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五十四場夢
方才禦醫已經與崔皇後說了, 她這兩次的吐血暈厥,太子一事只是誘因。
早年北疆仍未平,細作橫行, 差些在一場宴會之上要了安帝的性命, 是崔皇後挺身而出, 保住了帝王暗衛。
刀刃之上是淬了毒的,從此她的身子骨就每況愈下。
她自己的身子其實自己也心中有數, 這麽多年來,她常有郁郁不樂之時,心神不爽,身子也越來越難以為繼, 為着崔氏的聲名才勉強撐着。
近些年來年歲大了些,便有些支撐不住了, 人的年紀愈大, 愈發容易想起從前的事情。
崔皇後在病中, 夢着了小小的淩官。
孩兒只是崔氏與這個帝.國的聯系之一, 整頓後宮、教導宮人和安撫世家親眷,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小小的玉雪一般的孩兒,曾幾何時在她懷中之時,她未曾有過一絲停滞下腳步的念頭。
在病中夢裏,她作為局外人來看過往歲月中的事, 生出了顧憐親子, 想要為之停一停的心思。
不然也不會在半夢半醒糊塗時,讓翛生帶着她這樣的話去湖州找人。
現下人清醒了,又變回了生硬的母子關系。
崔皇後在紅姑的服侍之下, 靠上軟枕:“跪下。”
趙玉沒有得到答複, 只是習以為常地将薄唇拉成一條倔強的線, 對于崔皇後的要求,也不頂撞,直直跪了下去。
紅姑憂心地看了一眼太子殿下,手上有一下沒一下給崔皇後順氣。
“予知曉,你自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崔皇後喘了一口氣,才繼續往下說道,“可你身上終究不是流淌着一半崔氏的血嗎?疼愛你的舅父難道就不是崔氏子嗎?你這是為着與崔氏的清正的名聲鬥這一口氣?”
趙玉直話直說:“兒臣并非為了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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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皇後快要氣笑了,紅姑見狀馬上遞上護心丹,服侍她用下。
宮殿穹頂極高,無人說話之時,調羹碰撞的叮當聲回蕩。
“不是為了賭氣,你莫不是要告訴我,你是真心喜愛那個三娘子,真心為着一個女人将朝廷命官軟禁,動用私刑殺死官眷?”崔皇後胸腔迅速起伏幾下,到底還是壓了下去。
殿內燭火如豆,太子殿下跪在晦暗交界之處,脊背依舊挺得直直,茶水加深的暗色逐漸變淡,倏然擡頭應對崔皇後的質問。
太子殿下目若星火燦燦:“真心可有錯?”
崔皇後并不防他突如其來的反問,頓了片刻,這才冷笑道:“本以為你雖然頑劣,好歹不為女色所惑,誰知養成了你今日這般脾性,竟是要色令智昏了嗎?你可知你如今的身份?”
太子殿下并未申辯,睫毛上下合動之間,眸光黯淡幾分:“兒臣是國之儲君,東宮太子。可這又如何?兒臣依舊有兒臣的求之不可得。母後聽信外面的風言風語,覺得兒臣就是這般暴戾恣睢之人,竟是只憑一個小娘子,就會妄殺官眷?母後為什麽就不問問兒臣,事實到底是如何的?母後從始至終就沒有相信過兒臣。”
太子殿下向來說話都是帶着股不服輸的傲勁兒,今日不知道怎的,竟是越說越頹唐,說到最後一句,眼尾似是染上紅意。
崔皇後想起他剛會說話時叫的第一聲娘親,心頭一跳,說話間沒有了方才的咄咄逼人,語速放慢了幾分:“那好,今日予問你,你做的這一切可是另有打算?”
紅姑聽見崔皇後的語氣放緩,知曉皇後娘娘這是給太子殿下臺階下。
太子殿下又是紅姑一手帶大的,她自然不想看見太子殿下被皇後娘娘厭棄,便在一旁使勁給太子殿下使眼色,既然他已經決定與嚴娘子訣別不再相見,就不要太犟了。
誰知,太子殿下卻恍若未見,看向皇後娘娘時星眸流光:“兒臣做這一切時,從未有過什麽權衡再三。兒臣,心悅嚴娘子。”
紅姑聞言,眼皮一跳,跪了下來:“娘娘,此事……”
崔皇後一個眼風過去,世家貴女的威嚴畢露無疑:“不用你來幫他找補。”她的目光再次投向趙玉,一連說了三個好字,臉上卻一下陰沉下來:“好、好、好。予再問你,你為着一個小娘子,打殺官眷,可是事實?”
趙玉的目光定在崔皇後的面上許久,方才因為她和緩口氣而亮起的眸子像是被人吹燈拔蠟,沉聲道:“是!”
崔皇後面沉如水:“你為着一個小娘子神魂颠倒,忘記予之前的所有教導,可是事實?”
“是!”趙玉的脊背挺得更直。
太子殿下身子挺拔,脊骨挺直,後頭不管皇後娘娘再問什麽,他始終是不曾彎折一分,只有一個“是”字。
崔皇後被氣得狠了,身上生出幾分氣力,竟然掀開了錦被,就要下去,紅姑見狀,也不敢再出聲勸慰,生怕火上澆油,趕緊急急忙忙給她套上鞋襪。
崔皇後被紅姑攙扶着走到太子殿下的身前,二人的身影遮蓋住側旁的燭火,太子殿下徹底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崔皇後用盡全身力氣,扇了一巴掌太子殿下,雖然她的病中,動作遲緩,若是趙玉想要以巧勁化解這一巴掌,也并非不可。
可太子殿下并沒有一點想要躲開的意思,一雙黑眸黝亮,玉白的臉皮顯出一手指印,觸目驚心。
崔皇後看着他倔強的眼神,即便是跪着也絕不向自己低頭的樣子,恍若看見了她的長姐。
崔家大娘子性子與崔皇後完全不像,若說崔皇後生下來就是被當成一個标準的太子妃來教養的,崔大娘子則自小更像一個生動的小娘子。
其實,誰也不知道,崔皇後在及笄時,是心悅過一個寒門學子的,也生出過不若就這般将這固若金湯的局勢豁出去打爛的念頭的。
崔皇後的念頭還未來得及實行,崔大娘子就先沖在前頭了。
崔大娘子雖然不曾像是崔皇後一般,從小便指給了當時還是太子的安帝,也是有一門在外人看來極好的親事的。
博越郡王已經來了信,與當時還在世的祖父崔擎商量婚期。就在這時,崔大娘子卻與滿府上下的喜氣洋洋氣象截然相反,滿面愁容跪到了祖父崔擎面前。
申言自己愛上了來府上求學的學子,想求崔擎将與博越郡王的親事退了。她對于博越郡王的長孫,并無好感。
向來對人溫和的崔擎震怒,第一次在崔皇後面前大發雷霆,請了家法來。
崔大娘子也不怕,只是将脊骨挺直接下了那頓打。
崔皇後在許久之後,仍能記得清楚長姐跪在祖宗排位前,與祖父對峙時一刻未曾有過軟下的脊梁骨,與如今和趙玉如出一轍的倔強目光。
最後的結果,自然是局面依舊是固若金湯。
那個被崔大娘子看上寒門學子遠走他鄉,自此前途無望。崔大娘子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抗争許久,直到聽聞那個學子為了前程,成婚入洞房,才恍然清醒。
崔大娘子養好身子,收拾自己的心情,沒過幾月,便嫁入了博越郡王府。
崔皇後眼見這般情形,一則只是小小的春心萌動,二則也沒有長姐那般破釜沉舟的勇氣,便将自己心頭的人摘了出去。
從此一心只想着如何做好儲妃,如何做好君王的皇後,如何做好太子的指引人。
崔皇後看着與自己長姐極為肖似的目光,心頭一軟,還是又給了趙玉一次機會:“是否是那嚴家三娘子過于教唆惑主……”
她的臺階還未給完,就聽得跪在地上的人絲毫不給面子地打.斷,将他餘下的所有話塞了回去。
“一切都是兒臣一個人的主意。”他道。
崔皇後沉吟許久,才冷冷開口:“若是你不開口,予尚可留她一條性命,可你如今的樣子,是為了一個女人就瘋魔了。這個人,留不得了。”
“她是個極好的人,雖然因為家中污糟,性子有些別扭。可是,兒臣在她這裏頭一次感覺到了人味。縱使她家中那些爛人從未将她當成女兒來對待,她也從未要兒臣去幫她殺人。她從未要求過兒臣去這樣做,是兒臣心悅她,只要她受一絲委屈,兒臣的心就要疼死了。母後也是女人,為何要将兒臣的罪過歸咎于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是兒臣殺的人,是兒臣壞的崔氏的名聲。是兒臣的錯,與她無幹。”趙玉額頭印上石板,分辨時聲音帶着啞意,“這個小娘子對于兒臣而言,就像是兒臣的心。若是母後想要殺她,便是要摘掉兒臣的心。母後這是要殺了兒臣嗎?”
他一番長篇大論,激得崔皇後面色發白,若非有紅姑攙扶着,便要搖搖欲墜了。
崔皇後顫抖着指向他:“予給你最後一個機會,去你外祖家跪着,三日之內若是還不能将這個糊塗腦子倒騰幹淨,便去內獄将領足二百到鞭刑,屆時,腦子便清醒了。”
趙玉額頭抵着地面:“孤先去外祖家跪着,這是為了母後和崔氏的清譽。但是,孤腦子已經很清醒了,若是領了二百道鞭刑就能換她一個,孤也會去領受。”
話畢,他謝恩起身。
“若是母後能從崔氏子中選一個最為清正聽話的人到膝下為君,母後一定會毫不猶豫放棄孤,對不對?”
轉身的瞬間,剛才還挺拔的身姿随着呼出的一口濁氣顯出幾分頹勢。
作者有話說:
15號在路上,18號辦婚禮,估計21號才回,明天我努力多寫點TAT沒剩幾萬字了,我回來之後日六日萬完結正文。然後應該會開條IF線,你們是想看現代的還是古代的青梅竹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