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抵達惡鬼嶺之時,天已黑透了,晦暗中泛出一點死氣沉沉的蒼黃色。白日裏飛舞的雪絮消匿了身形,一陣長久的醞釀之後,皆化作鵝毛長短的細雨紛紛揚揚地落下。
嶺上罕見高大的樹木,荒蕪的黑丘上零散地生長着幾簇淩亂而稀疏的低矮灌木,幾具被野獸開膛破肚的屍首橫陳在被雨水澆得泥濘的路旁,死物腐敗的臭味愈發明顯。
附着在白骨上的青藍鬼火受了驚般胡亂地逃竄着,幾點鬼火扭曲着藏入土地,眼見着那入侵者行屍走肉般地繞着荒嶺來來回回走了十來遍,這才大起了膽兒來橫沖直撞地襲向入侵者,然而還未近得人家的身便被彈開來,于是哀哀地蹿往了遠處。
容瀾面色蒼白如紙,踉踉跄跄地往前走着,險些被足下自泥土裏翹出的泛黃長骨絆倒。
他急促地喘着氣,吸入了潮濕冷氣的胸腔愈發不适起來,呼吸時舌根總能嘗到些許猩熱的血鏽味,恍若破敗的風箱,每一拉扯便不堪負重地嗬嗬作響。
他停止了行走,重新來到那處尤其黏膩濕潤的泥地前,兩腿顫顫的、止不住地發抖,幾乎是站不住了,裹在身上的貂絨披風被雨水浸得發潮,貼合着脊背的位置隐隐約約地洇出一點暗紅色。
容瀾怔怔地站在原地,略顯呆滞的目光緩緩下沉,落在浸透了鮮血的黑泥上,其間還有被揉碎了碾進爛泥裏的暗黃符紙,說不出的駭人心神。
“……”他張了張唇,終是沒能說出話來,只一點點的擡起頭來,茫然地環顧着荒無人煙的山嶺,仿佛是在尋找着什麽一般。
容瀾搖搖晃晃地挪開步子,足下卻一陣發軟,噗通一下跪在了路邊,一雙素白的手便如此扣入了血淋淋的泥濘之中。
他眼前有一瞬的發白,待到回過神來之時,才發覺自己面上濕潤得厲害,擡起手背去抹,濕漉漉的,竟一時分不清楚是雨水還是眼淚。
直至一聲短促而壓抑的嗚咽自胸腔間擠出,他終是控制不住地大哭起來。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撲簌簌地落個不停,愈是去抹,便淌下得愈多,将袖口浸潤得透濕。
興許是平日裏真的收斂太久,一旦開了裂口,情緒便如決堤的洪水般洶湧而出,擠壓得心口澀澀的發疼。
不知何時,密布的陰雲悄然散去,蒼黃天穹卻依然低沉,幾乎将人壓得喘不過氣來。
到底是時間不等人,夜露沁出清新的涼意,一點點擴散在空氣之中。
那道染了血跡的雪白石像如夢初醒般輕輕顫了顫,又緩緩地站起身來沿着黑丘一路往下,青藍鬼火雀躍地跳動着自泥土裏蹿起,目送着入侵者去往人間。
已是臨晨時分,天已晴霁了,濕意凝結成露搖搖欲墜,滴落入土地中逸出濃郁的草木馨香。
Advertisement
籠罩着梧桐山的透明結界無聲無息地裂開一道細縫,将來人納入其中,寂靜如初。
卻有一縷不和諧的腥鏽味自路旁灌木叢後飄來,樹葉掃動間窸窣作響,與之一同的還有咀嚼時發出的嘎吱聲。
便見老怪半跪在草叢間,正動手掏着面前肚破腸流的野獾的腹腔,他擡頭望去恰恰對上了容瀾轉瞬即逝的一瞥,頓時索然無味,于是起身甩去了滿手血水。
“啧啧,真可憐,眼睛都哭紅了。”老怪負手瞬移至容瀾身邊,胸膛幾乎要貼上他的後背,唇角扯起一個笑,“如何?可有尋見你那好徒兒?”
容瀾眼前昏花,也不去理會耳側蚊蠅般的噪音,只悶着頭疾步往前走。
“哦,那便是沒見着了。”老怪兀自言語着,又亦步亦趨地跟上那條身影,忽地揚高了聲音道,“你難道不想知道為什麽嗎?”
容瀾仍是不加理會。
沉寂在一走一跟的二人間蔓延開來,老怪目露狠色,手指繃成爪狀猛然抻往容瀾,五指大力合攏捉住了他的上臂,而後猛力将人壓在了一側粗壯的古樹上,兇相畢露無疑:“跑甚麽?就不怕我心煩直接将你剖了吃掉麽?!”
“……”容瀾無聲地倒吸一口涼氣,臉色頓時煞白,連嘴唇抑制不住地發顫。
他背上有傷,撞在粗糙的樹幹上生生地疼,而心中又悲極,進而催生出一股無名的怒火來。
容瀾擡掌大力擊向老怪,冰藍靈力在他胸前炸開,于夜色中迸出幾點細碎的光影:“吃我——?只怕你的牙還不夠硬。”
他滿眼嫌惡,掏出一方軟巾仔細地擦手:“我是負傷不錯,但殺你一個淪落到附身才得以活動的地靈還是綽綽有餘的。”
老怪被一巴掌拍得疾疾退後了八尺有餘,好容易穩住了重心,喉頭一甜便嘔出一口血來,他撫着心口微微一怔,而後不由得發笑,暗自喃喃道:“嗳呀……更喜歡了。”
他眼中閃爍着興奮的光,以拇指抹去唇角血跡,又抻出手掌來朝虛空中輕巧一握,随後将三指展開,染血的拇指與食指間緊緊固定着一枚水紅色的鳳凰玉珏。
正是前半夜老怪交予他的結界鑰匙。
隔空取物,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為何?”容瀾腦中嗡鳴不斷,難得地問了句傻話。
“——為何?”老怪似是聽見了什麽不可思議的話般,他緩緩地睜大了雙眼,又忽地哈哈大笑起來。
眼前尚漣身體上的異樣忽然悉數消退,而後滿臉死氣地仰面躺倒在草叢間,四肢僵硬而扭曲。濃黑魔氣自他腹中翻滾而出,便見一名約莫十三四歲、身形纖瘦的少年從尚漣身體裏爬出,長而有力的蜥尾甩動着揚起,他緩緩擡起頭,黑鱗與犄角畢露。
老怪嗬嗬地抽氣,聲音嘶啞而低沉:“不若問一問楚恨山?”
“哦——我險些忘了,他早就、早就死了呀……”
他頗為低落地呢喃着,面目上陡然顯出幾分猙獰:“廢物、全都是廢物!黎歸劍那老東西也是廢物!連個人都看不住,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許是憶起眼前還站着個容瀾,老怪收起癫狂之态,大大方方地露出一個笑容來,他面容生得稚嫩清秀,笑起來時仿佛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
他的聲音不複嘶啞,脆生生的,倒是顯露出了幾分少年的音色來:“至于楚逐羲麽——”
嗤笑聲自嗓中擠壓而出,老怪眸中盛滿了瘋狂:“他是個賤種、雜種,而雜種,就該死,死得透透的才好呢,不是嗎?”
“心肝兒——”他的笑意霎時變得惡劣,微微彎起的雙眼中染上了幾分狡黠,“容瀾啊,不若我們做一個交易罷?”
然而被他喚得親親熱熱的容瀾卻是不言也不語,眸色沉沉地望着他,瞧不出半點情緒來。
二人就如此沉默地對峙了片刻,容瀾攏起披風便旋身離去,腳步仍然沉穩如初。
老怪也不去追趕,便如此目送着他離去。
半盞茶的功夫後,尚漣施施然地自灌木叢間走出,舉止優雅從容。
容瀾早已是強弩之末,若是方才再多說一句話、再多留半刻,恐怕都要暈倒在地。
他終于回到自己的府邸,緊繃的神經乍一放松,整個人便徹底脫力地癱軟在榻,連染了血的衣裳都來不及更換,眼前一黑就如此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待到蒼術子急吼吼地尋上門來時,容瀾已昏睡了三天三夜,身體發着高熱,背後的傷口也已潰爛得不成樣子了。
蒼術子氣極,痛心疾首地斥他不懂得珍重身體。
容瀾卻神色淡淡,輕描淡寫地回答說,再不濟,也不過是留些疤痕罷了。
當然,這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