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若是有朝一日,我堕入魔道,師尊會讨厭我嗎?”
他先是一怔,随後微微笑道:“……瞎想甚麽呢,怎麽可能。”
——
澧州的秋日向來幹燥少雨。至少在楚逐羲的印象中,澧州雖濕潤多雨,但秋天裏卻是不怎麽下雨的。
夏末降下的一場雨将炎熱一掃而空,帶來整個秋季的幹爽與清涼。
栖桐門中栽種的桂花樹得了雨水的潤澤,嫩黃的花朵陸陸續續的從葉間冒出頭來。等到了十月份,栖桐山上的桂花便全部開齊了,花團簇擁着掩蓋了綠葉,清爽的秋風将桂香送得很遠。
這金黃的花朵最多再在樹枝上呆個十來日,待十月上旬一過便會陸續凋謝。當樹枝變得光禿禿的時候,楚逐羲最厭惡的冬天便如約到來了。
師尊會趁着這最後的幾天花期,帶他去采摘些成色好的桂花,金黃的小花兒總是能堆滿他與師尊臂彎間挎着的小竹籃,那若有若無的清甜香味沾染了衣裳,要兩三天才能散盡。
師尊會将這些桂花制成桂花蜜與桂花酒,餘下的那些便曬成花幹用盒子裝起來,無論是用來泡茶還是制作菜肴味道都很好。
這幾日來天象異常,分明該是幹燥清爽的天氣,而今卻十分突然地降下了一整夜暴雨,過後又淅淅瀝瀝的接連飄了小一周的雨。
本該多開幾日的金黃色桂花被忽如其來的雨水打落鋪了滿地,被灰塵和泥土沾染成黑色。
青石板地面凹凸不平的布着幾個積了雨水的小坑,裏頭沉着些許嫩黃的花瓣。被雨水浸了數日的桂花不複以往的香甜,漸漸散發出一股若有若無的腐臭。
這日的天仍是飄着細小而密集的雨點,裹挾着一絲沁骨的冷意。
輪班清掃地面的栖桐弟子苦不堪言,能接到這種繁瑣任務的顯然也不是什麽天賦異禀、家族顯著的弟子,更沒有什麽內門弟子作靠山,他們大多是些修為不高、連最低級的避雨咒都難以長久維持的外門弟子,只能簡單的戴了鬥笠披了蓑衣,苦哈哈的抱着掃帚清理地面上散發着細微惡臭的殘花。
一陣嘈雜的腳步聲自遠處傳來,幾名弟子擡頭望向聲音來源,遠處通往後山的道路上赫然出現數道身着華美衣裳的人,淺金色的靈力升起籠罩在他們周身,将冰涼的雨水隔開。
門主黎歸劍身着白色華服,一副岸然道貌的模樣,他負着手快步走來,雪白的衣袂順勢飄起。黎歸劍身後跟着幾位掌權長老,還有數名自己座下的弟子,皆面色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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掃地的弟子不敢多看,偷偷瞄了幾眼後又連忙垂下了頭,不動聲色的挪向道路兩側讓開一條寬闊的走道來。
“師尊,師尊……?!”被圍在隊伍中間的少年忽然劇烈掙紮起來,仿佛剛剛才從夢中驚醒似的,他猛然擡起頭來四處搜尋着那道略顯清癯的身影。
燙了暗金紋路的雪白宗服在掙紮中變得淩亂,黑發被雨水打濕黏在臉頰,少年睜大了雙眼,深紫色的瞳孔都在細微的顫動着,他的眼角幾乎眦裂:“師……師尊——?!”
押着少年的幾位師兄毫無防備,被他忽如其來的掙紮推得身體一晃,他們蹙眉低聲呵斥一句,掌中聚起靈力掐住他的手臂往下壓。少年瞬間被他們壓得佝偻起腰身,腳下亦是一個踉跄,下一刻便踩進積了水的凹坑之中。
水花裹挾着黯淡的桂花花瓣一同濺起,撲了少年半身,原本雪白的衣擺與靴子皆爬上了暗色的水痕,衣裳下擺緊緊貼在他的腿側。
少年被押在隊列中間,一步步的往栖桐門總壇的方向走去,與道路兩旁身披蓑衣的弟子們擦肩而過。
——楚逐羲,是楚逐羲!是景行師尊最疼愛的入室弟子!
空氣裏好似有甚麽東西彌漫開來了,是血,是蜜糖,腥鏽味之中夾雜着一絲誘人的香甜。
直到黎門主一行人走遠了,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上,敷衍掃着地的弟子們才齊齊擡起頭來,他們互相望一眼,人人眸中都閃爍着好事的光芒。
他們抛下剛剛清掃了一半的爛桂花,蜂擁着圍成一團窸窸窣窣的小聲議論。
雨愈下愈大了,攏作一堆的花瓣被雨水沖散,重新鋪了滿地。
正如從肮髒腐爛之中催生的瘟疫,只一眨眼便乘着橫流的污水、搭着腐臭的順風,傳遍了梧桐山上下。
楚逐羲堕魔一事人盡皆知。
後來這事兒又在人們口口相傳之中衍生出了十來個版本。栖桐門弟子最樂意聽的、也是流傳得最廣的那一個版本自然是——冰壺秋月的景行師尊大義滅親,在得知徒弟入魔後,毫不猶豫的将自己一手帶大的徒弟楚逐羲交給了黎歸劍門主。
即使被涼得透骨的雨水淋了一遭,楚逐羲的腦內仍是混亂的一片。半個多時辰前所發生的事情一幕接一幕、不斷的在眼前浮動着,像是煩人的狗皮膏藥,如何也無法甩開——
當時,楚逐羲獨自一人在屋中,他聽見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
容瀾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低氣壓,他面無表情的快步進了屋,身旁并肩跟着的門主黎歸劍。之後他的師尊便那麽冷眼看着那些師兄師姐從門外一一湧入,他甚至還未反應過來,就被兩位師兄擒住了。
“師尊?”楚逐羲驚愕萬分,他雙手被粗暴的反剪到身後,随後被推搡着向前幾步,站到了黎歸劍跟前。
可是卻無人回應。
楚逐羲慌忙的仰頭去看容瀾,而容瀾卻略略偏過了頭去不再看他,似是不忍心一般。
他腦內頓時嗡嗡作響起來,楚逐羲還清晰地記得不久前師尊還溫聲的安慰他,讓他不要害怕,還說一定會帶他離開,可如今卻……
楚逐羲想問容瀾為什麽,可萬千話語到了嘴邊卻如何也說不出來,就那麽梗在嗓子眼兒,梗在心口。
好像有無數條暗流從身側洶湧而過,可他卻始終無法捕獲到其中之一。
楚逐羲不信容瀾會如此抛下自己,他擡了眼無措的望着容瀾,小心翼翼地喚道:“師尊?”
容瀾沒有回頭,仍是不去看他。
一瞬間楚逐羲的心直墜冰窟,他眼中閃動的光盡數褪去,渾渾噩噩的慢慢垂下頭去。之後他便被押向屋外小院,腳下剛邁出門檻,身後便傳來了黎歸劍溫和的嗓音。
“那孩子……也算是我看着長大的了,景行啊,還真是難為你大義滅親了。”
黎歸劍的聲音中飽含着惋惜。
楚逐羲聞言便想回頭去看,卻被一左一右兩位師兄強硬的拖着往前,另一只未邁開的腳便直直的絆在門檻上,所幸有人架着他,這才沒讓他直接摔下半人多高的地臺。
但其實就算他回頭了,也是瞧不見他的師尊的。
楚逐羲失魂落魄的任由師兄們拖拽着他的軀體踉踉跄跄的下了石階,混亂中好似撞倒了什麽東西。
随着細微的嗤嗤聲響起,雲霧似的一團明黃色散亂的揚起擠入楚逐羲的視野之中,又沙沙的落下鋪開。
那是前些天他随師尊一起摘回來的桂花,因為雨天的緣故,一直未能幹透,這下子算是徹底晾不幹了。
楚逐羲愣愣的望着那半幹的桂花泡入積水之中,緩緩舒展開蜷起的花瓣來。
許久,黎歸劍才出屋,快步徑直向外走去,目不斜視,好似帶着一股氣。楚逐羲亦被架着跟上了黎門主的腳步,他不顧師兄師姐的責罵幾番回頭望去,可容瀾的屋子門口始終空空如也。
當楚逐羲從桃木牌匾下穿過的瞬間,他感覺白牆與青瓦都迅速的後退。
似乎有什麽從身上剝落,一切都變得不一樣起來。恍惚間,他以為自己涉足了另一個世界。
那處居住了十幾年的小小府邸漸漸消失在翠竹之中,連向來顯眼的斜斜飛起的屋檐都被濃綠淹沒了。
他想見、他呼喊着的師尊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
真是狼狽極了,也可憐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