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四十一場夢
有憤怒與仇恨所加持的沖動, 往往平靜下來之後是無窮無盡的心驚。
嚴暮自咬緊自己的後槽牙,仍舊是止不住牙關發戰,雙手握成拳狀, 因為過于用力, 指骨發白。
事實上, 她現在的腦子裏嗡嗡作響,根本聽不清楚趙玉在說什麽, 只能切切實實感受到自己的心頭在發悸。她很努力想要去穩住心神,那顆心卻像是被吊到了萬丈深淵旁,連跳動都是岌岌可危。
怎麽回事?
自己這是怎麽了?
明明能夠更加缜密去籌劃,在趙玉發現不了的地方去處理這件事, 怎麽就在見到嚴安秋的那一刻起,就變得截然不同了?
現在, 這件事情被趙玉撞見了。
要怎麽辦?
她本以為, 就算郎君的情意難被真信, 可至少, 是不是應該再将這份溫暖留得久一些?娘親已經沒了,她好不容易擁有的溫暖也要失去了嗎?
不,不對,現在不是這些虛無缥缈的東西的時候。
她現在應該懼怕的是,如果被太子殿下厭惡, 她會不會被趕出去?
她控制不住發抖, 因為用力,水蔥似的指甲刺入她柔.軟的掌心,壓出深深的褶印。
她殺人了……
牙關發戰蔓延到了全身, 為了逼迫自己擺脫這種自己無法操控的身體反應, 她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
鐵鏽的味道在口腔之中蔓延開來, 劇烈鑽心的疼居然真的讓她暫時止住了顫抖。
她剛才一直不說話,只是發抖。趙玉也不再多說,知道她此刻需要自己來調整,只是輕柔從後面抱住她,一下一下撫着她的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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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言的陪伴。
趙玉也發現她不再抖,剛要說些什麽安慰她,就發現她先轉過身來,面對自己。
他第一次見她這副樣子。
眼神中盡是茫然與驚慌,嘴巴一張一翕,張張合合,卻無措得一個字都沒有說。
媏媏掀起眼皮,黑密的眼睫之下瞳仁分明,染着水霧。嘴唇抿成倔強的線條,像是極努力在控制,不讓眼眶裏的淚水往下掉。
明明是極其柔.軟的小娘子,趙玉卻平白覺得她的眸中有着與旁人不同的堅韌。
“她……”媏媏指向後頭。
趙玉垂眼看向她略微還有些顫抖的指.尖,點頭截斷她的話頭:“她咎由自取。”
“紅玉說,她……”
太子殿下将她的手指裹入自己寬大的掌心,拇指輕輕摩.挲她的手背:“嗯,知道。你忘了?是我讓紅玉紅喜去查的,就算今日她不找上.門來,也要了結她的。是你幫了大忙。”
趙玉将她的後腦勺扣住,往自己胸.前按:“我知道,雖然手刃仇人很痛快,但是第一次仍舊會有些害怕,對不對?沒關系,哭吧。”
嚴暮自結結實實碰上他的胸膛,聞到他身上有些辛辣的沉水香氣,聽着他近在咫尺的心跳聲,心中有種難言的靠托感。
聽着他的話,仿佛剛才自己腦中那一團團如同亂麻的線頭,一根根被他整理好了。
很快,他胸口的衣物濡濕一片,印出暗色的痕跡。
待她哭完,趙玉才命暗衛進來打掃幹淨。
翠圓和朱果回來的時候,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一頭霧水照着太子殿下的吩咐,去把另一個院落的寝室收拾出來了。
朱果糊塗,并沒有多加注意,只有細心的翠圓回房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自家娘子的衣裙上濺上了血跡。
翠圓盯着裙擺的血跡發呆,趙玉剛巧進來,翠圓将衣裙抓成一團,藏到背後。
趙玉目光在她臉上游移,道:“去燒了。”
翠圓只感覺倏地汗毛一凜。
太子殿下也知道?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老掌印坐在晦暗不明的背光處,像是要把五髒六腑都給咳出來一般。
好不容易止住,他沒有立馬開口,而是拿着燭臺圍着跪着的杜英走了一圈,這才說話。
“老奴讓殿下處理掉那個嚴家三娘子,殿下就是這樣除的嗎?”他的聲音嘲哳難聽,像是尖利的爪子在木板上的刺耳。
複國的路太長太長,這路上不能有一絲情感上的羁絆。
只有無盡的仇恨才能支撐起堅定的信念,但凡戀棧一絲溫暖,渴求一點溫柔,都有可能會阻礙他們推進的腳步。
死了多少人,費了多少勁才将杜英推到如今的位置?
他們賭不起。
在查出二人有所糾葛的時候,老掌印就覺得這個嚴三娘子不能留。
為了讓試探杜英的決心,他讓他安排人去殺了嚴三娘子。
當時杜英答應得果斷,誰知竟是随便敷衍他,安排了這麽一個人。
杜英垂着頭:“是她不中用。”
老掌印又開始咳嗽起來,咳得差些站不住,捂着胸口直喘氣。燭臺上的蠟油滴落在他皺得像是橘皮的手背上,也毫無知覺。
他坐回上首的太師椅上,哆嗦着将茶盞的蓋子揭開,吹了吹,熱氣将他的面龐缭繞住。
“太子殿下,老奴是如何将您推上去的,也能如何将您拉下來……”老掌印眼含威脅,喝了一口茶水下去,想要順氣。
又是一陣咳嗽,老掌印的身體左搖右晃,咳得目眦欲裂,噴出一口鮮血。
老掌印看了一眼自己掌心的血跡,笑容陰森詭谲:“太子殿下,對,就是這樣……像恨老奴一樣去恨他們……哈哈哈哈……”
這個如同一截枯木幹一般的腐朽幹瘦的身體墜地,老掌印一向陰冷的面上居然是解脫的安詳。
杜英緩緩擡頭,從地上站起身來,走到老掌印的屍體旁邊,用腳尖踹了踹。
“你也不中用啊。”杜英自言自語道。
他的眼前閃過神女婀娜的身姿。
他會複仇的,可他也會得到她。
嚴暮自再次沐浴更衣完,從屏風後頭走出來的時候,趙玉正在看書。
他身上胡亂披了一件月白色的狐裘,難得不是張揚的紅色。
長直的手指指了一柄剪子,脆利一聲響動,多餘的燭心被.幹脆剪掉。
燈花一閃,燭火更加明亮。醺黃的燭火映在他的臉側,顯得骨骼更加深鑿斧刻。
媏媏的眼睫一顫,趙玉聽到她走出來的動靜,也看了過來。
他将書合上,沖着床.榻的方向揚揚下巴:“先上去躺着。”
嚴暮自乖乖往榻上躺下,趙玉見她蓋好了被子,這才沖着剛剪好的蠟燭一吹。
滿室黑漆,唯有月光傾瀉。嚴暮自見他也沒有要做什麽的意思,便合上了眼睛,卻如何也入睡不得。
良久,又在黑暗之中睜開眼睛。
她往上輕拉了一下被子,身邊的人突然開口道:“睡不着,聽我廢話一會兒?”
媏媏微一側頭,發現太子殿下不知道什麽時候改朝自己這個方向側睡了。許是适應了黑暗,他的臉也變得清晰起來,狹長上挑的鳳目亮得驚人。
“是我吵着殿下了?”她低聲道。
趙玉輕笑一聲:“不叫三郎了?”
他自然是知曉這個小騙子嘴甜,卻每每都控制不住自己的心緒,她一張口柔柔出聲,自己的心就再也找不到東南西北了。
今晚許是受了驚吓,她意外得真實了起來。
他扯起嘴角,繼續道:“你睡覺安靜得很,不幹.你事。你要不要聽聽我的故事?”
“嗯。”
“你還記不記得在梅花觀時,我曾被刺殺?這樣的事情其實是常事。我母……我娘親自小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反正我做什麽她都看不慣。那時候還小,也是有些不習慣的。有一次又被斥責之後,娘親和舅父的話,我一句也不想聽,被人哄騙着就跑出去了。果不其然,那是一場早有預謀的刺殺。”
他将雙手枕在腦後,躺正了起來,語速緩慢,像是在回憶細節。
“……那是我第一次殺人。回來後也是像你這般的。說來也真是奇怪,明明是那人背叛在前,我也差些被害死……”他說到這裏,側側臉,扯起嘴角沖她笑,“不過,幸好當時沒死,不然後面可就見不到你了。”
媏媏聽得入神,往他靠了靠,問道:“你那時候也抖嗎?”
“嗯,抖。比你抖得還厲害。剛開始将那個細作殺了之後,心下當時是極其痛快的,後頭才開始懼怕起來。”他道,“我将自己關在房間裏,誰來也不見。生怕別人看到我在發抖。”
“後來我外祖母來了,她不像我娘親,是個極其親善的老人家。她在門外說了一句話,我現在還記得。”頓了頓,他說,“每個人都很難盡善盡美,人有懼怕和不光明的權利,不丢人。”
“人有懼怕和不光明的權利……”媏媏重複他的話。
她這才想起,原來自己還未真正及笄,也有控制不住自己時行差踏錯的權利。
“是啊。不丢人。我當時發抖,除了懼怕自己第一次殺人,還有一個念頭是……怎麽辦,手上有血是不是就不光明了?”趙玉摸摸她的臉。
媏媏又朝他靠近一些,接着問道:“你是如何克服的?”
“殺得多了,就習慣了。”趙玉笑道。
嚴暮自看着他明晃晃的白牙,有些失神。
趙玉知曉她聰明,必定能自己調整過來,也就不再多說這一方面的事,反而話鋒一轉。
“那件事情之後,其實我最不喜的就是騙我的人。”他嘆了口氣,輕聲道,“沒想到卻喜歡上你了。”
嚴暮自猛地擡眼看他,下意識反駁:“我哪裏騙你了。”
趙玉挑眉看她:“那你證明一下,你是真的喜歡我。”
她直接鑽進他的懷中,一點點将自己的吻胡亂印在他的臉上:“夠了嗎?”
她在自己的懷中鑽來鑽去,趙玉有些難受地往後挪,誰知道這個小騙子被戳中了心,有些惱羞成怒。
“到底是我心不誠還是三郎的心不誠?我親你你還往後躲?”
趙玉目光灼灼看着她:“你可別後悔。”
“後悔什……”她被太子殿下長臂一伸,攬在懷裏。
夢中的經歷讓她知曉自己面對的是什麽,眸子微睜,她今晚的腦子不大好使,嘴巴沒守住:“不是不.舉嗎?”
趙玉擰眉:“不.舉?”
嚴暮自:“你能不能裝作剛才沒聽見?”
太子殿下咬咬她的手指頭:“不能,誰造的謠,你老實說。冤有頭債有主,我不怪你。”
嚴暮自:“你一直沒碰我……”
趙玉:“有沒有一種可能,我想尊重你一下。”
嚴暮自歪頭不解:“可是我們都躺在一張床上了,還有什麽區別嗎?”
趙玉想起她在夢中時,就算是不知曉自己的身份也跟着配合的模樣,覺得有些煩躁。
入夢以來,每當有擦槍走火的可能時,這個夢就會驟然驚醒,雖然未有什麽實質性的進展,可是憑她之前的話來推斷,似乎自己沒有入夢之前,她就在做這個夢了。
且聽話裏的意思,他們那樣這樣的臉紅心跳,還是小兒科。
她好像是對這種事并未特別上心。
趙玉煩悶地撓撓頭:“不管。反正我要等娶了你再說。”
媏媏心想:“想要誠.心,也不是不行。”
黑暗之中,嚴暮自的聲音悶悶的:“三郎。”
“嗯?”
“剛才我把舌頭咬破了?”
“要不要緊?”
“我也不知道要不要緊,你嘗嘗。”嚴暮自攀着他的脖子往上咬他的嘴唇,檀.口微張引人入勝。
稍稍帶着一些鐵鏽味的嘴唇,仿佛更讓趙玉難以自持,越吻越深。
她及時停住,問道,“嘗出來了嗎?嚴不嚴重?”
太子殿下喉頭輕滾,目光銳利如鷹隼:“嚴重,我再幫你治治。”
作者有話說:
淩官:不是吹,我治病一把好手。無論是心靈雞湯還是舌頭床上,沒有咱不行的
媏媏:行,給你小子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