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腳步聲淩亂嘈雜,連帶着喧鬧的人聲一同千回百轉地沿着石梯直灌地底。
楚逐羲迷迷糊糊地自夢中醒來,方才将身子抽離牆角,擡眸便見兩位身形颀長的同宗師兄從昏暗處踏出,滿面嚴肅地先後入了地下室。
二人皆是內門服飾,一襲雪色的錦衣華服穿戴整齊,便連發髻上都十分隆重的插起了金簪。
當真是老熟人了。眼前二位正是那日架着他過來的,黎歸劍座下其中之二的弟子,江惆與尚漣。
至此地步,他竟還有閑心苦中作樂地想——這貪夫徇財的玩意兒倒是懂得有始有終的道理。
江惆與尚漣幾步上前,動作娴熟的解去了楚逐羲身上挂着的重重枷鎖,卻唯獨留下了那枚鎖在他頸脖之上、镌滿了暗金咒文的玄鐵環。
甫一被他們二人淩空架起之時,他便覺出了幾分不對勁——壓在胳膊底下的一左一右兩條臂膀竟是堅硬如鐵棍般,不甚平整的骨骼恍若做工粗糙的狼牙棒,硌得他皮肉不住地發疼。
不過是不見天日的被關了兩個月餘,他的身子還不至于變得如此脆弱不堪。
楚逐羲心覺不妙,幾乎是瞬間便想起了昨夜裏囫囵吞下的藥丸,方才思及卻又立即将此想法抛之腦後,本能地不願多想。
他被推搡着向前,一步步地踏上參差不齊的石階,直至眼前豁然開朗,冬日暖陽鋪天蓋地的席卷了足下的方寸天地,刺得他幾乎睜不開雙眼。
也在這一瞬間,持續已久的喧鬧人聲戛然而止,四周鴉雀無聲,恍若死去一般。
澧州的冬是溫柔的,就連拂起的風也極輕,甚至不能吹起他胸前的衣襟與發絲,然而落在面皮上卻如刀割般刺痛。
楚逐羲緩緩睜眸,卻見大群大群的弟子圍于屋前,裏三層外三層的将此處裹了個嚴實。
詭異的寂靜只維持了須臾,随後人群中複又爆發出更為激烈的喧鬧。
自四面八方而來的尖銳聲響仿佛細長的錐刺,不留情面地狠狠紮入雙耳,激得顱內脹痛不堪。
冰雪冷冽的氣息沾染了血腥味,瘋狂地灌入鼻腔中,如冰刃貫胸,刺得心口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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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子們哄鬧着紛紛讓開位置,又抻長了脖子迫切地想瞧些熱鬧,便如此目送着二位師兄押着楚逐羲踏上青石板路漸行漸遠。
雪色慘白,似鵝毛般紛紛揚揚地落下,落在身上冷得刺骨,浸濕了胸襟也冷進了心底。
這條路,楚逐羲認得,這是通往弑仙臺的路。
他的師尊,好像又騙了他。
天色渾濁,濃稠得好似化不開一般,烏黑的厚重雲層漸漸從天邊鋪張開來,又沉沉地壓下,緩慢地融入了灰暗而模糊的地平線。
漢白玉高臺就矗立在青石路盡頭,它肩扛黛藍天幕,手托盤鳳石柱,仿佛威嚴的審判者,靜默地睥睨着階下的芸芸衆生。
——真不愧是景行師尊啊,還當真是無愧“含霜”二字!
——那可是十幾年的情分哪!換做是我,怕是真的會舍不得的,好生無情。
——呸,不成大事!這有何舍不得?魔族就是魔族,最是暴戾恣睢,你這會子心疼他啊,過陣子怕是連屍體都不知被抛到哪兒去了罷!
被雪渲成深紅色的幡旄低嘯着抱緊旗杆,身形已然在寒風中扭曲了,恍若青面鬼染血的獠牙。
楚逐羲披着風雪緩步上前,足下薄雪被踏得嗤嗤亂響,他看不見道路兩側弟子們的臉,也不必看見他們的臉。
行至漢白玉石階前,他忽地振臂猛然掙開了鉗制于他左右的江惆與尚漣二人,旋即趁着他們錯愕之時一步踏上了石階,又回首冷聲道:“我有腳,我自己會走,就不勞煩二位師兄了。”
江惆擡眸與尚漣對視一眼,随後利落地分散至楚逐羲後方,一左一右的堵去了退路,才悠悠道:“既然如此,師弟,請罷。”
見着他們防備的模樣,楚逐羲只是嘲諷一笑,他擡手攏緊了身上單薄的衣裳,随後邁足步步上行。
愈是往上,風便愈大,直至登上最後一級臺階,他松散束着的發早已被風吹得淩亂不堪,而江惆與尚漣緊随身後,一絲不茍地将他送往玉臺中心。
弑仙臺中央矗立着一根高聳石柱,鳳凰展翅欲飛盤于其上,絢麗尾羽攀着合抱粗的柱身繞了數匝,又陷落于形似祥雲的紋樣之中,每一刀皆下得極重,極其刻意地劈鑿出異于其他雕刻品的深邃凹槽,刻痕蜿蜒連綿直通下方約莫半指深淺的方池,池底亦雕鑿有鎮邪神獸的圖樣。
如此道道通底的深刻雕槽,又有底部鑿得極淺的小池,惡意幾乎昭然若揭。
此處平坦寬敞,足夠容納栖桐門大半弟子席地而坐,如今臺上卻只寥寥站了十人不到。
高臺之上,黎歸劍一襲白金華服負手而立,身側各坐着幾位掌有話語權的栖桐長老。
當目光觸及臺前,那人同樣一襲白衣,靜立于鳳柱淺池旁。
楚逐羲微微一怔,幾乎是本能地張唇喚道:“……師尊。”
容瀾迎風而立,循聲遞來一眼,還未開口,便聽得臺上之人高聲道:“你師尊顧惜以往情誼,不願他人來做行刑者。”
黎歸劍目含憐憫,言語間盡是惋惜:“你到底是我們這些長輩看着長大的,吾自然也不好安排他人過來,便讓你師尊來送你最後一程罷。”
楚逐羲厭惡的別開眼,轉而望向自己的師尊,卻見他凝着自己脖子良久,舒展的眉亦逐漸皺起。
他本能地擡手撫了撫自己的脖子,入手一片冰涼,正是先前江惆與尚漣特意留下的鐵環。
容瀾說話了,聲音輕飄飄的卻足以讓弑仙臺上所有人聽見:“是誰鎖的,還不解開?”
場上鴉雀無聲。
江惆與尚漣心虛地對視一眼,又悄悄望了望臺上無動于衷的黎歸劍,頓時心神一定,複又底氣十足地昂首挺胸起來。
容瀾忽地笑起來,眼神犀利而冰冷的掃過臺上或坐或站的衆人,一字一句道:“就算楚逐羲堕了魔、入了邪道,他到底也做過我容瀾的徒弟,你們留下這道鎖是甚麽意思?”
“——是想羞辱他呢,”他瞥過不動聲色的黎歸劍,又望過那幾位或年輕或蒼老的栖桐長老,最終将目光落在了江惆、尚漣二人身上,“還是想羞辱我?”
強大渾厚的靈力霎時鋪張開來,連風雪與紅旗都被震得偏離了方向。
江惆、尚漣只覺一股奇重無比的力量忽然壓上肩頭,幾乎要将他們二人迫得原地跪下。
只聽喀喇一聲脆響,楚逐羲頸上的玄鐵鎖環應聲而碎,旋即四分五裂的跌落在地,描于其上的暗金符文亦徒勞的閃動着終歸于寂。
“——是誰那麽不懂事呢?”黎歸劍緩緩垂下凝聚着靈力的五指,他面上含笑又微微垂眸望向立于盤鳳石柱旁的四人,目光卻是直直地勾上了自己的兩位弟子,“江惆、尚漣?是你們二人私自做的決定嗎?”
二人聞言,冷汗霎時如雨下,膝頭一軟便噗通跪倒在地,便連護體的靈力也在慌神間徹底亂去,瞬間便被容瀾展開的靈流壓得彎下腰杆跪伏于地。
“看來确是你們二人了。”黎歸劍揚起唇角,眼神冰冷而威嚴,“你們可知自己的行為對宗門名聲造成了多大的傷害?”
“所幸今日只是我栖桐門內部處理此事,倘若有外人在場,豈不是叫他們瞧去了門內師兄弟間不合的笑話?!”他擲地有聲道,“你二人這般對待楚逐羲,是何居心?是不将你們的景行師尊,還有我這個門主放在眼裏是嗎?!”
跪伏在地的二人有苦說不出,只得憋屈的閉嘴聽自己師尊的訓。
“弟子——弟子知錯了!”江惆作為師兄,硬着頭皮高聲認錯。
尚漣亦提高了聲音認錯道:“弟子知錯!”
“待行刑完畢後再滾下去領罰。”黎歸劍見好就收,說罷便拂袖入座。
“多謝師尊手下留情!”江惆、尚漣連連應答,又偏轉了方向朝容瀾道歉,“景行師尊,弟子知錯了!”
容瀾冷眼掃過他們微弓的脊背,抽手将靈流漸漸收起,彙聚于頭頂的靈力亦順勢散去,沉重壓力霎時不複存在。
江惆與尚漣得了自由,一邊道謝一邊麻利的從地上爬起,方才站穩了腳跟便急匆匆地開始整理自己的衣冠,很快便又恢複了先前的光鮮亮麗。
插曲已過,塵埃落定,弑仙臺上重歸寂靜。
“時辰到——”身着雪色裙裝的女弟子搖響了掌中銀鈴。
伴随着女孩清脆如鹂鳥般的嗓音,楚逐羲被架入方池當中,又被江惆與尚漣一左一右的按着肩膀壓于鳳柱前。
便在脊背靠上柱身的一剎,鳳凰神柱忽地發出一聲尖嘯,旋即化出無數道細長鎖鏈将他騰空縛于柱上,便連四肢亦緊密地纏上了數匝鏈條。
江惆與尚漣完成了任務,幾個邁步便旋身躍上高臺,随即迅速地退至黎歸劍身後。
又有一名白裙弟子端着托盤翩然而來,她站定于容瀾身旁,而後恭敬的将托盤捧起,遞至他面前。
盤中墊有一塊紅色方巾,上頭整齊的碼着十二根兩指粗細的銀亮長錐,正是誅仙釘無疑了。
事已至此,說不怕都是假的。楚逐羲望着盤中銀光閃爍的誅仙釘,心中不由得一陣發怵。
金石相碰發出當啷脆響,便見容瀾撚起其中一釘,略略仰頭望來。
楚逐羲幾乎要抑制不住顫抖了,他握緊拳頭哀求的對上容瀾微涼的目光,支離破碎的氣音自齒間點點擠出:“師尊,你騙我……原來,你當真如此恨我。”
“我不曾騙你。”容瀾垂下眸,長而密的烏睫将瞳孔掩去大半,“也不曾……恨你。”
“那你,那你為何——”那你為何要騙我吃那粒藥。
楚逐羲最終還是沒将那後半句話道出,他不願叫黎歸劍看了笑話,也不願讓他人知曉昨日師尊來探望自己時曾帶來過不知名的藥物。
誅仙釘抵上肩頭穴位,衣料擋不住尖銳而冰冷的錐頭,适才觸及皮肉便激起了半身雞皮疙瘩,令他抑制不住地感到惡寒。
眼眶酸脹發熱,視線驀地被水霧模糊,挂不住的淚珠順着眦角簌簌滾落——也不知是怕的,還是傷心的。
“師……啊——!”未說完的話梗在嗓間,取而代之的是凄慘的痛叫。
冰冷細長的錐體被幹脆利落地打入穴位,分毫不差的卡入骨縫之間。血液熱燙僅湧出了小小一股,才将肩頭衣料打濕便被長釘堵住血口,若非動作拉扯,便難以滲出血跡。
他苦痛至極,額角與頸脖皆暴起青筋血管,張大到極致的雙眼顫顫地跳動着,瞬時便爬滿了鮮紅的血絲。
那枚擴大五感的丹丸将藥效發揮得淋漓盡致,劇痛牽連着每一條神經、每一塊肌肉,幾乎是須臾便席卷了全身。
楚逐羲竭力地仰起頭,四肢掙動間将鎖鏈搖得嘩嘩亂響,卻絲毫緩解不了劇痛,他便聲嘶力竭地痛苦哀叫,喊得嗓子都破了音,直至冷汗與血漿将衣裳浸透,黏糊糊的挂滿衣料。
第二枚,第三枚……誅仙釘被快準狠的推入周身大穴,熱燙的血淌了滿身,軀體卻愈來愈冷,血水将衣料泡得濕透,順着肌理絲絲流下徑直灌入背後緊緊靠着的盤鳳石柱。
殷紅的血液流入石槽之中,顏料一般将柱上紋樣細細描出,那仰頭尖嘯的鳳凰被血一浸,竟好似浴火一樣,仿佛下一瞬便要振翅飛起。
神柱下方的方池已然彙起了一小泓血水。
楚逐羲已經叫不出來了,他虛弱的垂着頭一動也不動,一雙紫眸止不住地落淚,眼底早已被血霧氤氲得通紅。
“……師尊。”楚逐羲嗬嗬地抽着氣,含了淚的嗓音嘶啞不堪,“你給我一個痛快好不好?”
他幾乎是乞求地看向容瀾,眼皮開合間羽睫顫顫地抖下一串淚珠。
容瀾卻閉上了雙眼,将第十二根誅仙釘刺入最後那處穴位。
“……!”他早已是強弩之末,那最後一釘還未推至最深,便徹底昏迷了過去。
意識消散之前,楚逐羲痛苦而無助地揚起頸脖,恍若瀕死的白鹄,他唇齒大張,卻如何也出不了聲。
只依稀瞧見天空陰雲密布,鵝毛大雪紛紛揚揚地降下,落入他的口中,落進他的眼裏,又驀地歸于無邊寂滅。
他跌進了混沌當中,黑暗裹挾着他遠離一切苦痛,便連冰冷沉重的身子亦慢慢變得輕盈。
渾噩之間,他好像被人囫囵抱起,颠颠簸簸地晃了一路,他想醒來,卻如何也掀不開沉重的眼皮。
——好冷啊。
冰冷的手足忽地溫熱起來,好似回光返照一般,發鈍的疼痛自周身大穴傳來,催促着楚逐羲清醒過來。
四肢好似灌了玄鐵一樣沉重,便連呼吸也變得極度困難,每一次吸氣都盈滿了濃厚的血腥。
醒來,醒來。
他在黑暗中看見了一顆很遠很遠卻也很亮的星星。
“咳——”楚逐羲猛然嘔出一大口黑紅的瘀血,破碎的血塊瞬時沾了他滿臉。
他很快便清醒了過來,入眼是漆黑的一片,幽藍鬼火陰森森的跳動着,卻仿佛顧忌着什麽一般而遲遲不敢靠近。
楚逐羲頭腦發脹,胸腔也發悶得令人想吐,他艱難的轉動眼珠,略略側眸就瞧見了身邊的容瀾,他似乎是剛剛起身,甚至還未站直,那袂雪白的衣袖便如此搖蕩着擺過眼前。
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他扒着黑泥撐起臂彎,旋即抻手死死地拽住了容瀾的衣袖:“師,師尊,救,救……救我……”
話音未落,便又有大口大口的血自口中湧出,連帶着淚也一同撲簌簌地淌下。
“師尊……別,走……求你……”
容瀾沉默着垂眸,将他冰冷的手裹入掌心。他居高臨下的凝着楚逐羲,又緩慢地攏緊五指握住了他的手,而後在他凄切的目光下,一根一根地掰開了他的手指,旋即無情的轉身離去,揚起的袖上還沾染着些許血垢。
“……!”楚逐羲腦內霎時空白,他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雙眼,擡起的手無力地垂下,落在地上時傳來一陣于他來說已是微不足道的悶痛。
他的師尊走遠了,他看不見他了。
被抛棄的恐懼如同黑暗中青面血口的妖獸,張牙舞爪地将他拖入深淵。
大片的雪花落在眼球上瞬時化作雪水,和着淚一同流下眦角。身體好似壞掉了一般,連跳動的心髒都仿佛成為了負擔,血止不住的從唇齒間湧出,連同着溫暖一齊汨汨的流逝殆盡。
楚逐羲拼盡全力也只是堪堪翻了個身,方才伸出一手摳入發腥的濕泥之中正欲往前爬,下一瞬他便徹底墜入了一望無際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