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臨星闕手中托着一只由靈力彙聚而成的金黃色靈鳥,啻毓則趴在一旁的欄杆上半眯着眼,一邊悠閑地吹着夜風,一邊聽着從靈鳥身上傳來的聲音。
“……秋秋說,攬月庭的道長們到雲間海裏來了,就在今日下午,開口便想要借妖譜查一只妖,你不在,那卷妖譜自然打不開。”
“攬月掌門竟也來了,秋秋告訴過他你不在,可那蕭白景如何也不肯走,他在雲間海落了腳,堅持要等你回去再當面談。”
“……據說,是蕭白景同門的師弟被妖族蠱惑了,還被害得屍身全無,連把随身的佩劍都沒能留下,怪不得他們如此大動幹戈。”
“阿毓若是想在魔域多玩幾天便在那邊呆會兒罷,不必那麽急着回來,但蕭白景到底是攬月庭掌門,不要晾得太過火了。”
晏長生的聲音到此止住了,靈鳥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瞬間化作點點光芒消散在夜空中。
九尾天狐普遍體溫偏高,再者啻毓今夜也喝得不少,身上正一陣陣發熱,現在被這冰涼的夜風那麽一吹,頓時舒服得渾身骨頭都要軟了,他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擡手凝聚起一只白色靈鳥。
“被妖族蠱惑?我看倒像是攬月庭那群孔雀開屏的蠱惑了那只妖族,真是報應吶。”啻毓嘲諷道,“長生姐姐放心,我自有分寸,既然他們願意等,便讓他們等着,好吃好喝的供着,等明日逐羲的生辰宴散了,我再慢悠悠地回去。”
話音落下,白色的靈鳥便撲着翅膀飛向遠方,尾羽略過的地方留下一束轉瞬即逝的流光。
——
“……阿珑,你這是為何?”
祁琅玉口中源源不斷的湧出鮮血,他抱着懷中散發着梅花冷香的游意珑,眼中滿滿的都是不可置信,祁琅玉緩緩的低下頭顱來,卻見游意珑竟是笑吟吟的擡起頭看他。
游意珑将手搗入了他的小腹,生生将丹田洞穿,勾起成爪的手貫穿了祁琅玉的身體,從他身後探了出來,沾滿血污的手指間捏着一粒熠熠生輝的金色小珠。
血将游意珑的手套都浸紅了、浸透了,黑衣也被濺上暈染出更深的色彩。
游意珑一挑嘴角,薄唇抿起笑道:“我的傻道長呀,喜歡和愛是兩回事啊。”
蘊含着深厚靈力的金丹被游意珑握在掌心,他站起身來居高臨下的冷眼睨着伏在地面僅剩下一口氣的祁琅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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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越貨的事情游意珑做得實在是太多了,不過先前殺的都是些大妖,這倒是他第一次将手伸向靈修,還十分幸運的釣上了祁琅玉這麽一條對他死心塌地的大魚。
游意珑做事一向喜歡斬草除根,祁琅玉還未死去便被他活生生的廢了修為與經脈以除後患,直到最後斷了氣時還死不瞑目的瞪着他呢。
之後這祁道長的屍身便被游意珑一把妖火燒了,連帶着随身的佩劍也被一同扔入火堆燒了個精光,最後只餘下一捧灰。
火焰燃燒發出細微的噼啪聲,其間又混入了祁琅玉的聲音,他正一聲一聲的喚着“阿珑”,不複從前的溫柔,他的聲調凄涼極了,那呼喚聲變得愈來愈刺耳凄慘,仿佛泣血一般,自他的身後傳來,漸漸地近了,裹挾着一陣滲人的涼風。
夢境之中,游意珑顏色淺淡的雙眸裏透出些許驚愕,他想回頭卻發現自己無法動彈,好似被鬼壓床了一般。
“阿珑?”祁琅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伴随着一雙手緩緩的從耳側自後向前伸來掩住了游意珑的雙眼,在黑暗降臨之前,他透過指縫看見了一抹飄起的雪白衣袂。
“我來了。”
“!”游意珑被驚得猛然睜開了布滿血絲的雙眼,眼前由模糊漸漸轉為清晰,他瞧見了床邊滿臉擔憂的韶寧。
他的頭還在嗡嗡作響,祁琅玉的聲音好似還回蕩在腦海中。
游意珑猛地吸了一口涼氣,難受極了的發出一聲低吟。他一邊用手腕抵住額角,一邊緩緩起身,但四肢連帶着軀體都是無力的,還未坐起來便又要仰面摔倒下去。
“阿珑!”韶寧及時伸手扶住了游意珑的身體,這才沒讓他摔得太慘,“自那夜你昏迷過去後,已經整整兩日了!其間還忽然發起高熱,你好好躺着罷,我去給你倒水……”
“……”游意珑蹙起一雙長眉,順勢牽住了韶寧的手,安慰似的用指尖摩挲了幾下他的手心,這才松了手,嗓音沙啞的道,“……我沒事。”
“你都這副模樣了還沒事呢?待會兒喝了水,再吃些藥,便好好休息罷。”韶寧皺着眉,轉身便去倒水。
夢境中實在是太真實,甚至能感受到血的溫熱。游意珑只覺得疲憊極了,又覺得奇怪——這不是他第一次做這些事情,他游意珑殺過的妖修、靈修十只手都數不過來,到還是第一輪夢見過被自己殺掉的人,這個人還是祁琅玉。
即使腦子已經燒得有些不清醒了,游意珑仍是聚氣凝神的合眼去感受丹田中的動靜。
那枚屬于祁琅玉的金丹,它此時此刻正死而複生般的閃爍着微弱的光芒,而屬于他自己的妖丹則被一股稀薄的靈氣環繞着,晶瑩剔透的妖丹上裂開了一條細縫。
幾乎是瞬間游意珑便明白了自己為何會無故暈倒、發起高熱——他體內的妖力與靈力相互排斥,妖力過于濃厚強大,靈力雖稀少卻遇強則強,根本無法與之相融。
必須要再吸收一定量的靈力,才能促使妖力與之融合轉化,可如今他要能上哪兒去找充沛純淨的靈力?這個認知令游意珑無比頭疼。
若說靈力,人間的靈力自然是最為充沛的。但游意珑并不打算再回到人間了,先前他便感受到有種莫名的危險感帶着強烈的威壓,自天上而來重重的壓在肩上,迫得他難以呼吸。妖族的感知力一向敏銳,又本能性的趨利避害,游意珑雖為梅妖,亦不例外。他毫不猶豫的選擇回到魔界,一路上心驚膽戰的,直到踏入魔域那種強烈的不适感才漸漸消散。
游意珑悶悶地咳嗽幾聲,乖乖地喝了韶寧遞來的水和藥,這才躺回了柔軟的被褥中。
“阿珑你好好歇息,尊上傳我過去一趟。”韶寧摸了摸游意珑的體溫,又給他将被角掖好,這才輕手輕腳地離開房間。
韶寧臨走前十分貼心的揮手熄滅了燈盞,只餘下牆上嵌着的夜明珠,那是上好的珠子,散發着一圈柔和的光芒,仿佛淺淡的月輝。
屋內昏暗而安靜,很快便有困意降臨,眼皮漸漸變得沉重,游意珑就要墜入柔軟的夢境裏去了,他腦內忽地靈光閃過,一個絕妙的主意在腦海深處浮現,他嘴角微微翹起還來不及細想,下一刻便陷入了深眠之中。
游意珑抿唇笑時,唇便顯得更加薄了,與他這個人像極了。
而另一頭的韶寧正跟着自己前方晃晃悠悠邁步子的引路傀儡小人。
那小人也就比成人的巴掌稍微大些,雖說是傀儡,倒也刻畫出了一副好容貌,穿上了漂亮的衣裳。
傀儡小人引着韶寧來到了一扇門前,稍稍側身便站住了。韶寧知是到了地方,擡手推開房門便走了進去,站在門旁的小人見他進去了,便雙手并用的想要合上大開的門,看似十分費力的樣子,實則那傀儡小人只輕輕巧巧地一推便輕松的将房門關上了。
楚逐羲慵懶的斜靠在鋪了軟墊的羅漢床一側,支起左臂撐着下巴,右手握着一卷書慢慢的讀着,他面上沒有什麽表情,直到聽見了門口傳來的動靜,這才漸漸坐正身子來。
“坐。”楚逐羲言簡意赅,随手将手中的書卷放到了床中間支着的矮桌上。
韶寧應聲過後快步上前,乖乖地坐到了羅漢床的另一側去。
“你看到了什麽?”楚逐羲開口便問。
韶寧被問得怔了一怔。他最近一直忙着照看昏迷的游意珑,楚逐羲也不曾傳他去複命,就如此安安穩穩的度過了兩日,韶寧幾乎要以為這事兒就那麽無聲無息的過去了——畢竟若是要問,早該問了,哪裏會等那麽久。
但他實在沒想到,楚逐羲竟然還殺了個回馬槍。
韶寧實在是有些拿捏不準楚逐羲的态度,他思忖了片刻,這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尊上與容仙師……這兩日過得可還愉快?”
而楚逐羲就那麽定定的看着他,沉寂了片刻才嗤笑一聲道:“愉快?這兩日,我與他過得确實愉快。”左右也是他裝出來給人看的。
“——不過,我還是想知道你究竟看到了些甚麽。”楚逐羲的目光極為深沉,就那麽直直的與韶寧對上了目光。
韶寧被他看得一怔,心中霎時明了,方才的顧慮頓時煙消雲散。
“我看見,容仙師站在落了厚雪的竹林之中,身側……還跟了一位模樣生得極為俊俏的仙君。”韶寧一邊斟酌一邊說着,生怕惹得身旁的楚逐羲發怒。
而楚逐羲仍是面色如常,不鹹不淡地接話道:“你還瞧見他二人邊說邊笑,依偎着共撐一傘。”
韶寧險些咬了自己舌頭,他驚愕的擡起頭來看着楚逐羲,對方的雙眼如同深不見底的潭水,仿佛能夠攝去人的魂靈一般,他被楚逐羲看得背後不住地一陣發毛。
楚逐羲似笑非笑道:“韶寧,你知不知道你心裏所想的……其實全部都一清二楚的寫在臉上了?”
韶寧聞言大駭,迅速的從羅漢床上起身,又咚地一聲跪在地面低低的垂下頭去,動作連貫幹淨,當他跪實了才發覺自己冒了一身冷汗,韶寧抑制住本能的驚恐,冷靜道:“韶寧知錯!但韶寧所說的句句屬實,不曾有過半字欺瞞!”
耳邊傳來一聲又一聲指節叩擊桌面時發出的輕響,仿佛催命的鼓點。
只聽楚逐羲嘆道:“本座知你不敢欺瞞,既然選你去做,自是因為本座信你,這種事……不要再有下次,你先退下罷。”
“……是。”韶寧應聲而起,轉身便往門口走去。
屋中只餘下二人輕微的呼吸聲與韶寧的腳步聲,伴随着大門被推開時發出的吱呀聲,楚逐羲的聲音忽然在韶寧的身後響起。
他奇道:“……你若是選擇編一個故事來騙我,說他二人卿卿我我、眉目傳情,之後我勃然大怒,豈不是更合你的心意,也更對你有利些?”
韶寧聞言,腳下一滑險些絆了門檻直愣愣的摔倒下去,他絲毫不敢回頭去看楚逐羲的表情,慌忙的關上了門後便跌撞着落荒而逃。
韶寧騙不到楚逐羲,即使故事編得天衣無縫。
他也沒有那個膽子去騙楚逐羲,更不屑于做這等卑劣的事情來換取片刻的垂憐。
韶寧遠離了那間屋子才漸漸放慢了腳步、停下來了,他呆呆的站在回廊中,胸膛微微起伏着,韶寧猛然醒悟過來,所有的一切都清明了。
——楚逐羲寧可選擇相信一個下屬,也不願意去相信自己的心上人。
高興歸高興,不信歸不信,那些仇與恨都記得清清楚楚,他心裏清明着呢。
韶寧回過神來,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
楚逐羲仍是端端正正的坐在羅漢床上,曲起的指節一下一下的叩着桌面,面上雖帶着笑,眼中卻是陰冷的一片。
——大雪,竹林,俊俏的仙君。那人根本不會是他。
那日的記憶又浮現在眼前,他好像又看見了陰雲密布的天,鵝毛似的大雪,和沾了滿臉的血腥。
楚逐羲停住了敲擊矮桌的手,空氣之中只餘下詭異的寂靜,他保持着擡手的動作,沉下臉來定定的望着身旁小桌。
之後屋內響起一聲劇烈刺耳的咣當聲,伴随着木料崩裂的碎響。楚逐羲忽然暴起,翻手猛然一揮便将那張原本擺得好好的矮桌掀翻下去,他腰背挺直的站在原處,胸膛劇烈起伏着,他冷冷的看着地面上摔得支離破碎的小桌,随後拂袖離開。
寝殿大門轟然打開,楚逐羲快步邁入,四處搜尋着容瀾的身影。
“容瀾——!”
“容瀾!”
楚逐羲連連喊了幾聲都無人回應,他沉着張臉搜遍了整個寝殿,卻始終不見容瀾。
他咒罵一聲,随後合上雙眼,手中掐了個訣将體內的魔氣催動起來,楚逐羲眉心處隐約有紅光閃動,只一瞬間便消失不見。
楚逐羲睜開了眼,轉身快步踏出寝殿,穿過重重回廊最終站在了書房門前。他能清晰的感應到雀鈴上附着的符咒正隔着薄薄一扇門隐隐的作着回應。
他的師尊,如今就在這扇門後。
楚逐羲忽地平靜了下來,他收斂了周身湧動的魔氣,掩去了紫眸中的暴怒,緩緩推開了緊閉着的書房門。
就見容瀾從書案後擡起頭,驚愕的望過來。
“師尊?”楚逐羲面上含笑輕輕地合上了門,又施施然地走來,帶着點風雨欲來的味道。
“逐羲,你這是……”容瀾将手中的狼毫放下了,緩緩的站起身來,又習慣性從桌角拿起一卷書來,蓋住了桌面上只畫了一半兒的畫。
“師尊這是在幹什麽呢?”楚逐羲走到書桌旁,将全部目光都放到了案上。
二人僵持了一會兒,楚逐羲伸手便要去抽案上被容瀾遮着的畫紙,卻沒能抽出來,他轉頭便與容瀾的目光接上了。
“師尊在藏些甚麽?”楚逐羲微微眯起眼,他無心與容瀾打太極,直接握住了他的手腕從桌上抽離開來。
那張薄薄的畫紙便落入了楚逐羲的手中,紙張上繪着一個男子的側影,他束着高高的馬尾,身着一襲玄色的衣裳,衣擺處繡了金線,懷中抱着一只頸脖上系了銀鈴的黑貓兒,若楚逐羲沒認錯,這只貓就是球球沒錯了。
男子略略側過臉向這邊望來,眉眼與鼻都還未畫上,只畫出了嘴角微微揚起的唇形,雖然楚逐羲無法辨認畫的究竟是誰——但以畫中人的身形來看,畫的絕不會是他。
楚逐羲不怒反笑:“這是甚麽?師尊?”
“一位友人罷了。”容瀾淡淡的道,他半點兒不閃躲,就如此坦蕩蕩的說了出來。
若是楚逐羲未問過韶寧,恐怕真要覺得容瀾是在說真話了。
“友人?”楚逐羲嗤笑道,他捏緊了容瀾的手腕,低下頭去抵住他的額頭,“我看不像友人啊,倒像是哪個姘頭。”
容瀾顯然是沒想到楚逐羲會如此說,他怔了片刻回過神來後便蹙了眉想要掙脫楚逐羲的鉗制:“你在說甚麽胡話?”
“師尊畫的究竟誰,是之前肏過你的那個情夫麽?”楚逐羲改為雙手掐住容瀾的雙肩,将他按倒在梨花木書案邊上,手中那張畫紙也輕輕飄飄的落在了地上。
容瀾的後腰撞上書桌發出一聲悶響,一旁的木椅也被撞得咣當一聲翻倒在地。
“我沒……沒有甚麽……”容瀾咬着牙支吾了一會兒,才将那兩個字吐出來,“沒有甚麽情夫,從來都沒有過……”
楚逐羲盯着容瀾許久,忽地笑了起來,又松開了鉗制着他的雙手,緩緩的道:“師尊,你騙我。”
“我不曾騙過你。”容瀾面色蒼白,“你……信我。”
“信你?信你甚麽?信你出爾反爾,信你滿口謊言?”楚逐羲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似的,他大笑起來,“我也想信師尊。師尊口口聲聲說過要護我,說過不厭我,不恨我。我以為師尊多少會念着些舊情,給我一個痛快,可你卻喂我放大五感的藥,将我的經脈、金丹全部毀去,叫我生不如死,你是想提醒我,我這個肮髒的魔族不配成為靈修是嗎——”
“你叫我怎麽敢再信你 ?!”
楚逐羲怒喝着,揮袖将書案上的東西盡數掃在了地上,咣啷着落了一地。
珍貴的硯臺砸在地面碎成兩半,筆架連帶着上好的狼毫筆一同散落在地,墨汁星星點點的濺了滿地,紙張也飛了滿屋。
正如他們二人之間一般,一片狼藉,難以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