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從魔域到上京的路程,啻毓花費了整整三天——用時不長,卻也絕算不上趕的。
待他悠哉行至雲間海大門口,這才隐約覺出幾分不不對味兒來——向來門庭若市的雲間海,如今竟是門可羅雀,雖說現在青天白日的,卻也不至于如此冷清蕭瑟啊。
啻毓瞧了一眼不遠處的雲間海,又望了望身周,只見行人們如同避瘟神般遠遠地繞開了路,緊緊貼往道路對面去了。
“……”他無言的站了幾秒,旋即邁開步子朝着雲間海的方向去了。
方才踏入大堂,便見數個身着攬月庭道袍的道士緊緊簇擁在一張金絲烏沉木椅兩側。
端正坐于椅上閉目養神的道長一襲白羽鶴衣,他長眉入鬓、薄唇抿起,淡漠眉間點有一枚雪色圓痣。華發三千高束作馬尾整齊地挽入道冠之中,與分下的發絲一同披散在後順着頸脖與筆挺脊背傾瀉而下,将飽滿的額盡數露出。
——正是攬月庭掌門蕭白景。
這架勢,倒是不難猜出為何不見半個客人了——倘若放進不知情者眼中,恐怕要以為是雲間海當家的犯了事兒,遭降妖除魔的道士查辦了呢。
啻毓頗為遺憾的瞥了一眼那張被蕭白景坐于屁股下的木椅,心道,這凳子好端端地擺在那兒,卻遭了無妄之災,不幹淨了
——他遲早要将這玩意燒掉,真是晦氣。
他正暗自腹诽着,卻見那頭的蕭白景忽然睜開雙眼,直直地望了過來。
“……”
蕭白景扶椅起身,又施施然地向前踏出一步來:“妖尊殿下。”
他眸色極淡,淺薄得幾近于灰色,披散于肩後的白發無風而動,言行舉止間好似裹挾着冰雪的清冽氣息。
“妖尊哥哥!”
小女孩清脆的嗓音甜軟異常,幾乎是拾着蕭白景的話頭一同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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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躍而細碎的叮鈴聲跳過衆人肩頭,輕輕巧巧地遞至耳畔。
身着藕粉色齊胸襦裙的小姑娘放下茶水,懷抱着紅木托盤一蹦一跳地從後方繞了出來,徑直奔向啻毓:“你終于回來啦!”
幾日不見,小姑娘倒是長胖了許多,不似先前在沐仙桃林初見時那般幹瘦了。
啻毓垂眸去瞧僅有自己半身高的小姑娘,不禁溫和一笑,又伸出手來安撫似的撫了撫她的發頂。容秋秋面上笑容更盛,先前還萎靡耷拉的貓耳此刻已精神地挺立在發髻前了。
啻毓拍了拍她的肩膀,女孩子會意的點頭,轉而抱緊托盤往一側的走廊裏去了。
“路上遇到了些意外,讓蕭掌門久等了。”他臉不紅心不跳道。
蕭白景神色淡淡,嗓音溫和:“不久,倒是妖尊殿下舟車勞頓,一路上辛苦了。”
“我知道蕭掌門有事情想與我說,不若先去會客室,喝過茶後再慢慢談。”啻毓作了個請的手勢。
蕭白景聞言颔首,旋即跟上他的步伐朝着側門而去。
入目是一條寬敞而奢華的回廊,偶有幾名生着獸耳或是獸尾的侍者路過,廊中點有熏香,氣味熱烈有如盛放的夏花,雖濃厚卻也不會叫人生厭。
早有一名黑發侍者候于會客室門前,為即将到來的客人敞開大門。
屋中布置得典雅整潔,也并未裝點過多擺設,與雲間海整體的風格大相徑庭。
啻毓先一步越過半垂的淺青色紗幔,坐到了擺于房間中央的茶桌前,蕭白景亦順勢跟上與他對坐一桌。
他微微吸氣,便嗅見了滿鼻清淡的松香,恰巧與自己衣襟上原本熏染着的熏香氣味相似。
“本尊聽說,前些天蕭掌門領了一群弟子風風火火地闖進雲間海,開口便想要本尊的萬妖譜。”啻毓低垂着眸故作不經意地開口,修長的一雙手正把着水壺燙洗茶具。
“是借。”蕭白景糾正道,“實在是情況緊急,打擾了妖尊。”
啻毓心想你這何止是打擾,得虧有你蕭白景,這幾天雲間海的賬本兒恐怕都好看不了。
“來找我做生意的倒是不少。”啻毓将熱水注入茶壺,葉片翻卷着在水中松散開,茶香濃郁撲鼻霎時沖出壺口,“來找我借妖譜的,卻只有你蕭掌門一個。”
“蕭道長究竟是來借妖譜的,還是來問罪的?”他笑吟吟地将第一道茶全數倒入茶盤內,又端來開水壺沖入第二道水。
“妖尊對貧道的敵意還是那麽大。”蕭白景頗為無奈地道,他透過漸漸氤氲開的水汽望向啻毓那張過分妖異的臉,“貧道知曉雲間海與玉岐臺簽訂過契約,又怎可能來問妖尊的罪。”
啻毓微微眯起金黃的豎瞳,仔細地打量了蕭白景一番,而後又展露出一抹豔美的笑來。
他将盛着茶湯的杯盞推至蕭白景面前:“怪不得本尊多疑,萬妖譜的重要性,蕭道長應該很了解才是。”
流水的妖尊,鐵打的萬妖譜。
于妖族來說,萬妖譜無異于皇帝手中的傳國玉玺,是身份的象征,亦是權利的象征。萬妖譜之中還附着着衆妖的一縷妖氣,倘若有朝一日落入有心人手中,妖族便有可能因此遭遇大難。
“若是有旁的辦法可選,貧道也不會選擇來找妖尊了。”蕭白景輕嘆一聲。
啻毓微微張唇本欲拒絕,識海內卻忽地閃過一束靈光,剎那間福至心靈。他話音一轉,改口道:“借予你用,倒也不是不可以,作為交換嘛……我記得,蕭掌門門中有一味珍貴藥材,名為——鎮魂草。”
話音已落,他清楚地窺見了蕭白景眸中一閃而過的錯愕,正欲開口嘲諷,卻不想蕭白景先一步開口應下了。
這下子倒是輪到啻毓愣怔了,也僅僅是短短一瞬,他面上複又綻開笑容,嗓音愉悅:“如此,成交。”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那名黑發侍者推門而入,端于手中的托盤之上擺有一支嬰孩小臂粗細的白玉翡翠。
巳蛇小心翼翼地将托盤呈至啻毓身側,待他将那支白玉翡翠取走後,才微微躬身行過一禮,旋即轉身離開。
在等待巳蛇去取萬妖譜的時間裏,啻毓已大概摸清楚了蕭白景的訴求。
蕭白景有個與之情深義重的同門師弟,名為祁琅玉。
祁琅玉遭妖族蠱惑不幸隕落,不論是屍身亦或是其他可能沾染了妖氣的随身物件皆神秘失蹤。蕭白景翻遍了師弟的房間,僅從被褥裏頭翻出一枚遺落的随身腰牌,所幸上頭還殘留了幾分妖氣,只是現下氣息已經消散得差不多了。
白金色妖力漸漸凝聚在啻毓修長指尖,他口中低聲吟誦着晦澀難懂的法訣,置于桌面的白玉翡翠随之逸散出一輪溫和的光輝,漸漸地幻化作一卷卷軸。
萬妖譜感應到腰牌上的妖力殘存,發出一陣細微嗡鳴聲,伴随着一陣連續不斷的紙頁翻動聲,卷軸緩緩展開了其中一面。
——卻是白茫茫的一片,比隆冬的大雪還要幹淨。
“這……”蕭白景看着空白的萬妖譜,表情有些僵硬,“為何是空白的,是不是出錯了?”
“萬妖譜不可能出錯,我再幫你看一次罷。”說罷,啻毓便催動妖力再度感應。
這一次,仍然是空白一片。
蕭白景沉默地望着萬妖譜,良久才緩聲問道:“妖譜……是何意?”
“既然萬妖譜作出感應翻到了這一頁,便說明有這麽一個妖曾經存在于這個位置上,即使這只妖死去,譜上也會殘存痕跡。”啻毓輕輕撫過妖譜,“而他就那麽憑空消失了,至于為甚麽……原因只有一個——他已不再是妖族了。”
蕭白景聽罷好似明白了什麽,卻仍是有些不可置信,他一字一句道:“那只妖物,吃了我師弟的修為,飛升了……?”
桌上的萬妖譜閃動着瑩瑩暖光,漸漸恢複作白玉翡翠的模樣。啻毓将妖譜收入袖中,慢悠悠道:“可以那麽說,而我認為……蕭道長也不必再為此多操心。”
“妖族飛升哪有那麽簡單,若是真的能讓一只小妖原地飛升……你那師弟,恐怕也不會是甚麽凡夫俗子。”
“精怪可就不歸我雲間海管咯。”啻毓将盞中清茶一飲而盡,“還請蕭道長另辟蹊徑罷,不送。”
蕭白景了然地點頭,又垂首道了聲謝。
啻毓又為自己斟了盞茶,他望着蕭白景打開房門的背影,一雙金燦燦的狐貍眼微微彎起,裏頭閃動着狡黠的光:“蕭掌門,莫要忘了我的鎮魂草。”
蕭白景腳步一頓,卻并未回頭:“貧道不是不講信用之人。”
語畢,蕭白景便離開了。
啻毓輕嘆一聲,喚了句“巳蛇”。
黑發金瞳的侍者推門而入,徑直走到啻毓身側,手中仍托着那只托盤。
只聽咣當一聲脆響,方才還面帶笑容的啻毓滿臉嫌棄地取出茶夾,夾起方才蕭白景用過的茶具扔進了巳蛇端着的托盤裏,而後又将手中的茶夾一同抛下。
“這托盤也不能要了。”他嫌惡地抖了抖手腕,“還有,将大堂右側那張金絲烏沉木椅也拖出去一并扔了。”
巳蛇并不多問,只順從地應一聲“是”,便端了托盤恭恭敬敬地離開了。
門扇還未來得及合上,一個矮小的身影便擠過門縫鑽了進來,是容秋秋。
“秋秋?”啻毓望向門口的方向,“是有何事麽?”
容秋秋提着裙角走來,端端正正地站到他身邊,面上有些扭捏:“妖尊哥哥,秋秋有個不情之請。”
雪白毛絨的狐耳挺得更直,啻毓挑眉示意她接着說下去。
“我想……轉去百聞閣工作。”容秋秋神情認真。
百聞閣是雲間海衆多部門裏的其中之一,是一個專門收集、整理各類情報的機構,支撐着雲間海情報生意的來源,也是最為枯燥繁瑣的一項工作——收集這類工作通常由經驗豐富或是居住在玄真界各地的大妖去做,其他小妖則多是做些整理分類的工作。
“秋秋年紀尚小,百聞閣工作繁瑣沉重,還是等你再長大些罷——”啻毓笑着回答,又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如此說來,秋秋何故忽然想轉入百聞閣?可是有甚麽想尋的人麽?”
“我……”容秋秋背着手躊躇了一會兒,綠瑩瑩的貓眼微微睜大,無辜地擡起頭望他。
啻毓嗓音溫和:“秋秋若是不願說,便算了。”
——
青沽,奉天宗。
祁疏星癡癡地望着懷中青藍色的長劍,指尖緩緩撫過鞘上雲紋,又噌地一聲将劍拔起半截。
“青雲。”他低聲呢喃道,拇指抹過閃爍着銀光的劍身,“好俗的名字,真是壞了一把好劍。”
這劍本是一件頂好的法器,祁疏星将它從栖桐門殘破的廢墟中挖出,并帶回了奉天宗。雖然完美洗去了黎歸劍留下的靈印,卻也完全将凝于劍上的法力洗掉了,現下這把劍于修者來說不過是一件漂亮的廢鐵罷了——雖然鋒銳好用,卻沒有附着一星半點的靈力,實在是不适用于戰鬥。
“不如,就叫你追瀾罷?”祁疏星忽然出聲低喃道。
他曲指彈了彈薄如蟬翼的刃面,劍身震動着發出一陣尖銳嗡鳴,雖說是人為的結果,但倒也像是劍本身作出了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