝兒好生無情,不過才半日不見,便如此刀劍相向——”地靈将身子略略前傾,叫那柄長笛死死地抵在胸膛,他抻長了頸脖嬉皮笑臉地道,“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呀?”
這話意有所指,說罷便俏皮地朝對方眨了眨眼。
容瀾警惕地凝視着“尚漣”那張異化嚴重的臉,竟是硬生生地從一個成年男子的輪廓中瞧見了另一張少年模樣的臉。
如此看來,尚漣确實是被什麽不幹不淨的東西附身了,且被附時間似乎還不短。
長笛被對方一把握住、下壓,類似于雨後泥土濕潤的氣息撲面而來,其間還夾雜着一縷若有若無的青草芬芳。
“心肝兒身上好香呀,嘶——是血沁出來了?”
冰冷的熒黃豎瞳驟然放大數倍,帶着考量的意味不斷轉動收縮,仿佛埋伏于灌木中即将捕食的蛇類。
“……”容瀾神色一凜,反手将化海溟猛然抽出,又将其橫在臂彎之中,“那孩子呢?”
地靈聞言一怔,似是未料到對方竟會如此相問。也只是微微呆愣了片刻,他面上便又揚起那孩子氣的笑臉來:“那孩子?你是說,這副皮囊的原主麽?自是被我吃掉了,修為低微、靈息紊亂……”
“味道真是叫人——惡心!”
說到此處,他作勢低頭幹嘔一聲,仿佛憶起了什麽絕差的滋味似的。
濕潤的泥土氣息霎時逼近,地靈幾乎是整個身體都緊緊貼上了容瀾,他張大了一雙駭人的熒黃獸眼:“——心肝兒定然比他好吃了數十倍不止。”
黏膩潮濕的觸感仿佛能穿過衣料爬上肌膚一般,容瀾心中一陣惡寒,曲起手肘猛然擊向地靈的肋下。
這一下子卻是頂了個空,手心忽地滑過一點兒微涼柔軟的觸感,随後一枚棱角分明的玉珏被塞入了掌心。
垂目望去,赫然是栖桐門結界的“鑰匙”——一只色澤溫潤的水紅鳳凰珏。
容瀾心尖一顫。
地靈疾步後退數尺,将雙手負自身後,面上笑意盈盈:“簡單介紹一下罷,我叫老怪,是上古地靈。”
“也是老黎的……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