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奉天宗近日有貴客來訪,那名貴客姓容,單字一個瀾,正是那位僅憑一己之力肅清了死城與血鲛海內邪祟的天才煉器師——含霜景行。
傳聞中容瀾身披霞光只身一人來到鬼氣森森的死城,斬殺了血鲛海內靠吃冤魂怨氣為生的妖鲛,他站在血海上,如履平地,足尖點在水面蕩漾出一圈波紋,腳下一步一生蓮,黑紅渾濁的血水随着蓮花綻開而褪回原本清澈的模樣,妖鲛腥臭的屍身被容瀾拖上岸邊。這等邪物處理不好便會成為兇器引來災禍,若換做是其他人大概率會為了降低風險而選擇摧毀珍貴的鲛身,既釋放了冤魂也不會出意外。容瀾并未如此選擇——鲛人天生神力,即使誤入了邪道,筋脈、骨頭與鱗片也不會受邪氣侵蝕,只要處理得當便能造出一個神級法器。容瀾成功了,打開煉器爐的那一天,死城上空常年密布的陰霾瞬間散去,絢爛的陽光傾灑而下,千百條冤魂掙脫束縛重獲自由步入了輪回,爐內則靜靜地躺着一條淺藍色長绫和一柄月白色長笛,長绫取名化海煙,長笛則取名化海溟。
容瀾因此聲名大噪,不止因為血鲛海與死城,更是因為玄真界中好的煉器師屈指可數,能說得上名兒的都已經有了宗門,而容瀾竟然還是個無門無派的散人,無疑是往熱油裏濺了一點兒水花,玄真界內頓時沸騰起來,許多宗門都搶着向容瀾伸出橄榄枝,連與天道有牽連的第一宗門玉岐臺也不例外,他倒是一直有入一個正經宗門的意願,但仍在搖擺不定。
負責接待容瀾的是奉天宗宗主的兒子,也是将來的少宗主,名叫祁疏星。本該是宗主祁寒聲親自接待,但上京雲間海已經發來了請柬,一年一度的饕餮會十分重要,他不能缺席,便喚了自己的兒子代替自己去接待容瀾。祁寒聲還有一個私心——他知道容瀾年紀比自己兒子大不了多少,話題應當也差不到哪裏去。祁寒聲希望祁疏星能與容瀾搞好關系,最好是能說服他入了奉天宗。
十五六歲的少年正處于叛逆期,只覺得天上地下自己最厲害,祁疏星壓根兒不情願去,被他親爹拎着劍鞘打了幾下趕去接人了,而祁寒聲則匆匆忙忙地趕往上京赴那場持續小半個月的饕餮會。
祁疏星被老爹抽了幾下皮兒越發厚實,他爹前腳剛走,後腳他就去尋了正在練劍的武癡大師兄臨星闕。祁疏星如意算盤打得啪啪響,準備支使臨星闕去接待容瀾,而他自己則露面走個過場,完事過後直接将人扔給大師兄然後溜之大吉。
容瀾到達奉天宗當天,祁疏星與臨星闕二人在會客廳找到了容瀾。當時對方是背着身子的,大約是聽到了聲音,便緩緩的轉過了身來,他身形高挑纖瘦,懷裏抱着一只綠眼睛的黑貓。
祁疏星望着容瀾那張恍若谪仙的臉,心裏頓時一咯噔,開始後悔起先前自己的決定來。
已經是三月份的天氣,奉天宗的弟子們早就将厚重的冬裝換下,穿上了輕便的春裝,而容瀾還穿着保暖遮風的兔毛披風,他膚色蒼白嘴唇卻紅如丹砂,面上帶着一股重重的病氣。
見了面,祁疏星作為少宗主自然要介紹一番,先說了自己的名字,又指着臨星闕介紹了幾句。
容瀾聽罷清清冷冷的看過來,與祁少宗主對上目光:“容瀾。”
祁疏星只覺得容瀾的眼睛漂亮,被他一瞧骨頭都要酥了去。祁疏星腦子一空,張嘴又呱啦呱啦講了一堆有的沒的,容瀾只是定定的聽着,神色認真。講了好一會兒,祁疏星才戀戀不舍地閉上了嘴,讓臨星闕帶着容瀾去其他地方逛逛——祁少宗主實在是拉不下他那金貴的面子把自己說過的話當放屁。
他又看了容瀾好幾眼,才舍得讓臨星闕帶着人離開。
相較于祁疏星,臨星闕的安靜顯然更得容瀾的心。容瀾抱着自己的貓,跟在臨星闕身後,聽着對方兢兢業業的介紹着奉天宗的一草一木,之後就被他帶去了演武場。
演武場上的奉天宗弟子們認真地練着功,都是群十三四歲的少年,最大的瞧上去也不過只有十七八歲的樣子。見臨星闕過來便恭敬地打招呼道:“臨師兄好!”随後又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他身後清冷漂亮的容瀾。
有消息靈通弟子立馬猜出了容瀾的身份,膽子小的便混在膽兒大熱情的弟子裏一起朝容瀾打招呼。容瀾聽見了有人喊了自己,便轉過臉來朝他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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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一架?”臨星闕将容瀾帶進演武場靠裏頭較空曠的地方,開門見山道。
“?”容瀾有些疑惑的望過去,他還是第一次遇見那麽直接來找自己打架的。
“傳聞裏你很厲害。”臨星闕冷淡的解釋道。
如此容瀾便明白了,他将懷中的貓兒放到了地上,黑貓十分靈性的蹭了蹭容瀾的手便蹦跳着躲到了一旁綠地栽着的花樹下。
那群奉天宗的弟子們早就被吸引了過來——臨星闕大師兄是個武癡,帶着人來演武場的目的只會是比試。他們早就聽聞容瀾的大名,而臨星闕又是他們奉天宗最出色的弟子,在一旁觀戰或許能獲益良多。
臨星闕提劍便往容瀾的方向沖了過去,手下卻是悄悄放了些水——眼前容瀾看起來實在是太病弱了,是否如傳聞那般厲害也是未知數。
然而容瀾只輕輕巧巧一偏身便躲過了迎面刺來的劍招,腳下踩着步子瞬間繞到了臨星闕身後。臨星闕反應極快,以巧勁收了遞出去的劍式,随後手腕一轉鋒利的劍便穩穩負在身後,锵地一聲架住了什麽東西。
臨星闕借力一推,将容瀾推得向後退了幾步,而他也順勢轉過身來向後退與容瀾拉開距離。臨星闕束成馬尾的長發飄起甩在身後,他這才看清容瀾手中捏着的竟是一支通體月白的笛子,笛尾挂着一個綴了玉石的攀緣結。
——人不可貌相。臨星闕一邊那麽想着,一邊認真起來,開始實打實的與容瀾對戰。
奉天宗的劍式融合了刀法,劍招淩厲彪悍。臨星闕天生怪力本就極占優勢,再加上他天賦驚人将奉天宗劍法領悟了個透徹,與臨星闕輩分相同的沒有一個人接得住他的劍,也甚少有師兄師姐能打得過他。
容瀾身姿矯若游龍,輕而易舉地避開了臨星闕的劍招,手中一柄笛子輕巧的格擋住他劈來的劍招,一擡手便将他的劍推開。
如此轉了好幾個來回,這頭臨星闕的劍招漸漸弱了下去,那頭的容瀾變被動為主動貼近了臨星闕,一閃身避開銳利的劍,手中的笛子直直敲上他的手腕。
臨星闕瞳孔猛地一縮心想自己手腕怕是不保,但那笛子敲在手腕上卻是不痛不癢,就在他疑惑的時候,容瀾出聲了。
他的聲音也是清清冷冷的:“這裏手腕擡起向左,反手握劍,将劍斜着橫過來,便能攔住我。”
話音剛落,臨星闕還未來得及消化方才聽到的信息,眼前的容瀾就迅速的後退幾步,之後又持笛攻來。臨星闕來不及思索,瞧着容瀾的動作,依照方才聽到的照做,這回卻是被笛子抵住了側腰。
“再來。”清冷的聲音再度響起,容瀾收笛閃身向後,複又攻向臨星闕。
這回臨星闕倒是穩穩的架住了容瀾的笛子,笛身與利劍相撞發出金石之聲。
“不錯。”容瀾贊賞的道,手中細細的長笛如劍般一揮,一側的花樹随之窸窸窣窣的落下粉紅的花瓣來。
臨星闕挽了一個劍花再度沖向前,嫩粉色的花瓣被氣勁沖刷得滿天翻飛,花雨之中一來一回反複過招的兩人動作行雲流水,仿佛是在跳雙人舞。
一開始還是只是腳步與揮劍的聲響,随着容瀾時不時地糾正與指導,漸漸的臨星闕的劍不再揮空,精準的架住容瀾攻來的每一式。
随着時間的流逝,圍觀的弟子們換了一批又一批,期間祁疏星也聞訊到來,他悄悄的混跡在人群裏,目不轉睛的盯着容瀾,心想自己明日一定要找他。祁疏星看了許久又離開了,興許是怕被打得正酣的兩人發現。
太陽慢慢往西邊滑去,紫的、橘的、紅的雲團糅在一起鋪滿了天空,金光傾灑下來落在地面,再過不久金光便會被濃郁的黑取代,道路上的庭燈也被點燈弟子依次點上。
演武場上觀戰的弟子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僅剩的幾個也在臨星闕與容瀾停下動作後依次散去。臨星闕微微喘着氣依靠在花樹樹幹上,面上浮着劇烈運動後的薄紅,他面上的冷漠已經褪去只剩下興奮,臨星闕垂頭看着蹲在一旁的容瀾。
“球球?”容瀾伸手去揉黑貓柔軟的毛,試圖喚醒睡得正香的貓兒,“球球醒醒。”
小黑貓球球被喚醒了,搖搖晃晃的支起四肢,依靠進了容瀾懷中,又合上了綠瑩瑩的眼睛。
“走,帶你去吃飯。”臨星闕見容瀾抱着貓兒起身,出聲招呼道。
酣然的一戰過後,在臨星闕與容瀾的共同默認之下,二人成了好友。前往奉天宗食堂的途中,臨星闕得知了容瀾比自己小了兩歲,才十八歲。他暗道怪不得容瀾瞧上去年齡小。
傍晚正是吃飯的高峰期,奉天宗食堂內來來往往的都是人。
容瀾這頭剛找到空位坐下,沒多久臨星闕便端着一只烤得金黃的大燒雞走了過來,還順道帶了一只烤鹌鹑給黑貓球球。臨星闕特地端來了一杯泡得金黃的桂花茶,待到他坐下來時才發覺容瀾正直勾勾的盯着噴香的烤雞,卻也不動作。
“怎麽不吃?”臨星闕端起飯碗。
坐在對面的容瀾滿眼的不可思議,他抿着唇似乎是在思考措辭,許久他才開口道:“你們宗門……還有飯吃?”
“……啊?”臨星闕一邊往嘴裏塞飯一邊問,“不吃飯,那吃什麽?”
——不吃飯,居然還那麽能打!
“……師尊只給我吃辟谷丹。”容瀾沉默了一會兒,回答說,“他說人間的食物不夠純淨,不許我吃。”
“……辟谷丹那玩意能當飯吃嗎?!”臨星闕重重的放下了手中的碗筷,一手按住烤雞,另一手完美的撕下一整個大雞腿放到容瀾面前的飯碗上,“吃雞腿,哪有不純淨這種歪理的。”
容瀾許久不曾用過筷子了,他有些笨拙的拿起筷子,适應了一會兒倒也用得利索起來。容瀾徒手拿起雞腿,他瞧着焦黃噴香的雞腿思忖了一會兒,緩緩張開嘴試探性的咬了咬,油脂與雞肉的香味在嘴裏散開來,鹹味在舌尖綻開喚醒了容瀾塵封已久的味覺。
臨星闕清楚的看見容瀾的眼睛亮了起來,咽下嘴裏的飯菜,又伸手将燒雞撕開來:“雞腿和雞翅膀是最好吃的,瀾你試試。”
容瀾聽到臨星闕對自己的稱呼,有些訝異的擡頭看過去。臨星闕則面色平淡,他理直氣壯的回答道:“好朋友麽,自然是要叫名字的。”
飯桌話題自然是要有的,臨星闕又說起了自己聽到有關容瀾清血海和死城的傳聞,什麽身披霞光、一步一生蓮之類。
“假的,沒有那種東西。”容瀾十分冷漠的回答,“我是人,不是神也不是佛。”
“但肅清死城與血海是你做的沒錯罷?”臨星闕問。
“這倒是我做的。”容瀾回答,“不過真的沒有什麽一步一生蓮、仙光彌漫和血霧消散,那太玄乎了。”
臨星闕就着雞肉咽下最後一口飯:“那他們其實說的也沒錯。”
坐在對面啃雞翅膀的容瀾倒是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的模樣,挑眉示意他接着說下去。
“你想想,你若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平民老百姓,隔壁就住了個動不動就要砍人的大惡霸,你搬不出去也叫不來人,只能天天擔驚受怕地求上蒼保佑惡霸不要來殺你,就在這時,一個替天行道的大俠把惡霸殺了,那你覺不覺得眼前這個大俠身披仙光還腳踏七彩祥雲?”臨星闕滿臉認真,分析得頭頭是道。
聽罷,容瀾還頗為認真地思忖了一會兒:“……這倒确實。”
在二人聊天的時間裏,一側的小黑貓早已将自己的那份烤鹌鹑吃得幹幹淨淨,骨頭上的肉都被刮得一點兒不剩。這會兒球球已經跳下了餐桌,趴在椅子上細細的舔着爪子。
容瀾将那只被臨星闕撕好的燒雞全部吃光,又端起散着清香的桂花茶輕輕啜了一口。
唇齒間瞬間溢滿了桂花的香味,甜絲絲的味道在口中流連,沖走了方才吃烤雞過後殘留下的多餘的鹹味與油膩,順着食道落入肚中,甜就變成了暖。
——他喜歡這個味道。容瀾一點點的喝着桂花茶,含在嘴裏許久才咽下,甜味讓他覺得開心,好像心裏也暖了起來。
容瀾的細微情感變化臨星闕都看在眼裏,他讓容瀾坐着慢慢喝,之後便起身繞着食堂溜達了一圈,回來時手裏端着的盤子裝滿了各式各樣的甜點。
嫩粉色捏成花瓣形狀的桃花酥,嵌着紅豆的雪白雲片糕,灑滿細碎桂花的淺金色桂花糕,還有栗子甜糕與綠豆糕,一旁還放着一個盛着藕粉的小碗和一小杯玫瑰露。
無一例外,全都是甜食。
容瀾忽地覺得鼻尖有些澀澀的:“……明天也一起嗎?”
臨星闕愣了愣,那張常年繃着的臉竟是露出了個笑來:“當然可以,我們是好朋友嘛!”
這是容瀾唯一的摯友。
容瀾将會在奉天宗停留将近十天,大部分的時間都同臨星闕在演武場,之後再去奉天宗食堂,兩點一線。
容瀾在奉天宗的第四天,只在第一天見過的祁疏星居然先臨星闕一步來找他了,說是要領他游一游奉天宗,容瀾雖不明所以但仍是答應了。
祁少宗主實在是聒噪,一路上就沒停過嘴,多是些可有可無的話,容瀾看少年興奮得眼睛都閃着星光的模樣,實在是不忍心打斷,便偶爾開口回應幾句能接得上的。
祁疏星十分耿直的領着容瀾游了一輪奉天宗,甚至還請他吃了甜食,直到夜幕降臨了祁疏星才戀戀不舍地将容瀾送回住處。
容瀾與祁疏星從來都不是一路人。祁疏星的熱情令容瀾無法消受,他更樂于與安靜的臨星闕相處,始終保持的距離讓容瀾感到十分安心,再加之臨星闕确實是一位難得的對手和摯友。
這一天之後,祁少宗主成了狗皮膏藥,貼着容瀾與臨星闕一起行動,在跟了他倆整整兩天過後,又憤憤的走了,直到容瀾離開奉天宗都未見過祁疏星再在他面前出現。
容瀾離開奉天宗後,學起了做飯——實在是因為奉天宗的飯太好吃了,臨星闕說得很對,辟谷丹果真不是能當飯吃的玩意。
而臨星闕又恢複了自己獨身一人的武癡生活,與先前沒有什麽不同,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容瀾總會隔一段時間便往奉天宗跑,與他去演武場過招,偶爾去後山捕些小靈獸,臨星闕負責捉,容瀾負責燒。
奇怪的是容瀾每次去奉天宗,卻從來見不到祁少宗主,就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
容瀾前往奉天宗的頻率高得驚人,幾乎所有宗門都認為奉天宗對他勢在必得。
臨星闕向容瀾提議過,帶他下山去青沽城吃甜點,容瀾聽見“一起下山”這句話糾結了好一會兒,他做了很久思想鬥争,最終還是拒絕了。那天容瀾只簡單的和臨星闕一起吃了烤雞,烤得焦香的雞腿仍是臨星闕撕給他的。當晚容瀾別了臨星闕後便下了山,可他卻沒想到這一別竟成了永別。
容瀾因故前往他地處理事情,整整半年都未去過奉天宗。
待到他去了青沽,準備去尋臨星闕時,卻得知早在三個月前臨星闕因修煉劍術不慎走火入魔,隕落了。
唯一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也沒有了。
盛夏的天氣總是陰晴不定,青沽自然也不例外,方才還晴空萬裏,這會兒竟下起了瓢潑大雨。青沽城內最多的就是茶樓,容瀾尋了家店面不錯的茶樓避雨,他選擇了二樓的雅間,熱情的店小二立馬送上了菜單。
窗外的天空都烏了一半兒,雨大得好似天公潑下來的水。容瀾點了兩大盤甜點,還有一壺桂花茶,他特地吩咐了店小二茶裏要多加糖。
他獨自一人坐在雅間內,将兩大盤點心全部塞進了肚子裏,滿滿的一壺桂花茶也見了底兒。
“為什麽不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