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再睜眼時,眼前所見的便不再是那頂輕薄的紗帳了,入目是一間勉強算得上寬敞的陌生房間。
方才還有些迷糊的腦子瞬間便清醒了過來,容瀾猛然撐起了身子,這才發現自己先前竟一直枕在他人膝上深眠。
他正想擡頭看清那人的容貌,卻被腹中翻湧而上的惡心感刺激得手腳一陣綿軟,搖搖晃晃的又倒了下去。
雪白的廣袖揚起幾分,一條手臂迅速地橫過來護住了他搖晃不穩的身體。
“……阿瀾?”
熟悉的聲音自頭頂傳來,那片柔軟的布料撤開來,容瀾才瞧見了那人的模樣——是祁疏星。
“……”容瀾看清楚了這人的面孔,倒也顧不得腹中的難受,他掙紮着爬起來靠到了另一側去。
如此一起身,容瀾才發現自己此刻身處于一個布置得精致的車廂之內。
祁疏星乖巧的坐在原處不動半分,只是将擔憂的目光投到了坐在矮榻另一側的容瀾身上。
容瀾擡手撫上搭在肩膀上的披風,眉頭漸漸蹙起:“你……”
“不必擔心,我不曾碰過阿瀾半分。”祁疏星微微一笑,他将聲音放得很溫柔。
倘若他人看見了祁疏星此刻的模樣,恐怕會把下巴給驚掉吧!
“我并不是那種趁人之危的人。”祁疏星輕輕地說着,神色無比虔誠。
祁疏星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将昭昭野心小心藏起,又将溫軟展露無遺。
十五歲的祁疏星,年輕、天賦異禀,自小便被身邊的人捧着長大,有疼他的爹娘與長輩,有寵他的大師兄和同門,他是矜貴的祁小少爺,是驕傲的奉天宗少宗主。
“大師兄!”祁少宗主大大方方的走進了大師兄居住的庭院,他靠在回廊裏望着院落裏練劍的武癡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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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師兄收式望過來時,祁少宗主變臉似的換上了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苦哈哈的望着一邊收劍一邊走來的臨星闕。
臨星闕靠到了祁疏星身邊,開玩笑道:“又是誰膽敢招惹我們的祁小師弟啊?”
祁疏星:“我爹打我。”
“……”臨星闕打量着穿戴整齊、毫發無損的祁少宗主,“宗主只是摸了摸你罷?”
确實如此,祁寒聲哪裏舍得對自己的獨子下狠手,就算是打也只是象征性的拍兩聲響的,只不過是聽着清脆罷了,打在肉上是絲毫不痛的。
祁疏星只是哼哼兩下:“聲兒響,便是打了,他居然還是因為別人才打的我呢。”
臨星闕一挑眉,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祁疏星當然是要說的,他可就是為此而來的。他道:“我爹說,過幾日會有一個貴客來訪奉天宗。”
“這不是剛好三月份麽!我爹要去上京赴饕餮會,就派了我去接待那個所謂的貴客,我才不要去呢!”
有貴客來訪奉天宗的事情,臨星闕是有所耳聞的。他思索了一會兒,問:“若是我沒記錯的話 ,那位即将來訪的貴客……是含霜景行,容瀾,對嗎?”
祁疏星聞言連連點頭:“嗯——就是他。”
“那可是傳聞中很厲害的人啊。”臨星闕說着,“據說是個難得的天才煉器師,還以一己之力肅清了荒廢了十幾年的流彌死城與血鲛海呢。”
“嗯,嗯……還身披霞光、一步一生蓮對罷。”祁疏星拖長了聲音補充着,他不以為然道,“不過是傳聞罷了,難道大師兄還真信啊!”
他那麽說着,擡頭便恰好對上了臨星闕亮得仿佛能發光的雙眼。這才喚醒了祁疏星的記憶——他這大師兄可是聞名全宗的怪力武癡,打遍全宗無敵手的存在,正是因為已經無人能與他對戰,這才一個人躲回庭院練劍的。
祁疏星的眼睛微微彎起:“那不如——大師兄便替我去接待含霜景行?”
臨星闕聞言一愣,似是沒想到他會那麽說,但也只是一瞬間,便答應了下來。
“那,到時候我就出去露個面便好,剩下的就交給你啦,大師兄!”祁疏星雀躍道。
年少時的倨傲自大,讓他錯走了至關重要的一步。
時間飛逝如流水,容瀾來訪的日子如約而至。
矜貴的祁小少爺一身白色錦衣走得飛快,領着臨星闕踏入了會客廳,剛跨入門檻便瞧見早有人站在廳內等候了。
青沽位于南方,三月份的天氣已經很溫暖了,而眼前這人竟還披着用于保暖的兔毛領披風,盡管穿得十分厚重,他的身形看上去仍是很清瘦的模樣。
對方聽見動靜便緩緩地轉過了身來,他懷中抱着綠眼睛的黑貓,清冷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祁疏星身上。
容瀾眉目如畫,恍若谪仙,可膚色卻是病态的冷白,他面上沒有一絲血色,唯獨嘴唇是姝麗的丹砂紅,他半個下巴埋入了深黑的兔毛領中,绛紫的披風顯得他整個人愈發蒼白起來。
初見時容瀾望過來的第一眼,便讓祁疏星挂念了一輩子。
從此祁疏星的夢境深處便多了一道清癯的背影,當容瀾回過頭來時,漆黑的眸中映出的便是他的模樣,完完整整、滿滿當當。
年少的祁小少爺語無倫次地站在容瀾眼前,将基本情況介紹了一遍,之後便眼睜睜的看着對方的目光與自己對上了。
祁疏星被他看得骨頭都要酥了,面頰一紅腦子一空,嘴巴一開一合便叽叽呱呱的講了一溜兒有的沒的。
容瀾就如此定定地望着眼前矮他一些的祁少宗主,認真地聽着,直到祁疏星收起了話尾。
然而祁疏星實在是放不下他那比金子還要貴的面皮,戀戀不舍的将容瀾交給了大師兄。
而容瀾也沒有什麽反應,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便抱着小貓跟随着臨星闕離開了會客廳。
盡管容瀾已經走得很遠很遠,祁疏星仍是愣愣的站在原地,将手抵在胸膛前,試圖讓狂跳的心髒冷靜下來。
——一見鐘情,大抵如此。
祁疏星後悔了。
堂堂奉天宗少宗主,最後竟是幹出了跟蹤這等卑劣的事情來。
他小心的藏在人群中,一邊護着自己那金貴的面子,一邊偷偷地望着那抹月光。看着容瀾以笛代劍,與臨星闕一進一退的來回過招,嫩粉的花瓣被氣勁掃開、騰空、飛舞,襯得他的身影好看極了;看着容瀾與臨星闕面對面而坐,吃着他大師兄遞來的甜食露出了隐隐的笑意;看着二人比試過後,臨星闕大大咧咧的躺到了草地上,容瀾緩緩走來傾身将他拉了起來。
少年人的愛與恨來得迅猛而毫無緣由,亦如疾風驟雨過境,風風火火的來、又風風火火的走,所過之處寸草不留,卻也能讓荒蕪的裂土瞬間開滿花朵。
縱然祁疏星明白是自己推脫任務在先,卻仍是控制不住嫉恨在自己的心底生根發芽。
“阿瀾,我可以叫你阿瀾麽?”祁疏星問道。
“……可以。”容瀾望着少年盛滿星星的眼睛,頗為無奈的回答。
這是容瀾暫居奉天宗的第四日,祁疏星他提前與師兄說過一聲後,便早早地候在了容瀾的庭院前,他想帶容瀾去看奉天宗內盛開的桃花,看奉天宗後山叮咚的泉水。
少年的心思無比簡單,既然喜歡,便要帶你去看最美好的景色,請你吃最香甜的桃花露,連看向你的目光都閃閃發光。
向來都是別人貼着祁疏星講個不停,這回則是祁疏星貼着容瀾絮絮叨叨說個不停。
而容瀾只是認真地聽,偶有一段應答或是輕輕巧巧地“嗯”一聲。
夕陽跳入西山,絢麗霞光消散,夜幕便降臨了,祁少宗主戀戀不舍的将容瀾送回住處。
“阿瀾!等一等!”祁疏星看着容瀾踏上臺階的背影,忽然向前一步拉住了他的手。
然而容瀾卻猛然甩開了他牽上來的手,轉身的同時向後退了幾步。
祁少宗主平常裏與同齡人玩鬧、練功時,多與他人近距離接觸,拉手、攬肩也是常有的,這對于他來說再正常不過。
祁疏星借着月光,清楚的看見了容瀾眸中複雜的情緒,有驚恐,也有厭惡,他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對不起,”容瀾很快便恢複了先前古井無波的模樣,他語氣真誠的道歉,“我……不太習慣與人太過親近。”
祁疏星幹幹巴巴的點頭,又搖頭,最後神色蔫蔫的說着:“不……是我不好。”
容瀾有些遲疑,他緩緩地走下臺階,站在了祁疏星身前,又擡起手來緩緩按在了他的頭頂,輕輕柔柔的摸了摸。
祁疏星的臉一瞬間爆紅,他擡頭望向容瀾:“我明天還會來找你。”
祁小少爺的頭可是金貴得很,自他懂事以來便再也沒人摸過他的頭了,而容瀾則是那第一個。
後來的兩天,祁疏星如約而至,狗皮膏藥似的跟在臨星闕與容瀾旁邊。雖說大師兄與他的阿瀾時時都不忘照拂他一番,但祁疏星始終覺得怪異,直到後來才覺出味兒來——原是他多餘了。
祁少宗主極力收斂了自己的脾性,卻看着自己的大師兄同容瀾相處得日益親密,可他分明記得容瀾說過自己不喜與他人太過親近。
這個“他人”原來只是祁疏星,那麽當夜的摸頭便是施舍了。
祁小少爺受不得一丁點兒委屈,使出渾身解數的故意添亂,又裝作無辜的模樣。容瀾與臨星闕二人極盡包容,總能讓不安分的祁少宗主懸崖勒馬。
兩天後,祁疏星不聲不吭地憤然離去,然而向來寵自己的大師兄竟未找他說明一二,卻忘了自己并不是第一次耍少爺脾氣,也忘了平常的自己并不需要哄。
他們二人仍是和諧的模樣,而祁少宗主則躲在遠處偷偷看着,嘴裏如同含了未熟的酸棗。
這十五年來的人生經歷注定了祁小少爺絕不會容許自己低下頭,因為他是被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奉天宗少宗主。
猜忌與妒忌如野草般野蠻生長,從此一步錯、步步皆錯。
直到後來在臨星闕的葬禮上再次遇到容瀾之時,祁疏星才發覺自己錯得實在離譜。
回想過去,祁疏星才記起來父親早就通知過容瀾接待一事由他負責。若是他沒有耍性子而是認真聽講,若是他乖乖聽從了父親的話、沒有抛之腦後,若是他舍得丢下他金貴的面子,若是他低下頭去問一問大師兄……再若是,他沒有對大師兄動手,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原是他親手将容瀾送得愈來愈遠。
容瀾離開青沽,步向澧州,投入了以世家著名的栖桐門;祁疏星将尖銳的毒刺藏起,露出一片極具迷惑性的柔軟,從此驕傲自負的小少爺變成了溫潤如玉的公子。
容瀾入栖桐門的第二年,祁疏星領了一隊擡着大箱小箱的彩禮登上了梧桐山,那時正值九月,山上金黃的桂花稀稀落落地開了幾簇。
容瀾向來吃軟不吃硬,面對溫和有禮的祁少宗主,饒是他感到厭煩,也無法口出惡言,只能委婉的拒絕。然而祁疏星仍是笑意盈盈的模樣,乖巧的應答、轉移話題,直至天色已晚才禮貌的告別,留下堆成小山的禮品盒,帶着人離開了。
此後的每一年九月,祁疏星踏着幹爽的秋風登上梧桐山,又披着橙紅霞光、滿身桂香的離開栖桐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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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我,這文真的不是np
這波啊,這波是祁疏星自作孽不可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