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抹雪白衣袂于眼前翩然而過,破開濃稠混沌的黑暗,輕輕巧巧地擺動着,又窸窸窣窣地垂落于泥土之上。
楚逐羲雙目微阖,視野昏暗而模糊,鼻腔內充斥着潮濕滑膩的腐臭泥腥,呼吸間喉頭止不住地翻滾起血鏽味。
是,師尊嗎?師尊他回來了嗎?
他腦內一片模糊,仿佛生了鏽般難以轉動分毫,反應了許久才遲鈍的想道。
楚逐羲迫切地想要仰頭去看,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就連手指都無法動彈半分。
忽有一掌自斜上方伸來,輕佻地鉗制住他的下颌,将他自黑泥中提起,又逼迫他擡起頭來。
脆弱的頸脖被迫後仰,惡意地不斷彎曲,力道之大令肩胛與頸椎皆發出了類似于關節錯位的咔咔聲。
睫毛被血水黏住,就連呼吸也成了酷刑。
他拼命地想睜開眼睛,身體卻始終不聽使喚,長睫顫巍巍地抖動着,勉強撐起一縫模糊不清的黯淡罅隙。
男子一襲雪衣長身玉立,披于肩頭的玉白披風随風而動,襯得他有如天神降臨。
卻聽得自己頸脖間傳來喀喇一聲脆響,骨節錯位的劇烈疼痛霎時襲來,那人嫌惡地甩開了他的下颌,轉而施力猛然将他掼往地面。
數月以來的囚禁已将楚逐羲的身體耗損得不剩幾兩肉,跌入泥地之時亦沒有太大動靜,恍若殘花摧折飄落無聲。
那人提起一腳猛然蹬來,直擊最為薄弱的側腰,踐得他翻滾着仰面躺入淤泥之中,髒器破裂的劇痛由鈍而銳霎時傳遍全身。
方才還沉重如鐵的眼皮驟然撐開,濃紫瞳孔顫顫地縮作一點,濃血溫燙,争先恐後地自唇齒間汩汩湧出。
愈跳愈緩的心跳聲陡然拔高,一鼓一鼓地沖撞着幾欲斷裂的肋骨,沿着骨骼上攀徑直刺入耳膜,回光返照一般。
恍惚間,好似聽見一聲輕蔑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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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顱被推搡得歪斜地偏向另一側,卻依然看不真切那人的面目,如今竟是連他足下踏着的一雙绲金白鍛靴履都再無法瞧見了。
那人行下的動作毫無意義。
楚逐羲再也無力動彈,雙眼更是被血浸了個透,早已無法視物。
大大小小的黑點如雨後春筍般迅速冒出,密密麻麻地擠入眼簾,将視覺悉數剝奪。
錐心刺骨的疼痛自臍下三寸之處而起,卻也只是個開始。持續不斷的刺痛接踵而至,丹田被囫囵破開,同他血肉相融的靈源被生生摳挖而出。
雖無法動彈,卻也能清晰感受到疼痛,少年疼得雙目翻白,身體也因此止不住的顫抖、痙攣。
被生挖金丹的劇痛還未休止,那人卻提起了他的腕子,旋即疼痛頓起,同樣的鑽心蝕骨。
五指抽搐着繃緊、勾起,仿佛被操縱于鼓掌之間的提線木偶,乳白線絡應聲而斷,雙掌便也柔弱無骨似的歪垂一側。
砰、砰——砰。
沉重如雷的心跳敲擊入耳,旋即戛然而止,眼前如燈滅般猝然歸于黑暗,魂靈亦翻滾着堕入混沌深淵。
他跌進一片光怪陸離的黑暗之中,與無數斑駁光點擦肩而過,徑直墜入未央長夜。
恍惚間,好似踏上了一片平坦的地面,楚逐羲徒勞的張大了眸,卻是徒勞。
黑暗仍如潮水,覆了他的雙眼。
便在他茫然無措之時,眼前驀地燃起一豆幽藍燈火,飄飄悠悠地蕩至遠方。
滴答——滴答——
楚逐羲亦步亦趨地跟着那捧妖異的火光,邁開的步子愈發輕盈,行得近了,便聽見花草搖擺的窸窣聲,聽見溪水淌過的潺潺聲。
福至心靈間,他惶惶回頭,深紫如潭的眸中映滿了紅蓮。
嬌豔如火的蓮花生滿了來時路,簌簌地飄搖于風中,終止于停滞不前的足下。
砰——砰——
自天外而來的巨響恍若驚雷,瞬間劈碎了眼前千奇百怪的一切。
芙蕖霎時枯萎殆盡委頓于黑水之中,化作熒惑無數飄散入空,終是化進長夜無邊。
砰!
剎那間心跳聲如雷貫耳,重新于胸腔內頑強鼓動。
這一次黑暗持續了很久,悠長的寂靜過後,楚逐羲一腳踏入了無休止的夢境當中。
他夢見自己回到了幼時,回到了那個被捆在鳳凰神像底下的冬夜。
楚逐羲向來都不是被嬌慣着長大的,他修行得早,自正式踏入靈修一道之時起,除卻每日必要的操練,他還從自己師尊手中承接下了院落內的絕大多數活計,譬如灑掃清潔、劈柴燒水、洗衣晾曬之類的簡單家務。
栖桐門內必修課程衆多,需要弟子們奔走的地點多如牛毛。楚逐羲因與師尊同住,于是不得不每日往返于主峰和後山之間,倒也不曾落下過半節課。
他因此養出了一身好體魄,這些年來也從未有過什麽病痛。
然而縱使是鐵打的身子,也抵不住埋在風雪裏半天的。
病來如山倒,楚逐羲反反複複地病了半個多月,好不容易退了高熱,接踵而來的便是漫長的恢複期,期間大大小小的風寒與咳嗽也一直沒有停過。
自那以後,容瀾便不再讓楚逐羲同其他弟子一起去聽別的師尊的課程了——以防某些不長眼的東西再來打擊報複。
“讨厭一個人從來不需要有甚麽正當理由,讨厭你的人,如何看你都不會順眼,又何必與他們計較?”容瀾眉目溫和,擡手輕柔地撫了撫他的發頂,“若是非要找理由——逐羲便當他們是嫉妒你天賦高就好。”
“那師尊會讨厭我嗎?”楚逐羲仰面與容瀾對上目光,眸底含滿了愧疚,“都怪我,讓其他人也不喜歡你了。”
容瀾聞言先是一愣,随後提起一指輕輕點了點他的額角,嗔怪道:“莫要說胡話,也莫要胡思亂想,他們對我喜歡與否,那都是我的事情,又同你有甚麽幹系?”
少年卻煞有其事地摟緊了容瀾的腰,埋首于他沾染着檀香的衣襟前,悶聲道:“那……師尊可千萬不要讨厭我啊,不論現在還是将來,都不要讨厭我。”
“怎麽會讨厭你,”容瀾順勢将楚逐羲抱入懷間,又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背心,“師尊是不會讨厭逐羲的。”
“你的到來,于我來說,可是難得的一件幸事。”
他嗓音緩緩,頗為鄭重地道。
楚逐羲聞言仰面,便見他眸中如點星,煌煌永不落。
立于床頭矮櫃之上的燭臺方才還盈着一捧暖光,下一瞬火焰便高高地蹿起灼燒了一切,灰絮滾滾紛飛開來,堆疊作墨藍天際勾着的一團濃雲。
忽暗忽明間,眉目溫和的容瀾已不複存在,他眸底淬着冰雪似的冷光,旋即将掌中握着的誅仙釘狠狠刺下。
“師尊、師尊……別走、別走,求求你……求你,別丢下我……”
楚逐羲伏于腥臭潮濕的泥濘間,被血染紅的雙眼簌簌地落着淚,他拽住容瀾的衣袖,卻被一根根掰開了手指。
他又一次被抛下了。
那人一襲白衣,施施然踏過滿地枯骨,恍若谪仙降世,卻唯不渡他。
夢境變幻莫測,夢裏的師尊時而溫柔可親,時而尖酸刻薄,卻都殊途同歸的選擇了抛棄他。
夢太長太長了,楚逐羲深陷其中,于萬千個漩渦之中沉浮掙紮,他終是迷失了方向,再也尋不見來時的路,再也分不清楚虛與實。
白衣的谪仙緩緩走來,面容愈來愈清晰,他神色漠然,唇角卻勾着抹詭異的笑意,
容瀾長身玉立、纖塵不染,三千墨發高高束起扣入一枚金玉發扣當中,他裹着厚重的雪狐披風,布料上绲有烏金色的繡線,舉手投足間皆是矜貴。
他面色蒼白毫無血色,唇卻如點了丹砂般秾麗,像極了話本中所寫的玉面修羅。
“師尊!你,你回來了——”
師尊折身回來尋他了,師尊果真未騙他。
喜悅還未來及透入眼底,便被容瀾掐住了下颌,他目光冰冷,仿佛在看一具屍體。
楚逐羲不解其意,他怔怔地開口欲問,便被一枚銀光閃爍的長釘貫了滿懷。
皮肉被囫囵破開牽扯起一道類似于布帛撕裂的聲響,銀釘粗暴地攪和在血肉中,帶出一股又一股滾燙的鮮血。
金光閃閃的金丹被生生摳出,撚于容瀾玉白的指間熠熠生輝。
冰冷如蛇的觸感漸漸爬上肌膚,楚逐羲瞳孔微震,連帶着小臂亦止不住地發着抖,下一瞬毒蛇張開穴口,旋即将銳刺釘入腕心,一勾一挑間筋脈寸斷。
血流了很多,幾乎将他淋得濕透了,而他的師尊身上卻仍是一塵不染。
“你是不是讨厭我?”楚逐羲扯着嗓子問。
隆冬寒夜中,容瀾身姿如松迎風而立,卻始終不曾言語。
風雪泯滅了他的身影,轉而将楚逐羲一點點埋入地底,亦涼了他的目光。
瓊花盛開一剎,暗火就此紮入心底,沉沉地煨了經年。
信任既失,千金難買,亦如琉璃樽碎,再難存下半杯湯。
卻見漆黑穹頂忽地裂開一道縫隙,就此傾下薄光一斛,霎時将夢境撕成碎片,那道冷漠的背影亦随之灰飛煙滅。
風聲消止,重歸于靜。
耳畔卻忽地泛起一陣短暫的嗡鳴,催得楚逐羲意識漸漸回籠。他緩緩撐起沉重的眼皮,只勉強地撐開一縫視野,迷糊間望見了一片潔淨的木色。
他身處于一個自己全然陌生的地方,身邊沒有人,耳邊亦沒有聲音。
盡管屋內光線昏暗,楚逐羲仍是難以适應地蹙起了眉,須臾間眸中便蓄滿了淚霧,激得鼻梁一陣一陣地發酸,反倒是隐約嗅見了一點兒微澀的中藥味。
恍惚間似又瞧見了那些光怪陸離的影子,如蛛絲般爬滿了牆面與房頂。黑影蠕動着緩緩下壓,又好似化出了銳利的五爪,即刻便要将他開膛破肚。
那是一種未知的不安與恐懼,身體上的疼痛亦逐漸回籠,絕望霎時擠滿了短暫清醒的意識,逼得他幾欲死去。
于清醒的絕望之中,楚逐羲再度墜入深沉夢海,便如此時醒時睡的掙紮了長達一年之久。
意識得以清明的時候并不多,每一次醒來身側皆無人,仿佛天地之間獨剩下他一人般。
好在他總能嗅見一絲若有若無的藥香,才叫他記得自己尚還存在于人間。
浸泡于珍奇藥材之中的殘破身子正一日日地好轉,直至糾纏他已久的夢魇總算敗下陣來,他才得以重返人間。
楚逐羲醒來的那一日,塌邊竟難得的守着人。
兩個人,一個面容清麗的女子,還有一個生着狐耳與狐尾的男子,他們面上皆帶着驚喜。
楚逐羲認得女人,正是許久前曾找過他、勸他回魔域的晏長生。
“你這倒黴孩子——”容貌昳麗的男人一抹并不存在淚水的眼角,“先前長生叫你回家繼承你爹的皇位你非不去,這下可好,被那幫道貌岸然的東西殘害成了這副模樣,你若是沒了性命……我如何向你那九泉之下的親爹交代?”
這便是楚逐羲的幹爹啻毓了——前任魔尊楚恨山與妖尊啻毓是拜過把子的好兄弟。
楚逐羲從晏長生口中得知自己如今身處幽冥澗,之後他便又問起了當時惡鬼嶺上的情況。
晏長生思忖片刻,才道:“那日,我去惡鬼嶺尋一味草藥,卻不想遇見了你。”
楚逐羲渾身是傷的躺在濕泥之中,衣衫被血浸了個透,僅剩下一口微弱氣吊着性命。他的丹田與手足筋脈皆被毀了個遍,身上有十二處大穴位受損,卻唯獨內髒完好無損,甚至算得上是十分健康。
重傷到這種程度,內髒卻毫發無損,實在不是什麽正常現象。
晏長生心覺奇怪,卻如何都查不出具體緣由來,便只能将其歸結于魔族血脈的強大自愈能力,又嘆是楚逐羲洪福齊天、命不該絕。
“其他人?沒有其他人。”晏長生擺了擺頭,“那鬼地方除了你,誰也沒有。”
楚逐羲聞言眸色一暗,卻也并未言語什麽。
金丹被挖,于天生魔族的楚逐羲來說其實并不算是壞事。
沒有了靈力的阻撓,他體內的本源魔氣便得以重新流轉起來,将曾承載過靈力的經脈一一修複、貫通,更是輕易地便将殘餘的靈息悉數化解、吸收。
大抵是走過一趟鬼門關的原因,楚逐羲脾性因此大變,秾麗動人的面孔亦不複先前明豔,眉眼間只餘下陰郁戾氣。
澗中歲月不知長,五年時光有如白駒過隙。
然而楚逐羲從改道修魔到境界登頂,不過短短三年間。
啻毓掐指一算,道是時機已成熟。便與晏長生一道将楚逐羲送往魔界中,助他繼承楚恨山的尊位。
衆魔群龍無首已久,又哪裏肯低頭認一個從未見過的黃毛小子為尊?
然而楚逐羲手段雷霆,招數又陰毒狠厲至極,且極精通于打一巴掌給個甜棗的路子,不出幾年便将衆魔治得服服帖帖,由他親手接管的北辰更是煥然一新,一改先前自相殘殺、弱肉強食的亂狀,如今城內上下一片安寧祥和。
以至于魔族衆人皆知居于北辰的新魔尊有一副陰晴不定的怪脾性。
他凝着前來跪服進貢的衆魔,只輕巧地冷笑一聲。
近了,他離他的師尊,又近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