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楚逐羲被關入了栖桐門的地下囚室。
囚室面積不大,僅一丈見方,室內昏黑一片,只有幾盞下下品的長明燈散發着微弱的光。環境倒還算是幹淨整潔,空氣中也沒有什麽潮濕難聞的氣息。
楚逐羲的四肢皆被玄鐵環鎖住,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經文,他的頸脖亦被扣上了粗重的鐵環。一指粗細的鎖鏈一端牽在玄鐵環上,另一端則埋入了牆面,将他鎖在牆前。
楚逐羲低垂着頭跪坐在地,又微微弓起了身子輕微的顫抖着,一頭亂發披散在肩頭。他五指握緊成拳,指甲緊緊摳入皮肉,在掌心留下幾彎透着血絲的紅月牙。
青藍的血管與绛紫的細筋正一跳一跳的鼓動着,在蒼白的皮膚上撐起縱橫交錯的脈絡。
伴随着靈力與魔氣兩股水火不容的法力互相撕扯纏鬥,持續不斷的脹痛從四肢末端泛起,又密密麻麻的爬滿全身。
楚逐羲剛堕魔不久,還尚未學會如何操控憑空多出的魔氣,這會兒又被縛仙咒鎖了修為,空有一身靈力卻如何也無法調動。
這地下囚室中的靈力更是稀薄得可憐,根本無法融入身體潤澤被折磨得脆弱不堪的經脈。
燈光化不開濃稠的黑,四周死一樣的寂靜,好似連時間都停止了一般。
恍惚間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夜。
楚逐羲的四肢已經痛得麻木,眼前也正一陣一陣的泛着白光,他依稀從閃過的白光中瞧見了容瀾的影子。黑暗之中猝然亮起了一點光明,容瀾挑着燈匆匆忙忙的走來,他的黑發上沾了零星的幾點白絮,靴子踩過雪地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待他回過神來時,便又回到了那方狹小而昏暗的囚室,沒有由遠而近的光明,亦沒有踏雪而來的師尊。
楚逐羲跪坐在原地一動不動,他目光呆滞的望着灰黑的地面,仿佛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
他的耳尖忽地一動,敏銳的捕捉到了一道極其細微的腳步聲。楚逐羲的雙眼頓時明亮了起來,他激動的起身想要向前而去,卻忘了頸脖與四肢皆戴着枷鎖,他被玄鐵枷鎖拉扯得向後踉跄一下,随後失去重心摔伏在地面發出一聲悶鈍的重響。
楚逐羲緊緊盯着嵌在石壁中的旋梯,也不顧從皮肉上傳來的鈍痛迅速從地上爬起,他試探性的喊道:“師,師尊——?!”
那道腳步聲停頓了一瞬間,複又響起,自上而下由遠而近的傳入囚室,回蕩在空曠的地下室。不一會兒,一個身着嫩粉色襦裙的小侍女從石旋梯上走了下來,她臂彎裏挎着一只食盒,面上帶着十足十的警覺,她小心翼翼地往前邁着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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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逐羲瞬間頹然的癱坐下來,看着那侍女将食盒推到自己面前,又手腳麻利的将盒蓋掀開放到一旁,随後起身便提着裙角飛快地逃走了。
那小侍女的腳步聲輕浮無力,一聽便知不過是個普通人。
楚逐羲不由得暗惱起自己因一時心急,而忘了側耳傾聽。
送膳食的小侍女每日都準時出現,将新的食物放下、打開盒蓋後,回收了舊食盒便走,整個過程不言不語如同一個啞巴,囚室內只餘下碗盤碰撞的聲響。
昏黑與疼痛好像将時間無限拉長了一般,楚逐羲在牆面上一筆一劃的刻下“正”字,粗略的計算着自己被囚了幾日。
那一面牆已經刻下了六個完整的“正”字,楚逐羲被押進來時還是十月上旬,如今已是十一月份,每當石旋梯上傳來動靜時,總會有冷冽的寒風順勢灌進來。
今日是十一月三日,楚逐羲的生辰。然而直至深夜,容瀾都未曾出現,至此為止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個月。
楚逐羲冷眼看着不遠處的長明燈,那燈罩下的火焰忽閃忽閃的扭曲着,随後撲地一下滅了。
他忽地笑出聲來,擡手狠狠砸在牆面,玄鐵環随之發出一陣脆響。楚逐羲将玄鐵環抵在牆上,在第六個“正”字一側刻下一道深深的痕跡,腕上結了血痂的擦傷又崩裂開來,順着皮膚紋理淌下細細的血線。
在血液中沉寂了十幾年的暴戾因子幾乎是瞬間蘇醒過來,随後便抑制不住的瘋狂膨大。
時間飛逝,很快便又過了一個月,而牆上的“正”字卻仍止步于六個又一橫。
容瀾始終未曾出現,好似人間蒸發了一般。
楚逐羲終是控制不住自己日益糟糕的情緒,暴怒的掀翻了小侍女送來的東西。
待到第二日小侍女再來時,她只是詫異的看了一眼滿地狼藉,随後便麻利的将地面收拾幹淨,小侍女也不将帶來的東西放下,一左一右的挎着兩只竹籃轉身便離開了。
已是深夜。楚逐羲端正的跪坐着閉目養神。
囚室上方傳來了一陣有些雜亂的腳步聲,楚逐羲心覺奇怪,卻又立馬釋然——許是那侍女要将東西重新送來。
他仍是合着眼,一動不動。
“你們二人且在上頭等着罷。”清冷如泉的聲音從上頭傳來,繞着旋轉而下的陡峭石梯傳入囚室之中,直直撞在楚逐羲的心上。
那聲音——是師尊。
楚逐羲猛然擡起頭來,雙目瞳孔縮了縮,他直勾勾的盯着昏暗的樓梯口。
窸窸窣窣的談話聲止住了,那道穩健的腳步聲再度傳來,近了,近了。
昏黑的樓梯間內出現了一道略顯清瘦的身影,随後一角邊緣處嵌着軟毛的灰藍色衣料飄起,容瀾從陰影之中緩緩走了出來。他伸手将灰藍底兒的兔毛披風解開,那披風便軟軟的順勢滑至肩頭,露出了底下輕薄的裏衣。
容瀾站在楚逐羲面前,一個低着頭,一個仰着頭,二人相識無言。
楚逐羲望着容瀾漆黑的眸,卻見對方的目光偏移落在了他身後刻了字的牆面,只看了片刻便又将目光重新放回他的身上。
他睜大了一雙被魔氣浸得發紫的瞳孔,試圖從容瀾毫無表情的臉上找出那麽一絲情緒波動的痕跡。
容瀾面上無悲也無喜,他沉靜了許久才長長的嘆氣一聲,聽起來疲憊不堪。
楚逐羲并未因為師尊的出現而感到安心,相反的他感到一陣沒由來的心慌。
心湖被投入石子似的一圈圈泛起漣漪,提在胸腔中的那口氣也洩了半分,疼痛也順勢爬上了神經。
這會兒容瀾卻緩緩地低下身子,以單膝跪地的姿勢蹲在楚逐羲面前。
“對不起。”
容瀾的聲音如他本人一般冷淡。
楚逐羲聞言微微一怔,心中的怨念頓時雲消霧散,積壓在心底兩個月有餘的委屈瞬間傾湧而出,化作滾燙的淚滾出眼眶。
萬千情緒一齊湧上頭頂,給鼻尖帶去一陣酸澀。楚逐羲猛然張開雙臂大力的抱住了容瀾,随後張嘴發狠的咬住他裸露的頸窩,皓白的齒陷入皮肉,舌尖嘗到了一點鹹腥。
血腥味瞬間喚醒了深藏在楚逐羲身體裏生性多疑偏執的魔族血脈,叫他愈發焦躁起來。
楚逐羲的身子劇烈的顫抖着,拼命的收緊雙臂抱緊了容瀾,好似要将對方糅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被他抱着的人不掙也不動,無言的任由他抱着、咬着,甚至連悶哼都未曾發出過。
容瀾動了,他伸開雙臂将楚逐羲抱入懷中,一手攬着他的腰,另一手則覆在他腦後安撫似的輕柔撫摸。
楚逐羲的動作頓住了,他緩緩地睜大了雙眼,好似被一道巨雷劈中了一般。楚逐羲松了口,雙臂箍緊了容瀾的腰,他放聲恸哭,将臉埋入容瀾肩膀上的衣料。
輕緩的檀木香充斥在鼻腔中。
“師尊,師尊——!”
“你騙我——”
“你不曾來看過我。”
“你是不是讨厭我了?”
“你是不是——是不是不要我了?”
楚逐羲聲音帶上了哭腔,他一聲聲的問着,似是啼血的杜鵑。
容瀾仍是一下下的輕柔撫過楚逐羲的黑發,将雜亂的發絲一一理順,就像抱着小時候的楚逐羲一樣抱着他。
“我不曾讨厭過你。”
“此話當真?”楚逐羲揪緊了手心中的衣料,好似手中捉着的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只聽容瀾輕嘆一聲,聲音輕飄飄的不帶一絲重量,似是無奈又似疲倦:“我不會騙你。”
楚逐羲沉默的聽着,開口喚道:“師尊。”
“嗯。”
“師尊。”
“嗯。”
……
楚逐羲不知疲倦的一聲又一聲的喚着,容瀾亦耐心的一聲又一聲的應答着。
他叫夠了,便閉了嘴,靜靜的摟着容瀾,又伸手去牽對方蓋在披風與廣袖下的手,将那只微涼的手牽到自己腹前。
容瀾由着楚逐羲牽過自己的手,另一臂仍是攬着他的腰,掌心一下一下的順着他的後背。
師尊的手還是那麽瘦,那麽涼。
楚逐羲感到掌心忽地一涼,一枚圓形的東西從師尊的袖中滑出,夾在了緊緊相扣着的手中。
他心中雖然詫異,卻仍是面不改色的借着容瀾長而寬廣的袖的遮擋,指尖一頂便将那枚東西渡到自己袖中。
如此抱了一會兒,容瀾才輕拍了楚逐羲的肩頭幾下,松開了雙臂,緩緩的站了起來:“我該走了。”
“師尊——”楚逐羲擡起手,鎖鏈嘩啦啦的響起來。
“嗯?”容瀾又側身望過來。
楚逐羲與容瀾對上了目光,他張開口剛想說話,下一秒指尖觸及到袖中冰涼的圓丸。一瞬間他福至心靈,話鋒一轉,有些低落的回答道:“只是想叫一叫師尊而已。”
“……”容瀾深深的看了楚逐羲一眼,随後将披風重新系緊,柔軟雪白的兔毛沒過了他略尖的下巴。
楚逐羲靜靜的看着容瀾的身影沒入黑暗之中,腳步聲也遠去了,直至上頭傳來鐵門關閉的聲音,與咔噠落鎖的脆響。
他緩緩攤開手,一枚青色的藥丸從袖中滾出,落在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