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你醒啦。”
他肯定道,嗓音清越而溫和,仿佛早有預料。
——我,沒死?
祁琅玉緩緩睜開渙散的眼,茫然地望向刻有巨大星盤的高聳穹頂。
無數記憶便在這一刻複蘇,恍若決堤歸江的洪水,蜂擁着撞入識海之中,激蕩起一陣難捱的疼痛。
他本是九重天上的霜霁仙君,卻因故神魂出竅投入凡間歷劫,轉生為“祁琅玉”。
霜霁頭疼得厲害,眉心幾乎糾結作了一團,額上卻忽地傳來一陣溫熱觸感。
“噓,別想了。”
靈流和煦如春水,源源不斷地沁入體內,流淌過許久不曾運轉靈力的幹涸經脈,将每處疼痛一一撫平。
躁動翻湧的回憶戛然而止,霜霁瞳孔微震,眼底映着游意珑滿含惡意卻又豔美至極的笑容。
他驟然合上了雙眼,片刻後才緩緩睜眸,目光冷沉如潭,不複先前空洞。
霜霁緩緩起身:“甚麽時候了?”
“你這一覺,睡了将近百年。”
那人不疾不徐地答道。
他膚色雪白如玉,眼上壓着一道疊作兩指寬的白紗,滿頭華發皆攏于肩前一側,軟軟地搭在綴滿金飾的繁複白衣之上。
整個人白得好似能發光一般
Advertisement
正是傳說中與天道有牽連的玉岐臺門主琨玉仙君,亦是曾經的鹿妖秋瑤。
條條星軌盤旋于穹頂,與镌金刻度相互照應。一縷暖陽自頂端圓孔處投下,輕輕柔柔地披落在琨玉肩頭,将他映得潔白無瑕。
他微微低垂着頭,披于發上的薄紗層層疊疊地逶迤而下,金墜輕晃間熠熠生輝。
霜霁不言不語,無聲地吐出一口濁氣,眉心亦糾結皺起。
“瞧你這反應,似乎,你的凡間百年行不太順利呀。”琨玉仙君輕輕偏過頭去,将一張俏美動人的面龐正正對向霜霁,“我雖瞧不見你經歷了甚麽,卻能清楚看見攬月庭的氣運又減少了些。”
“無妨,不過是被一只小妖攪了清淨,如此看來,我反倒該感謝感謝他了。”光是想起那只梅花妖,霜霁便覺得腹部隐隐作痛,他話音一轉又道,“——他誤打誤撞,将那具凡體燒了,這才将我的神魂放了回來。”
琨玉唇角含笑,心中卻暗道那小妖真是不知死活,竟是惹上了他們九重天上最不好惹的一位仙君。
霜霁雖是個正兒八經的仙君,卻絕不是什麽善類。他在得道成仙以前,曾是上古時某國的國君,此人睚眦必報,心眼兒壞着呢。
“魔域邊界的陣法,似乎快到油盡燈枯的時候了。”琨玉望向神殿穹頂那面星盤,又見星軌緩緩旋轉,幾乎與盤上镌金刻度重合。
霜霁似乎還在頭疼,他扶額蹙眉道:“當初設下那陣法時,本就不是用來阻擋魔族的。”
琨玉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停頓片刻又說:“你知道的,過去時幾大門派一直定期修補結界,而且近十幾年來修補的頻率是愈發頻繁了。按理說,以他們的力量應當還能再維持陣法完整将近百年……可我卻看見,那面結界将在不久之後徹底崩塌。”
霜霁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他擡起頭來:“難道,與你方才所說的攬月庭氣運有關?”
“大概率是的。”琨玉仍然面對着穹頂那面銀光閃爍的星盤,“我看見……蕭白景殺了不該殺之人後修為停滞數年,無情道也隐隐有崩裂的跡象,再這般下去,他的壽數就該走到盡頭了。”
話音落下,二人之間只餘下靜默。
霜霁眸中沉凝,他習慣性地輕搓拇指,思索片刻後才緩聲道:“誅魔之戰,緬恨山——間接殺人也算是殺人。”
“嗳呀,真是說不得呀。”琨玉忽然訝異的輕呼一聲,而後笑吟吟的望向霜霁,“……來客人了,好多人呢,你那位師兄也在哦,要不要留下來見見他,給他報個平安?”
“不必。”霜霁微微阖眸,眉目間閃過一絲厭惡,“頭疼,我去裏頭歇會兒。”
說罷,便起身往神殿後方步去了。
倘若他還只是“祁琅玉”,他或許會選擇留下來,給疼愛自己的好師兄報個平安;但他如今是霜霁仙君,是這天上地下間最怕麻煩的仙人。
“好絕情。”琨玉輕輕搖頭,調侃過一番後便将笑容收斂殆盡。
瞬息之間,那張俏白的臉上便只餘下一副無悲無喜的表情。
“這是……要變天了呀。”他輕嘆一聲。
那群客人很快便到齊了,此刻正安安靜靜地候在神殿門外。
琨玉的雙眼其實并無殘缺,只是與天道結緣後他便習慣了以心觀萬物,已經許久不曾用過肉眼,索性将其蒙上了。
神殿大門緩緩張開,門外之人知道這是琨玉的意思,便小心翼翼地跨過門檻踏入殿中。
殿堂中央不知何時悄然升起了一座高臺,琨玉便高坐于主位之上,姿态端莊大氣。在他左右側各擺有兩排金絲白玉椅,共六張,不多也不少,恰巧與來者數目重合。
最眼熟的自然是參州攬月庭蕭白景,以及青沽奉天宗祁寒聲,跟在他身側的那位面生青年大抵就是将來奉天的接班人了;栖桐門泯滅後,澧州代表的擔子便落在了鳳鳴山莊柳遇潺肩上,朔門則是近幾十年來苗疆流彌重建後再獲新生的老門派,門人極擅巫蠱之術,掌門的是一對姓姬的姐弟。
“你們來找我,是有何要事?”待六人分別入座後,琨玉才緩緩問道。
他話音剛落,其餘五人便齊齊望向蕭白景。
“四個月前,栖桐慘遭魔族滅門,好在梧桐山地處澧州郊外,并未傷及無辜。”蕭白景開門見山道,卻絕口不提自己來時的目的。
同處澧州的柳遇潺深有感受,鳳鳴山莊以武道入靈修,門人多直率爽朗。他就此事表明過看法後,認為結界陣法出現了漏洞,還認為魔族過于嚣張,理應讨伐。
蕭白景向來憎惡魔族,自然認同柳遇潺的看法,卻不願提起陣法一事。
祁寒聲思忖了片刻,亦加入到讨論之中。
話題便圍繞着讨伐魔族與重塑結界展開了。一番讨論下來,方案已拟出了數個,然而人人各持己見,到頭來哪個方案都不好實現。
朔門姬氏贊同修補陣法,卻拒絕讨伐魔族;蕭白景支持打擊魔族,卻在結界一事上表現得很猶豫;柳遇潺向來崇尚武力,認為無論哪一件事情都很重要;祁寒聲則比較中立的分析了一番當前局勢。
唯獨琨玉與祁疏星一言不發。
商議半天卻如同白講,衆人所幸閉了嘴,求助似的望向琨玉。
琨玉卻是搖了搖頭,仍不言語。
“前輩們不如聽我一言。”一直沉默觀望的祁疏星開口說話了,“我認為既不應該讨伐魔族,也不應當重塑結界。”
“那——栖桐的滅門豈不是冤枉極了?”出身澧州的柳遇潺顯得有些憤懑,他撐着白玉扶手欲起身争辯,卻被琨玉的一個手勢制止了。
琨玉:“那,祁少宗主以為如何?”
祁疏星回答道:“一來,如今的魔族并非先前群龍無首的散亂模樣了。新魔尊上任已有數年,細細算來,魔尊如今應當正值全盛時期,同境界下的魔族本就要比靈修更強一些,我想現下應該也沒有幾人能正面與巅峰狀态的魔尊對戰罷。不到萬不得已的地步,晚輩認為還是不要與魔族起沖突的好。
二來便是阿……景行如今下落不明,缺少了用于固陣的鈎玄針不說,且布陣工程量浩大,而上古陣法繁複脆弱、牽一發而動全身,若是處理不當,誰也不知道陣法在非自然狀态之下崩解會有甚麽後果。
平時修補陣法都是由蕭前輩與景行共同負責,然而現下只有蕭前輩能夠修補漏洞,但這一補便要耗費大量心力與靈力。倘若這個時候魔族趁機攻來,沒有蕭掌門,我們的勝算便又小了幾分。
據晚輩所知,這個陣法自上古時期起便存在至今,近幾十年來修補得也越來越頻繁,我想大約是陣法內靈力所剩無幾的緣故,現下這個陣法或許只剩下一個空殼,随時都有可能自然消亡,玄真界衆人直面魔族是遲早的事情。
況且,魔尊繼位以來從未進犯過玄真界,卻唯獨滅了一個栖桐門,此後直到今日已有四月餘,他們再未踏足過玄真界——所以晚輩認為,魔族此番行動更像是複仇,而非挑釁。”
語畢,祁疏星望向琨玉,後者沒有什麽動作,面上表情也不曾變化。
雖然先前早在青沽時,祁氏父子就私底下讨論過此事。饒是如此,在親眼見過祁疏星的表現之後,祁寒聲仍是愣怔了片刻,他斂去眼底驚異,朝坐于身側的兒子微微颔了颔首。
蕭白景掩去眸中一閃而過的情緒,思忖片刻才道:“所言極是,是貧道沒考慮周全,那祁少宗主以為該如何?”
“奉天曾因機緣得過上古鬼修遺下的寶物,一并留下的還有幾本日記。那名鬼修正是布陣者之一,他在日記之中說明了設下結界的原因——預防魔域中未開靈智的嗜血魔物。”祁疏星回答道,“千年過去了,如今的魔域早已不再是從前那個荒無人煙的血窟。或許,我們可以參考玉岐臺與妖尊的契約,嘗試與魔族談判、簽訂合約,這于玄真界中的任何人都百利而無一害”
琨玉聞言猛然睜開了瑩白雙眼,隔着輕薄的白紗望向了祁疏星——原來如此。
玉岐臺與妖尊簽訂契約的事情是衆所周知的,也知道這項契約給雙方帶來了多少好處,而妖族也逐漸融入玄真界衆人之中,不分你我——若是成功與魔族合作,那麽利必然是大于弊的。
鳳鳴是幾個門派中最為貼合人間生活的。柳遇潺權衡了一下利弊,倒是十分大方地推翻了自己先前的想法:“若是如玉岐與雲間海的契約一樣,我認為倒可以一試。”
姬氏姐弟亦表示贊同。流彌曾遭受重創淪為死城,老朔門也因此毀滅,如今好不容易重建,他們不想再同魔族起任何沖突,若是可以與魔族合作,或許能夠加速流彌與朔門的恢複。
蕭白景面上沒有流露過多感情,只輕輕一點頭,算是默認。
商議的部分顯然是結束了,但到底要不要定下還得問一問琨玉的意見——琨玉能夠預測未來大致的趨勢。
“可行。”琨玉只簡單的下了一句定義。
事情就算是定下了,其餘的便交由來訪的六人共同完成。
琨玉向來不插手幹預,只作為一個預言者,給出相應的建議與忠告。
既然結束,來訪者們便先後告辭了,唯獨蕭白景卻佁然不動。
琨玉倒是十分有耐心的望向他,溫和道:“我知道蕭道長有事情找我。”
蕭白景眸中的驚愕轉瞬即逝,他平靜道:“此次前來,貧道确實有一時想要問問仙君,我師弟遭一小妖坑害喪失了性命,在此之前我曾去過雲間海,妖尊卻告知我那只妖似乎已修成了精怪。”
“你的師弟無礙。”琨玉回答道,“那只妖的因果就要降臨了,蕭道長不必過多操心。”
蕭白景甫一聽便明白了過來——正如妖尊啻毓所說,他的師弟或許并非凡夫俗子。
如此,他便放心了,其他的自有定數。
“多謝琨玉仙君。”蕭白景感激的朝琨玉作了一揖。
道別過後,蕭白景轉身準備離開,方才跨出神殿門檻,卻聽得身後傳來了琨玉的聲音。
“蕭道長且看清楚自己的心。”
琨玉的聲音被風帶到耳邊,蕭白景身體一震,猛然回頭,卻見神殿大門已經關上。
那是一句忠告。
蕭白景有些狼狽的回頭,再面向溫暖的陽光時,他還是那個光風霁月的蕭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