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你不該這麽做的。”
容瀾的聲音充滿了疲憊,他并未開口詢問太多,只是輕輕地嘆氣。
盡管座下這架馬車各方面都制作得精良,但也免不了行路時的輕微搖晃。
雖然晃動微乎其微,但容瀾還是被晃得有些不舒服,胃裏翻江倒海幾乎要頂上了嗓子眼,他蹙起眉頭略路偏頭掩住了嘴唇。
他并未睡夠,頭腦本就有些發昏,而眼前這幅未曾料想過的局面更是令容瀾頭疼萬分。
祁疏星的心思,容瀾心知肚明,對方斷然不會輕易放過自己,而最麻煩的是他如今修為被封、靈力全失,毫無抵抗之力。雖然祁疏星口頭上說過不會趁人之危,但難保不會發生什麽“意外”,倘若真的發生了什麽,他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
轉念再想,便是楚逐羲了。若是叫他發現自己不見了,恐怕……
一想到這茬兒,容瀾便覺得頭疼欲裂,肚子裏也愈發的不舒服了。
容瀾倒也沒想到別處去,只當自己是暈車了。他身體一向不好,每每以馬車代步時便會感到頭暈、惡心,這于他來說已是常态了,所以容瀾向來是能不坐馬車便不坐馬車的。
“可是阿瀾,”祁疏星望着容瀾,他将手撐在柔軟的墊子上微微向一側傾身,卻也與對方保持了一段安全的距離,“楚逐羲強迫你,将你囚在那座不見天日的魔宮裏,你就甘心如此嗎?”
“倘若不是情深意切、心甘情願,又何必與他抵死相纏。”
祁疏星定定的看着容瀾,琥珀色的眼中有柔情、卻深不見底,仿佛一個惑人的旋渦。
“那你會強迫我嗎,祁疏星?”
祁疏星看見容瀾緩緩地回過了頭來,對方漆黑深邃的眸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他的模樣,那目光好似能将人看穿一般。祁疏星有一瞬間的愣神,又道:“我分明同阿瀾說過的,我不會趁人之危。”
容瀾靜靜地望着祁疏星的眼睛,淡淡地道:“那現在便停車,讓我離開罷。”
“不許。”祁疏星的神色驟然間冷下,琉璃般的眸中閃過一抹狠厲,“讓你離開——離開了這裏,你又要去哪裏?去永夜魔域、回到那座冰冷的囚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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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又與他有何差別?”容瀾将目光從祁疏星臉上別開,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嘆道,“于我而言,你們二人其實并沒有甚麽不同。”
“況且,那本就只是我與他之間的事情,與你無關。”
“容瀾——!”祁疏星蹙起眉低聲喝道。
就在這時,原本飛速前行的馬車不知為何突然急停下來,帶動着車廂都劇烈晃動起來。容瀾本就手腳發軟、渾身無力,這麽突如其來的剎車直接将他從軟榻上甩了下來,噗通一聲半跪在了木質的地板上。
變故來得突然,祁疏星甚至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他心頭猛地一跳,緊随其後的下了坐榻,慌忙間也跪在了地上,伸手便去撈幾乎要伏在地面的容瀾。
鼻息間盡是容瀾身上的香味,有沾上的梅香,也有染入的檀香。
“阿瀾!”祁疏星将容瀾扶了起來,焦急的問,“你怎麽了?!”
“……快,快扶,扶我下去。”容瀾捂着嘴聲音悶悶的,還帶着輕微的顫抖,聽起來似乎十分難受的樣子。
祁疏星腦內有一瞬的空白,想也未想便急匆匆的扶着容瀾下了馬車。此刻他一整顆心都赴在了面色青白的容瀾身上,連撞到了正在安撫踏雲骥的九兒都未曾察覺半分。
兩只腳才剛踏上實地,容瀾便再也支撐不住的略略彎下了腰,使出最後一點兒力氣将緊挨着自己的祁疏星推開,自己則就近扶住一旁粗糙的樹幹,張開嘴便吐了出來:“嘔……!”
其實也沒吐出什麽東西來,只堪堪嘔出了幾口透明的酸水,之後便再也吐不出來什麽了,但容瀾仍是扶着那棵大樹幹嘔個沒完,扣在樹皮上的手背青筋凸起,蒼白的臉頰上都透出了幾道病态的紅血絲。
祁疏星低頭便瞧見他一雙腿抖索個不停,幾乎要站不住了,他連忙上前攬住了容瀾的肩膀,空着的那只手則虛虛的摟了他的腰。才剛将人抱進懷裏,容瀾便脫力的往下倒,若不是祁疏星及時扶住,恐怕就要一頭栽進路旁的灌木叢裏去了。
“九兒!”祁疏星将容瀾往懷裏抱,他偏過頭朝一旁匆匆忙忙跟上來的九兒道,“将水拿來。”
九兒“哎”的應了一聲,提着裙角飛快的往馬車那邊去了,不一會兒便抱着水囊跑了回來。祁疏星接過了水,将囊口輕輕貼到容瀾唇邊。
清涼的水流将籠罩在喉頭的辛辣與酸澀沖淡,容瀾反手扶住了祁疏星的小臂,聲音低啞而虛弱:“……多謝。”
祁疏星順了順容瀾的後背,将人扶到馬車旁坐下,又探了探他的額頭:“阿瀾是生病了嗎?”
容瀾無力的靠着馬車,任由祁疏星伸手探自己的體溫,末了又略略偏開頭去,病恹恹的回答:“我暈車,歇一會兒便好了。”
“……”祁疏星沉默了片刻,有些愧疚的道,“抱歉,我……不知道阿瀾會暈車。”
容瀾本是仰頭靠在車廂上閉目養神的,聽見這席話後才緩緩地扭頭望來,他感到有些莫名:“……這世上本就沒幾人知道我暈車的事情,你不知道也正常,這有何可道歉的?”
祁疏星敏銳的捕捉到了容瀾畫中的幾個關鍵詞,聽罷他眼中的沮喪瞬間消散得幹淨:“那——阿瀾就在外頭歇息一會兒罷。”
他那麽說着,随後轉頭走向了九兒。
矮矮的小姑娘正摟着踏雲骥的頸脖,五指插入它雪白柔軟的鬃發一下一下的往下順,口中還溫柔的念叨着什麽。
踏雲骥的瞳孔有些污濁,四條腿也有些顫抖。
“這是怎麽了?”祁疏星蹙着眉走到踏雲骥身邊,面上的溫情消失得一幹二淨。
九兒一邊安撫着馬兒一邊擡頭道:“踏雲骥沾染了魔氣,身體有些不舒服,許是前天夜裏在魔域邊界等待的時候不小心吸入了太多魔瘴。”
“九兒已經給它喂過丹藥,稍作休息後便可以出發了。”九兒說道。
祁疏星撫了撫踏雲骥油光水滑的皮毛:“雖說靈獸能夠自行淨化侵入體內的魔氣,但吃了藥後再繼續趕路未免有些吃力,若是之後半路再出事便得不償失了。”
他擡頭望了望漸晚的天色,又瞧見了不遠處袅袅升起的數縷炊煙:“這附近既然有人家居住,那麽離城鎮應當不遠了,沿着大路走罷,進了城尋座客棧稍作修整,讓踏雲骥也好好休息一會兒。”
九兒得了祁疏星的指令應了聲是,掌中凝起一捧暖黃色的靈力,輕輕柔柔的按在了踏雲骥頸脖,源源不斷地為它輸送靈力。
踏雲骥渾濁的瞳孔漸漸變得清明起來,四條粗壯的腿也不再發抖,想來是恢複了體力。靠在車廂旁懸腿坐着的容瀾也歇得差不多了,他緩緩地站起身也不再多說什麽,彎腰便繞進了車廂裏去。祁疏星望着那面用于遮擋的布簾慢慢垂下,心裏瞬間便清明了,他低聲吩咐了九兒幾句話,随後也鑽進了車廂。
懸挂在馬車兩側的燈籠被九兒點亮,她将那面布簾整理好,便又坐到了木板邊緣上去,甩着馬鞭驅着踏雲骥一路向前。
馬兒嘶鳴着邁開四條腿跑動起來,馬車晃動着起步、很快便又歸于平穩,燈籠搖晃着灑下一路細碎的光點。
冬夜裏沒有蟬鳴,除了飒飒的寒風,林間只餘下馬蹄聲與車轍聲彼此起伏。
正如祁疏星所說,沿着大路而去,很快便來到一座都城前。九兒十分娴熟的與守城的士兵交涉,動作麻利的驅車入了城,她一路觀望着街道兩旁的建築,最終在一幢富麗堂皇的客棧前停下了。
興許是害怕容瀾逃跑,又或許是為了其他的什麽事情,祁疏星只向守在前臺的老板要了兩間房。九兒是女孩兒,自然是自己獨住一間,而祁疏星自己則與容瀾合住一間。
将房牌收好後,九兒便匆匆忙忙的去牽踏雲骥了,而祁疏星則領着臉色青白的容瀾上了樓。
容瀾又暈車了,半走半拖的被祁疏星牽回了房間裏。剛進了房門,容瀾便直接靠進了貼近牆面的一張紅木靠椅裏,又将手撐在旁邊挨着的小桌上,随後把臉埋入了臂彎裏去,像朵被霜打蔫了的花兒。
也不知過了多久,容瀾意識模糊間聽見了祁疏星的聲音,橫在桌面上的手臂也被人輕輕拍了拍。
“阿瀾?醒一醒。”
“……嗯?”容瀾瞬間從淺眠裏清醒過來,他緩緩擡起頭便看見祁疏星滿眼擔憂的望着自己。
——一時不注意,竟又睡了過去,不過一覺睡醒倒是不覺得反胃了。
“我叫人打了一桶熱水。”祁疏星欲言又止,末了又擡手指了指被高大屏風圍起的牆角,“九兒說……暈車的話……洗了澡後,會舒服一些。”
“……”
祁疏星見容瀾望着自己,卻沒有動作,又急急忙忙地道:“我不會看你的,或者我現在便出去等着你。”
容瀾嘆了口氣,從椅子上起身:“不必了,你就在此坐着等罷。”
祁疏星依言乖乖地坐到了容瀾坐過的椅子上,座下的紅木椅還殘留着對方溫暖的體溫,空氣中似乎還飄着容瀾身上的香味。
一種極其奇妙的感覺從心底冒頭、升起,祁疏星連忙捏住木椅上的扶手,堅硬的棱角硌入掌心,那顆漸漸飄起的心轉瞬間便又落回實處。
容瀾繞進了灑金絹面的屏風之後。
一雙清瘦的手托着深色的披風搭在了屏風上方,随後是淺色的衣裳、白色的裏衣,一件件的堆疊着搭在了一塊兒,薄厚适中的灑金絹面布料之後,若隐若現的人影被垂下的衣物遮去了大半,唯獨那節細瘦的腰十分清楚的映在了屏風上,一動不動。
梅香與檀香互相交纏着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那股香味好像愈來愈濃重了。
祁疏星臉上一燙,他欲蓋彌彰地側過臉,目光卻是盯着那面屏風一動不動,若是眼神能夠化為實質,那面絹布早就被勾得殘破了。
“……”容瀾站在浴桶前,他極力控制着劇烈起伏的胸膛,水面清晰地倒影出他面上的驚恐與不可置信。
他顫抖着擡起手,緩緩地覆上了自己的胸膛。入手的觸感柔軟,雪白豐軟的乳房被輕而易舉的納入掌心,指尖觸碰其上又察覺到了一絲輕微的顫動。
清澈的水面如同一面鏡子,清清楚楚地将容瀾的模樣映出。
容瀾長得瘦,卻是精瘦,形狀漂亮的薄肌藏在冷白的皮膚之下,不論是胸腹還是四肢都布着美好的線條。然而本該平坦的胸膛此刻卻是高高的隆起,嫩紅乳尖如同枝上的紅梅,顫顫巍巍的挺立在雪白的奶子上——這赫然是一對女子才該有的乳房。
他本以為只是水波擴散造成的假象,但手中柔軟溫熱的觸感卻是不會騙人的。
容瀾腳下一軟險些癱坐在地,他扶住了浴桶望着映在水中的自己,氤氲的熱氣鑽出水面鋪灑在臉上,在皮膚上凝結出一層輕薄的水汽。
短短幾秒內,無數條思緒千回萬轉的鑽入了腦海之中,嗜睡、暈車、嘔吐……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
——可是這又是什麽時候的事情?思來想去也只有一個半月前那場混亂的情事了。
容瀾深深地呼出一口渾濁的氣息,卻未發出一絲聲音。
這些事情他不是沒有經歷過,只是沒有這次那麽悄無聲息,安靜得好似未曾懷上過。
不知不覺間,修長的五指已經輕輕柔柔的撫上了尚還平坦的腹部。
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容瀾的心情很複雜,有驚喜,但更多的是一種極其微妙的感覺,漸漸趨于平靜的心湖好似被投入了石子,再一次一圈圈的蕩漾起波痕,埋在死灰中的脆弱火苗爆響着複燃,将倒伏的雜亂野草全數焚盡。
卻唯獨沒有那次時的驚恐、憤怒與惡心。
“祁疏星。”容瀾突然開口,十分鎮靜的道。
“怎麽了?”屏風外傳來了祁疏星的回應聲。
容瀾将身體盡數泡入略燙的水中:“能否幫我買一些繃帶和紗布?”
祁疏星:“繃帶紗布?阿瀾你是受傷了嗎?”
“……沒有,你只需買來給我便好。”
屏風外的人靜默了片刻,随後才回應了一聲“好”。
濃黑的發被沾濕,浸入了熱水之中、漂浮在水面,像是雲,又像是海藻。
容瀾垂眸望着屈蜷在桶底的雙腿,他伸手撥了撥右足足踝上系着的雀鈴,鈴铛被撥動在水底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
容瀾很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自受了那九十六鞭之罰後,他的身體便愈來愈差,即使有靈力護體也極其虛弱,更不必說後來誤食雪枝花靈力盡失、又被佩上封鎖修為的雀鈴了。
況且,他的身體本就不再适合受孕,就算是意外懷上也定然是保不住的。
但容瀾還是想試一試,他合上了雙眼。
——這是最後的機會,既是留給楚逐羲,也是留給容瀾自己。
僅存的幾縷微弱靈力在經脈中游走着,最終彙聚在了指尖,亮起一簇冰藍色的微光,手指觸及雀鈴的瞬間,便有無數縷強悍的魔氣從鈴铛之中翻湧着傾巢而出,冰藍色的靈力展開來将黑騰騰的魔氣包裹在內一點點的将其化解。
容瀾猛然睜開了眼,指尖靈光瞬間熄滅,他将目光轉向屏風與牆面間的開口。
水聲滴答間房門被打開,腳步聲愈來愈近。
“阿瀾,我将你要的東西帶來了。”
祁疏星站在屏風外,只将一只手橫進去了些,掌心放着一疊紗布還有一卷繃帶。
“多謝。”
水聲嘩啦一聲響起,容瀾一面道謝,一面将祁疏星手中的東西全部取走,濕透的指尖不經意間觸碰了他的掌心,輕輕地一擦而過。
祁疏星猛然将手抽了回來,他低頭望着掌心上殘留的水漬,眸光暗了暗。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