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五十五場夢
他問出了問題, 腳下卻不敢停頓片刻,像是在躲避崔皇後的回答。
可惜,那扇門被打開之後, 外頭的亮光又重新充斥着整個大殿, 崔皇後依舊沒有回複他這個問題。
門口的翛生看他出來, 提着宮燈就要過來送他,他卻擺擺手, 一個人拾級而下,孤身往黑暗中去了。
從宮門方向去崔府,這一路都是逆風,沾了滿臉的夜露。
空無一人的巷陌只剩下青骊馬的馬蹄聲在回蕩。
又過了一個拐角, 碰上一頂平常無奇的青蓬馬車。
太子殿下沒有驚慌,只輕輕一轉籠頭, 就避免了與之相撞。
他下颌輕擡, 露出優越的下颌骨骼線條, 看上去不像是去受罰, 倒像是去領賞一般目無下塵。
馬蹄踏浮塵,須臾了無痕。
“是太子殿下。”長如修竹的兩指從素色帶花的窗簾上收回,杜英看向嚴暮自,仿佛完全不介意她與太子殿下的所有過往。
嚴暮自的眼底閃過一絲遲疑,很快消弭于無形。
“與我有什麽相幹。”她的聲音柔弱地像是一株小白花, 軟柔嬌滴, 說出的話卻出奇絕情。
她從不是任人采.撷的嬌花,用最嬌柔的模樣迷惑來者臣服,其實腹中有着數不清的算計。
這些杜英早就知曉, 可偏偏就是這極致的反差, 讓她與自己心中的救命恩人形象交織在一起。
讓人魂牽夢萦。
杜英垂眸, 眼下難得流淌出一絲發自內心的笑意:“對,這往後與娘子是不相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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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外頭看着簡樸,小小的一頂,實則內裏五髒俱全,嚴暮自素手靈活,調了一盞茶,眼波流眄:“既是不相幹,往後也無須再提。大人,喝茶。”
杜英笑着接過,按下不提。
夜下無人,崔府值守的門子三三兩兩歪靠在長凳上扯着閑篇。
俄而,馬蹄聲漸近,有個年紀小的門子揉着眼睛探出身去,想看到底是誰這般大膽,敢夜半在崔府門前縱馬。
誰知一看,眼睛都直了,慌忙旋身道:“是太子殿下!”
幾個門子有條不紊将偏門打開,太子殿下玉白的臉上還殘留着幾根細細的指痕,門子們都像是看不見似的,井然有序,連長夜中的瞌睡都消散了不少。
趙玉手一揮,遣退了要帶他進崔國舅院中的門子,徑自往祠堂的方向去了。
太子殿下身高腿長,只一跨身過去,很快身影就消失在黑魆魆的游廊之中,小門子猶豫片刻,與另一個門子對了一眼,還是提着燈籠跟了上去。
崔國舅早在趙玉侍疾之時就碰過面。
這段時間以來,胞妹被自己外甥親自照料,崔國舅也算是沒有了後顧之憂,總算是騰出手來,去收拾闖下天大禍端的禦史。
不,不僅僅是那個禦史。
即便崔國舅已經算是崔氏之中最為和善好說的人,遇上這等子事也難免帶上了些情緒。
他直接就将矛頭對準了禦史臺,對準了翼王與貴妃一黨派的人。
朝上可謂是雞飛狗跳。
崔國舅刺客本與族中子弟說着話,崔國舅正說得起勁,被進來的門子打.斷了便有些不悅。
門子一說是太子殿下來了,崔國舅那張俊臉便一下來了個大轉變,從陰霾密布到了春風和沐,和顏悅色讓書房中的子弟各自散去,明日再議。
崔國舅往門子的身後看了一眼,并不見自己的好外甥,便問道:“人呢?”
門子小心翼翼道:“殿下一個人往宗祠方向去了……”
崔國舅過去的時候,香爐之中多了三炷點燃的香。
崔氏的祠堂建得莊嚴宏偉,數不清的長明油燈将這祠宇照得亮如白晝,饒是如此。
千百年傳承下來的牌位在高處無聲無息,一身東宮朝服的太子背影落拓好看,那抹鮮亮的紅與高高在上的黑深深成了鮮明的對比。
崔國舅也是離經叛道過來的,對于祠堂并沒有什麽好的記憶,他收回目光,長腿邁過高高的門檻。
“你母後醒了?”崔國舅看着趙玉一臉落寞,便知曉是什麽情況。
趙玉沒有馬上回答,缭繞的煙氣籠住他俊絕的眉眼,崔國舅觑他一眼,手一攤就自有看守祠堂的下人将香遞到手中。
“是打算怎麽罰你?跪一日祠堂還是挨幾個板子?”崔國舅潦草一拜,将香置入香爐,乜斜一眼仍舊是一言不發的趙玉,“啞巴了?”
趙玉未來得及搭腔,門口走入一人,正是随着趙玉後頭而來的翛生。
翛生向崔國舅行了禮,無波無瀾複述着崔皇後囑咐的話:“娘娘說了:若真是這般硬骨頭,這三日一粒米、一滴水也不要進,這三日若是什麽時候想通了,讓翛生來回話,若是還是想要做個糊塗人,便去內獄領了那二百道鞭刑清醒一下。到時也便清醒了。”
“什麽?三日水米不進跪着?二百道鞭刑?”崔國舅看向翛生。
翛生颔首,睃視一眼地上的蒲團,拿了個最厚實的放到地上,想了想,還是勸道:“娘娘如今只是氣頭上,說到底也是關心殿下,若是殿下後悔了,奴才就再跑一趟……”
太子殿下卻恍若未聞,兀自取下了東宮珠冠,置于高懸之處,褪.去東宮朝服,挂于木椸之上。
他撇開厚實的蒲團,雙膝隔着薄衣結結實實與冰涼的石板磚相碰,身形挺拔。
翛生知道多言無益,嘆了口氣,退立一旁。
崔夫人也被驚動了,往這邊來看到這幅景象,心下大驚失色,低聲對自己的心腹道:“将祠堂這邊守好,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準過來。”
儲君過來跪崔氏的祠堂,難免被人以此攻讦。
心腹應是,急急下去安排,崔夫人整理好衣服,走到自己夫婿身側:“慈妹醒了?多大的事情不能好好說,讓太子這般,豈不是将自己架在火上烤。”
崔夫人在閨中之時就是崔慈元的好友,現下見着情況這般,也不顧避諱,直接稱呼閨中昵稱。
崔國舅看着趙玉跪得直挺,也氣緊起來,斥道:“你便是哄哄她又如何了?非要受這般倔,來受這皮肉之苦。犟種。”
崔夫人目光虛焦片刻,想起了從前的青蔥。
她與崔國舅算不上什麽海誓山盟,二人心中各自有自己所愛,也都曾為此倔強付出過代價。
這麽多年下來,二人算得上相敬如賓。說起來倒不像是夫妻,更多像是合作夥伴。
她的聲音柔柔:“焉知不是情種?外甥肖舅。罷了罷了,年紀大了,容易心軟。讓我來跑這一趟吧。”
崔夫人悠悠往外走去,崔國舅也不管趙玉看不看得見,瞪了他的背影一下,也不回避翛生,道:“你當情種這麽好做的。”
杜英帶着嚴暮自回府之後,領着她進了為她準備的院落。
這院落不似嚴暮自如今雲淡風輕的風格,是大開大合的富貴與精致。
嚴暮自摸着下人捧上來的一襲紅裙:“這是……”
杜英眸中含笑:“蜀中來的軟錦,想着也就只有給你做個衣裙才能相配。”他并不邀功,又接着道,“接下來某可能要忙碌些時日,要冷落委屈你了。”
嚴暮自心下覺得有那蜀錦衣裙在,已經足夠熨帖,硬逼着自己将目光從那套紅裙上挪開,對着杜英做出天.衣無縫的小女兒情态:“待大人忙完,可要來見見奴,好不好?”
美人目色水光漣漣,饒是杜英自诩對于女子一向定力極佳,也忍不住喉頭一滾:“好。花燈節會,我帶你出去走走。”
杜英并未多做停留便走了,嚴暮自見他走得遠遠了,将門關起,這才收起那副弱柳扶風憑門倚望的不舍模樣,高高興興将那身紅裙穿上。
“好不好看?”嚴暮自高高揚起下颌,笑問。
她馬上反應過來自己的動作這是受了誰的影響,面上的笑容僵了一刻,趕緊把下巴低下。
陰魂不散。
翠圓朱果并不知道她心中的想法,都圍着她贊不絕口,尤其是朱果:“真好看,娘子可真是好看!按我說,別人穿紅色都容易被蓋住風采,只有娘子穿起來要比衣服本身還要華麗!”
翠園比朱果要靈醒一些,想到了太子殿下,生怕朱果說多了娘子會觸景生情,趕緊岔開話題:“奴婢剛才看了一下,大人給娘子準備了好幾個箱籠的衣裙呢。奴婢粗略掃了一眼,可是真的精致。首輔大人真是想得周到。”
嚴暮自淺淺笑着,只與自己人在一處時,尖尖魅人的眼睛漾着純粹的光。
許是杜英吩咐過下人,院中的奴仆對于嚴暮自都十分聽從,不用開口就什麽都安排得妥妥當當了。
嚴暮自沐浴完,周身肌.膚如玉瑩潤,杜府的奴婢春芽都禁不住紅着臉贊嘆:“娘子生得真美。”
嚴暮自對鏡自照,對她的話倒是十分贊同,又因着春芽拿過來塗臉的玉容膏着實好用,便笑吟吟對着她謙虛了幾句。
春芽一副見到了仙女要暈過去的樣子,面上更紅了,羞赧道:“奴婢去給娘子催催廚下,今日有燕窩呢。”
待春芽走了,嚴暮自這才想起來那件事,眼風一掃,翠圓朱果便關窗的關窗,關門的關門。
她取出那段攪纏在一起,早就分不清那一縷是自己的,那一縷是那個王八羔子的黑發,目光冷冷嗤笑一聲。
那段發被無情丢落到炭盆之中,被火舌纏住,卷曲成一團亂麻,最後變成一捧難看的灰燼。
燒幹淨了,翠圓朱果趕緊将門窗打開通風,夜中的風卷着湖州那段荒.唐的唯一痕跡,很快便什麽也不剩了。
春芽捧着燕窩上來,嚴暮自難得放縱喝了一大碗,感覺心情不錯。
一.夜好眠,果然無夢。
這幾日裏頭,崔夫人與崔國舅沒少往中宮遞信,中宮始終只有一句話:不必見,他自己的抉擇要由自己負責。
無法,對外只能稱作是太子殿下在外家休養身體。
趙玉已經三日不曾進水米和合過眼,一直跪得十分堅定。
若是旁人,怕是早就撐不住了,幸虧他身子骨強韌,雖然有些虛弱,也仍舊是撐了下來。
三日期限一至,翛生小聲勸道:“殿下若是……”
趙玉搖搖頭,擋住了他接下來的話:“孤去內獄。”
翛生噤聲看着太子殿下徑自往外走去,心中唉聲嘆氣,跟了上去。
雖然中宮已經派人來了口谕,宮人們還是誰也不願意去做這個鞭笞儲君的出頭鳥,個個都面面相觑。
因為這三日的煎熬,太子殿下的眼下有着難掩的青黑,饒是這般情狀的疲憊,也只是生生多出幾分令人心憐的俊美。
崔國舅輕咳一聲,鑽空子道:“也未說是如何打,便趕緊來個人了事了也就罷了,不必拖。”
他就差直說,讓他們趕緊敷衍了事,不要傷了他的寶貝外甥了。
崔國舅開口了,剛才還沒有主心骨的內獄宮人總算咂摸出味道了,剛要輕飄飄動手,崔皇後的儀仗便到了。
經過休養,崔皇後的精神頭倒是不錯,只是面色仍有些蒼白。
“予這不是就來說了?急什麽。”崔皇後咳嗽一聲,看向端坐在刑臺上的趙玉。
聞言,太子殿下的眸色閃了閃,卻并未開口求.饒。
長指解開扣子,衣衫落地的窸窣聲傳來,露出少年如玉的上身。
太子殿下的膚色像極了崔皇後,瑩白如雪,縱然在軍中摸爬日曬,仍舊是不見一絲暗色,此刻光.裸着,如同冰雕玉塑。
在場的宮女都忍不住紅了紅臉。
崔皇後忍不住蹙眉:“好,你倒是幹脆。如何打?狠狠打。動手。”
太子殿下的目光遠遠投過來一瞬,很快就移了開來。
崔皇後親臨,宮人們便不好再拖沓,于是便開始行刑。
剛開始行刑時,宮人手上還留了些力氣,哪知崔皇後并不買賬他的好心,反而涼涼道:“若是不清醒,便一起下去受刑清醒清醒。”
這下那宮人可不敢再留手了,寬板竹鞭如同狂風驟雨一般落到那冰砌雪刻的後背上。
一條血痕,兩條血痕,三條血痕……錯綜複雜的鞭痕交疊在一起,再也分不清楚哪一道是哪一道,血肉模糊。
一直到旁邊數數的宮人數到五十下,太子殿下額上的汗珠愈來愈密,嘴唇發白。
通常人受內獄的鞭刑,只到百下,便差不多是死局。
崔皇後的手蜷緊又松開,擡了擡手,崔國舅與崔夫人立馬喊道:“停.下行刑!停.下!”
一直緊閉着眸子的太子殿下嘴唇蒼白,遙遙看過去,母子二人目光相對。
崔皇後退讓道:“你若答應從今以後不再見那個小娘子,不再為了女色辱了門楣,予便容她一命,容你一命。”
趙玉掀唇淺笑。
內獄空曠,太子殿下的聲音朗朗。
“從此不見她,容孤這一命便也無甚意義。母後,繼續行刑吧。”
作者有話說:
TAT我回來啦寶子們,辛苦大家等我了,恢複日更,三次元的事情真是心力交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