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十六場夢
烏雲毫無預兆, 倏然而至。
潔白如鵝毛的大雪鋪天蓋地瀉了滿地,風起卷雲散漫天,遮蔽住朗月, 伸手不見五指間, 寒冬已至。
花神節會搭的棚內與室外的嚴寒格格不入, 保暖的綿綢像是不要錢般,布滿每一個有可能灌進寒風的縫隙, 阻擋住室外的寒浸浸,屋內暖如春日,本不該這個時節盛放的奇花異草滿屋盛放。
赤色暖綢被香薰的煙氣缥缈卷着,與滿池嬌花争豔也不逞多讓, 同外頭的百樹凋零,只剩枝杈的毫無顏色截然不同, 充滿生氣。
趙玉立在臺下, 并未被滿屋争奇鬥豔的花吸引目光, 連這個季節最為珍貴的姚黃都沒有分去他一瞬的時光。
那雙玄色的眸子黑沉, 被那截細白的柔.軟腰.肢上突兀綻放的魏紫刺得生疼,連帶心頭發麻。
他不僅耳力好,目力也極佳。
鷹隼般的眼遠遠投向臺上,看見那一只似乎憑空從腰間盛放出豔麗的牡丹,枝條蔓蔓郁蔥, 卻帶着最原始的粗粝表皮。
那截軟腰白得驚人, 卻與這一段花枝融合得意外和諧,甚至帶着幾分天然去雕飾的美感。
他的目光又一次拂過那裏,不經意間, 睫毛忍不住輕顫一下。
對于這個小騙子, 他的心頭雖然時常有着莫名其妙升起疼愛。
可是這種疼愛是什麽樣子的呢?
這種疼愛始終基于他作為上位者的低頭。
在趙玉的面前, 她始終是一朵盛放在暴雨中的牡丹。如果沒有他心血來潮偶然張開手掌的遮蔽,這一朵花早就被雨打散,花瓣紛落與泥濘之中了。
花神節會是湖州極為重要的節日,趙玉對此也有所略略耳聞。可他從未想過會是這般場景。
高高壘起的神臺如夢如幻,臺下的衆人如同她最忠實的信徒,目光熾熱,高聲呼喊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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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求花神垂憐!”
臺上的神女宛若聽慣了衆生祈求,目光不喜不悲,無嗔無怒,不曾因為這些塵世之中的紛擾之聲駐足片刻的目光。
趙玉如同冰湖的眸中不自覺燃起一點小小的火星,愈燒愈烈。
他的手指不自覺輕輕攥緊手中被劃破的絲帕,心中也随着衆人的呼喊,生出一個從未有過的念頭。
太子殿下也想要神女的垂憐,就在此刻。
指上有一段打鬥時被割破的小傷口,因為突然收緊的動作炸開細細的血線,染在那朵看上去繡工不佳的花麗嘉瓣上,竟顯出幾分妖冶的豔麗。
他對于指上的傷口仿若無知無覺,眼中的一星火苗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在胸腔之中熊熊燃燒,燒得心口發緊。
可惜,他熾熱的目光并未引來神女的一絲垂青,那冰涼的目光公平地拂過每一個信衆的頭上,虛無而憐憫,不為任何人而停留駐足。
瑩潤的腳上戴着流蘇鏈子,圈在細白的腳脖子之上,綴着五彩玉珠的流蘇鏈子随着鼓點此起彼伏,不曾有一個人感亵.渎她的神聖。
花神的赤足踩在緋色的氍毹之上,動作之間,連指甲蓋都晃着奪目的光。
樂聲古樸典雅,舞蹈莊嚴肅穆,衆人皆屏息凝神看着臺上神女的動作,生怕錯過一瞬。
音樂激揚起伏,趙玉胸口的心從未有過這般激烈跳動。
臺上的人分明沒有給他一個眼神,卻好似輕而易舉就能将他的胸口剖開,用細細的線吊出來,晃在萬米高空不得墜.落。
直到鼓點緩落漸息,行雲流水的神跡悠悠停止。他高懸不止的心才複又落回胸腔,重新跳動,新鮮的空氣再次回歸他鼻腔。
花神獻舞之時,趙玉身邊站了一個高嚎不止的年輕郎君。舞蹈停止,臺上的神女複又變成一具美輪美奂的雕塑時,這位白衣郎君才得以喘.息,停止了瘋狂的贊美與嚎叫。
趙玉略一側首,聲音沙啞:“她總是如此嗎?”
白衣郎君咳嗽了幾聲,緩解喉嚨的壓力,這才後知後覺這人是在同自己說話。
擡眼看時,心下只淡淡念叨了一句這人姿容不凡,很快就抛諸腦後,又将目光投向臺上。
凡塵間的人再美,也無法媲美天上的神女。
“往年只是串場,就引得無數人趨之若鹜。你見過請求小仙賜福的信衆比牡丹花神還多的嗎?”白衣郎君道,“這只有她能做到。”
旁邊有人聽了佚?,也過來搭腔。
“有生之年能見到這般神跡,于願足矣。”
白衣郎君又道:“不說了,馬上就要花神賜福了,我先過去了。”
說着,白衣郎君已經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起,聚往臺下。
一時間臺前連落根針的地方都沒有了,所有人都擠得難受,卻又不甘心讓開。
心中俱是只有一個心願:要讓花神賜福的露水沐過自己的頭頂。
趙玉憑借着身高腿長,常年習武的體魄,輕而易舉走至臺前。
目光略一掃視,便看見人群中還有趙秀與杜英,二人目光直直看着臺上。
趙玉心中不悅,微一蹙眉,卻發現她早已經不是那朵任自己或采.撷,或遮掩的牡丹。
花神盛放在衆人面前,帶着前所未有的神性。
除了自己以外,無數人甘願匍匐在她的腳下,做她的信徒。
司儀神官唱道:“從心随供,最高者可得簪花之權——”
話音甫一落地,供金就一升再升,突破往年新高點。
“一千兩!”
“某願供五千兩。”杜英依舊斯文俊秀,趙玉卻直覺他那張風平浪靜的臉下一定是如同自己一般的波濤洶.湧。
“一萬兩。”趙秀眸光像是成竹在胸的狼,勢在必得。
星月菩提子被趙玉之間撚得發.燙,向來眼比天高的東宮儲君竟也第一次被拉下神壇,只一瞬不瞬盯着臺上神女,目中熱烈。
“翻倍。”目光劃過那雙今夜從未給過他一絲眼風,此刻正閉合着的眼,沉聲道。
她在夢中都是這般閉着眼的樣子,饒是如此,還是能讓趙玉.體會到她似火的熱情。
夢中所見,全是烈火,夢外所識,悉為溫柔。
今日的臺上的花神,與他往常所見所識迥然,是他從未見過的。她只是合着眼在神臺上端坐,他心中就泛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感。
被這般俯瞰,趙玉胸腔中除了烈烈大火,還有澎湃浪潮。
杜英側目,卻并未追加供金,趙秀差些将手中裝模作樣的折扇都給氣得折斷了。
他無甚辦法,貴妃母家只是最普通的小吏之女,不過是得了寵愛才爬至高位。
他的手頭并不若身後有崔氏的趙玉闊綽。
而且,趙秀身邊的小厮還是貴妃派來一起跟着的,在他喊出一萬兩時,他的袖子就差一些沒被扯爛。
更別說趙玉這般沒有人性出供,趙秀只好含恨閉嘴。
司儀神官笑得牙不見眼,看着太子殿下的目光和順又恭敬,十分殷勤。
花神節會籌得的供錢不僅會用作湖州城建,連同他們這些跑上跑下的小喽啰,也能得到好處。
“請上神臺,為花神簪花——”
自來對女色嗤之以鼻的太子殿下一擲萬金,只為奪得給花神簪花的資格。
人間最尊貴的太子殿下,小心翼翼折上一枝最豔的牡丹,鄭重簪在她鴉發之中。
花枝沒入如雲烏鬓,這一枝牡丹好似就是從她發中生長出來的,帶着蓬勃的生氣,渾然若天成。
“簪花禮成——”
牡丹花在鬓頭盛放的須臾,剛才恍若沉睡的花神這才緩緩睜開眸子。
嚴暮自高坐神臺,睜眼對上的是趙玉的眸子。
一瞬間,她的心竟也被這熾烈的眼神灼燙了半分,面上卻巋然不動,依舊是以萬物為刍狗的神女。
“行跪禮——請花神賜福——”
若是往年,只會有幾個信仰真誠的老媪真心實意下跪,今年臺下卻嘩啦啦跪倒一片,仰頭渴求地看着神臺上被百花團簇的花神,等待賜福的雨露。
太子殿下跪在蒲團之下,甘願臣服。
素手執上授福的花器,舀上一勺帶着牡丹香氣的花.露,眸光終于落到了太子殿下面上。
花神的目光從高處下垂,東宮儲君亦是被俯視的對象。
如同削蔥的指.尖浸入花.露,攜帶出一絲神聖的水.意。
“做好準備接受吾的賜福了?”她的聲音灌入趙玉耳中時仍舊像是有些不大真實,最後又飄出四個字,“太子殿下。”
最後的四字敬稱被這般漫不經心的口吻說出,不僅沒有恭敬的意思,反而帶着一絲自上而下的調侃。
若蔥白的指頭尖尖,不等他的回話,便帶着不可抗拒的神意,掠過他的眉心。
趙玉心尖一癢,看向她的目光愈發幽深熱烈。
臺下衆人親眼看見簪花之人得到賜福,爆發出一聲更比一聲高的浪潮。
“請花神賜福!”
“請花神賜福!”
足尖輕點,足鏈上的鈴铛發出悅耳的丁零,只有近在咫尺的趙玉能聽清這個撞入人心的聲音。
花神在小小神臺之上如履平地,用花器将帶着香味的神水舀起,一遍又一遍灑向臺下的衆生。
這一刻,他深知,自己如同身旁這些人一般,淪為了神女的信徒。
他并非什麽太子殿下,只是人間的凡夫俗子。
“我只是你最忠實的信徒。”趙玉如是說道。
作者有話說:
TAT明天再加更,狀态不佳,果咩
太子殿下真是抖。M,和朋友讨論這段的時候特別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