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容瀾如何也想不明白臨星闕當初是如何走火入魔導致身亡的,臨星闕的境界向來穩固,也從未有過心魔,他臨走前也沒發現臨星闕身上有什麽反常的跡象。
幾番對話下來,仍然是毫無所獲。許是臨星闕的靈魂尚未補全的緣故,他記得發生過的所有事,卻唯獨記不起來容瀾離開青沽後那一段時間所發生的事情。
容瀾沉默了半晌,這才擡起眼來望向臨星闕:“我去過你的葬禮,就在你隕落後的第三個月,我到了青沽,奉天宗幾乎是立刻給我傳了密音。
我去了,只有一個簡簡單單的衣冢墓,我實在想不通,你是當時奉天宗的大師兄,隕落後竟連具屍身都沒有留下,着實奇怪。
葬禮結束後,祁宗主與祁疏星來找我,邀我去奉天宗,開了很好的條件,不過我沒答應。”
容瀾對奉天宗其實毫無想法,去奉天宗也不過是為了找臨星闕。再加之當時自入了青沽後,容瀾便直覺的感到不舒服,到了臨星闕葬禮的現場後那種莫名的不适感便愈來愈強烈了,而且他實在是不想日日都面對聒噪的祁少宗主。
“我記得你一直想入一個正統的宗門。”臨星闕說着,他有些不太理解的道,“可我記得當初,玉岐臺也邀請過你對罷,況且你那副身子……玉岐臺最不缺的便是藥修與靈藥,應當有法子幫你調理好才對,你怎麽會選擇去那全是世家弟子的栖桐門?”
容瀾沉默了半晌,他苦笑着道:“正是因為玉岐臺最不缺的就是藥修,我才沒有去,而且……其實我不大願同天道扯上關系。”
曾經的玉岐臺确确實實是玄真界第一大宗門,後來玉岐臺掌門因緣際會了一位來自天道的使者,從此玉岐臺便與天道關系密切起來,自然也就淩駕于排行之外了,但習慣上人們還是願意稱它為第一宗門。
玉岐弟子們武藝超群,大多數弟子還精通岐黃之術。據說最優秀頂尖的玉岐弟子探脈時能夠輕易的摸出修者體內靈力的不同之處,甚至能通過那一點細微的不同判斷出該修者是靈修還是魔修,修的是正道還是邪道,又或者是以身體養靈物、器具。
臨星闕的感知力靈敏得驚人,他瞬間便察覺到容瀾大約是不願意再說下去了。若是往常,臨星闕早就該轉移話題了,而這次他卻鬼使神差的問道:“若是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還會選擇去栖桐門嗎?”
容瀾似乎是沒想到臨星闕會如此問,他頗為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語氣異常堅定:“會。”
倒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回答了。臨星闕還想再說些什麽,腰間挂着的半塊玉佩忽地震動着發出嗡鳴聲來,他垂下頭來将掌心覆在玉佩上,手中傳來微燙的溫度。
“方才長生給我傳了一道密音,靈鳥已經在外頭侯着我了。”臨星闕滿臉抱歉的望着容瀾,“時候也不早了,瀾你如今沒了靈力,還是早些回去休息罷,待我将事情處理好,再來找你敘敘。”
容瀾抿唇微微笑了笑:“無妨,你去忙罷,我一會兒便回去歇着。”
随後,臨星闕便匆匆忙忙地離去。容瀾卻沒有如自己所說的那般回屋,他斂去面上笑意,沉下臉來望向通往前廳的那道門,暗暗思索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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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客廳分前廳與後廳,後廳有一扇通往霜華宮其他地方的門,臨星闕方才便是從那道門離開,而另一扇則是連接了前廳的門,正是先前那鬼祟的兩人離去的方向。
雖然知道那二人或許早就已經躲到哪個找不到的角落裏去了,但他還是想碰一碰運氣。
如此想着,容瀾邁步便往前廳的方向走,還未跨過門檻,便能聽見前廳中傳來的嘈雜聲。
相比于後廳,前廳要熱鬧許多,布置也更為奢華。容瀾施施然地走進來,神态與動作俱十分自然的透着衿貴,倒也沒有引來周圍魔族的注意。
容瀾曾赴過無數的宴,或大或小,但說到底這天底下所有的宴席其實都是大同的。
多少人心懷鬼胎,将不言而喻裝入觥中,推杯換盞間各自交換了籌碼。
觥籌交錯之間,每一個眼神與動作都另含深意,人人都費盡心思想要給自己的前路鋪上錦繡。
人間如此,魔族亦不例外。
容瀾不動聲色的打量着身旁的人,想要尋到先前那兩個窺視他的魔族。
事實證明運氣并不是那麽好碰的,容瀾找了許久都沒能找着,最終他微微喘息着靠在一張長桌前。
容瀾的體質不好,身上隐疾也從未痊愈過,如今還被鎖了靈力,這還沒走幾步路他便開始氣喘籲籲了。
只聽叮咚一聲,長桌上擺着的幾只瓷杯翻倒了過去,所幸動作不大,倒也沒有弄出太大的動靜。
容瀾面上帶着驚愕的神情,扶着桌子的手輕微的顫抖起來,指尖漸漸縮蜷起來最終收緊成拳垂在身側。
他看見了不遠處被人群簇擁着的楚逐羲。
頭頂狐耳的烏發女子笑意盈盈的依偎在楚逐羲身側,一雙金黃色的眸微微彎起,雪白細瘦的手緊緊挽住了他的手臂。女子靠得很近,幾乎要與楚逐羲貼在一起了,她又穿着低胸的衣裳,白皙混圓的胸部便擠在楚逐羲手臂與胸膛前。
那妖族女子的容貌生得昳麗,身高幾乎與楚逐羲持平,她身後蓬松柔軟的雪白尾巴搖晃着繞過身旁魔尊,用尾巴尖兒攬住了楚逐羲的腰,動作親密而暧昧。
女子右側狐耳根部扣着一枚由銀鳳托着的青金石耳墜,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來。容瀾所有的目光都便落在了女子與楚逐羲相挽的手臂上,從而忽略了瞧見那枚耳墜時瞬間升起的一絲熟悉。
容瀾離得遠,耳邊只剩下身側雜亂的人聲,他看見那貌美的女子一面說一面笑,楚逐羲則與她相望,大約是她說到了甚麽有意思的事罷,楚逐羲竟笑了起來。
起初容瀾的腦中只是空白的一片,漸漸的胸腔裏又升起一股淺淡的酸澀。忽然間,好像所有的聲音都遠離了自己,最終歸為安靜,容瀾眼前有一瞬間的黑暗,又在下一刻回過神來。
心口仿佛淤積了一口濁氣,容瀾喉嚨裏突然一陣發癢,他捂了嘴強行忍住從嗓子深處傳來的癢意,轉身落荒而逃。容瀾一邊大步的走着,一邊掩嘴悶聲咳嗽,胸膛下傳來一陣沒由來的心悸,險些讓他腳下一軟跪了下去,沿着原路返回,跨過連接後廳的那道門,心悸帶來的不适感終于漸漸消失。
容瀾斷斷續續的咳着嗽,他忽地産生了一瞬間的茫然,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容瀾靜默了一會兒,随後毫不猶豫的離開了宴客廳,嘈雜的聲音被他甩在身後,漸漸的遠了、消失了,周遭一片寂靜,好像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空曠的回廊中只餘下一聲又一聲從容瀾腳腕處傳來的叮鈴聲。
直到後半夜楚逐羲才回到寝殿,殿內燈光昏暗,靜悄悄的沒有一絲聲音。他徑直往床榻邊走去,一邊走一邊脫着自己的衣服,一件件的衣裳順勢滑落,亂七八糟的掉了一路,走到床邊時楚逐羲身上只剩下一件雪白色的亵衣,他又嫌衣裳太緊,擡手随意的将領口拉開了些,暴露出一大片胸膛來。
薄薄的紗幔被撩起,容瀾背對着他睡在床的內側,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楚逐羲屈膝抵在床邊,輕輕一借力便上了床,紗幔也随之漸漸垂下遮住了兩人的身影,床上特意墊了好幾層被褥,躺上去十分柔軟。
容瀾只是閉着眼睛,并未真正入眠,他清晰的感受到自己身旁的被褥緩緩陷了下去。容瀾本就已經失眠了,現下身側還多了個楚逐羲,如此便更加睡不着了。
紗幔內彌漫着濃郁的酒味,也不知是不是心魔在作祟,酒氣之中好像又夾了一絲若有若無的胭脂味。
容瀾覺得心煩,又顧及到身旁睡着的楚逐羲,便盡量放輕了翻身的動作。然而容瀾輾轉反側了好一會兒也沒能捕捉到一絲困意,反倒是愈來愈精神了。
楚逐羲終于是忍不住了,他翻身面對着容瀾側卧着的背影,手臂一伸便摟住了容瀾細瘦的腰肢,楚逐羲一邊将他攬進懷中,一邊挪動着身子往床裏頭的位置移了些,裸露的胸膛便貼上了容瀾的後背,只薄薄一層布料之隔,他明顯的感受到懷裏的容瀾身體瞬間僵住了。
“我就抱一會兒,睡吧。”楚逐羲的鼻音有些重,聲音中含着濃厚的倦意。
話音落下,懷中的人兒這才緩緩放松了身子。
——師尊的體溫向來都要比常人低一些。
楚逐羲迷迷糊糊的想着,摟着容瀾腰肢的手臂收緊了幾分,又将腦袋埋在容瀾被黑發掩了大半的後頸處。
按照以往容瀾還在栖桐門時的習慣,楚逐羲特地吩咐了下人給他的衣裳熏了檀香。
他一向不愛熏香,但這清淡的檀香沾染在師尊身上卻異常的好聞。
楚逐羲本就又醉又困,嗅着容瀾發間淡淡的檀香,很快意識便模糊了起來,四肢與身體都漸漸變得輕盈,恍惚間好似回到了幼時抱着師尊睡覺的時候。
就在楚逐羲即将墜入夢網深處的時刻,懷中的容瀾不知怎地,忽然掙開了他的懷抱,挪動着身子往床榻裏側靠去,只留給楚逐羲一個微微弓起的背影。
今夜的楚逐羲困到了極致,又三番五次的被容瀾鬧得無法入睡,再好脾氣的人都該發火了,更何況是楚逐羲。他頂着一頭淩亂的黑發,支起一臂撐起了半邊身子來,怒視着容瀾的背影,一字一句的道:“你到底在發什麽瘋?”
容瀾卻沒有理他,仍是背着身子一動不動。
見他這幅樣子,楚逐羲心中更加窩火,一下掐住容瀾的肩膀,将他轉過身按在床上:“容瀾你……”
楚逐羲忽然哽住了。眼前的容瀾緊緊抿着唇,雙眼紅紅的,好似受了什麽天大的委屈似的。
此時的楚逐羲腦子并不清醒,瞧見容瀾委屈的模樣,他怔了一瞬,楚逐羲的表情有些空白:“你……你不會現在就要哭給本座看罷?!”
——既然被他瞧見了,那接下來肯定是少不了一頓冷嘲熱諷的。容瀾腦內又一閃而過那貌美女子摟着楚逐羲的畫面,他有些嫌惡,又覺得難過,容瀾阖上了眼,偏過頭去不去看楚逐羲。
楚逐羲見他阖了眼偏過了頭,便以為容瀾哭了。喝醉了的楚逐羲心中的想法頓時暴露無遺,全部都寫在了面上。
下一刻,楚逐羲捧起容瀾的臉頰,低下頭親了親他的眉心,又手忙腳亂的去抹容瀾眼角并不存在的淚珠。
溫情來得過于突然,帶着酒氣的吻星星點點的落了下來,在眉心處留下柔軟而微涼的觸感,化作酸澀卻又甘甜的暖流穿過皮膚湧向心髒帶來悸動。
容瀾本以為楚逐羲會對他惡語相向,他愕然的微微張開了嘴,眼眶忽然一陣酸澀,竟是真的落下淚來。
楚逐羲指尖觸碰到了溫熱的液體,急忙的擡起容瀾的下巴與他對上目光。
不再繃着表情的楚逐羲倒真有了曾經少年時的影子,他曾捧在心尖上的少年好像又回來了。
“師尊,你……你別哭呀。”楚逐羲見了真的眼淚,頓時急了,擡起袖子便去抹容瀾從眼角滾落下來的淚珠。
容瀾只覺心尖兒都在發顫,他透過一層朦朦胧胧的淚霧望向楚逐羲,腦內一會兒閃過水牢裏的狐王,一會兒又閃過會客廳裏動作親密的男女,容瀾張了張嘴,卻又說不出話來。
楚逐羲擦目光下移便瞧見了容瀾微張的唇,他心念一動,遵從本能的俯身吻上了師尊的唇,又将舌頭探進了對方溫熱的口腔,唇舌相觸發出啧啧的聲響。
披散着的黑發便順勢從楚逐羲的肩膀垂落,像一張黑色的蛛網,密密麻麻的遮住了容瀾眼角的餘光,長發逶迤在床上,與容瀾的發糾纏在一起。
似乎還是不滿足一般,楚逐羲将手墊在了容瀾的後腦處,将這個吻加深。
容瀾嘗到了一絲酒的清香,那酒味便直直的墜進胃裏,一路向下燙過他的腹部,那裏正一陣陣的傳來酥麻與熱意。容瀾微微的顫了顫,心中一橫,豁出去般張開雙臂便摟住了楚逐羲的頸脖,一點點的探出瑟縮着的舌,主動觸上了楚逐羲的舌。
楚逐羲得了回應,更加瘋狂的親吻、舔舐着容瀾的唇與口腔。
酒與檀香交融,熾熱和清冷相碰,他們互相擁抱親吻,一方神志不清,另一方意識清明,卻都心甘情願的在這短暫的瘋狂裏沉淪。
在魔域不見天日的黑暗之中,容瀾躲進了偌大的霜華宮內,他将手中的火焰熄滅了一瞬,濃郁的酒氣包裹着他們,一時竟分不清究竟是誰醉了,又或許他們二人都醉了。
那便打着醉酒的幌子,放縱一回。
一吻完畢,楚逐羲松開了容瀾,雙臂撐在他腦袋兩側:“你……怎麽了?”
容瀾推搡開身上伏着的楚逐羲,他一邊微微喘着氣一邊撐起身子坐起來,很快便恢複了原先冷淡的模樣,只是眼角還帶着點兒薄紅:“……她是誰?”
楚逐羲愣了一瞬,待到他反應過來容瀾口中所說的“她”時,登時爆出一陣大笑來,他一邊笑,還一邊将容瀾摟入懷中。
“你笑什麽?!”容瀾眼中含着愠怒,伸手便要去推楚逐羲。
“她?她是我爹,幹爹。”楚逐羲哈哈笑着,又低頭去親了親容瀾的發頂。
容瀾聞言頓時被驚住了,推人的動作也未能施展出去。楚逐羲見容瀾不言不語不動,以為他不信自己,又重複道:“真是我爹,九尾天狐,妖尊,啻毓狐王……他有女身也有男身,還有九條尾巴……我幹爹可寶貝他那尾巴了。”
聽到楚逐羲說到啻毓與狐王之時,容瀾頓時僵住了身體。
“我幹爹他自由慣了,把霜華宮當成自己家一樣到處閑逛……這裏的結界他都有權限。”也不知怎麽的,醉酒的楚逐羲倒是頭次接上了容瀾的思緒,他眼中含着笑倒豆子似的一點點回答,“我也不知他怎麽會跑去水牢,我不高興,即使是我爹,也不可以看師尊。”
雖然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但容瀾仍是聽明白了。
狐王啻毓是楚逐羲的幹爹,擁有霜華宮內所有權限,水牢是啻毓自己打開的,楚逐羲并沒有故意放他人來羞辱他。
楚逐羲忽然話鋒一轉,他望着容瀾的眼睛頗為認真地問道:“師尊,你是不是喜歡我呀?”
他深紫色的眸中好似裝滿了星星,讓容瀾分不清那究竟是片刻的清明還是醉後的水光。
恍惚間,又見那少年踏着雪靠過來,眼中亮晶晶的,他說:“我也想做師尊的唯一。”
好像還嗅到了一絲桂花酒香,小心翼翼、輕輕柔柔的落在鼻尖。
容瀾的指尖顫了顫:“喜歡。”
鎖鏈驟然崩裂,卻仍然藕斷絲連的牽扯在一起,即使枷鎖已經搖搖欲墜,但那把能夠開鎖的鑰匙還藏在重重的塵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