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三場夢
杜英從趙秀府上出來時候已是深夜。
原是因為上京出了件大事。
崔皇後将将知道趙玉行事傳聞之時, 已經是鬧得不可收場。
按理來說,若是崔氏但凡有一些前朝士族的嚣張,這件事情也就過去了, 東宮儲君崔氏外孫, 殺一兩個人, 怎麽了?實在也算不得什麽大事。
偏偏崔皇後不管是對于自身,還是對于自己膝下這個唯一的兒子, 都是近乎完美得苛刻。
崔皇後實在太過于在乎聲名,就在剛聽聞這個消息的一刻,知曉此事已經不可收場,被氣吐血了。昏迷不醒了幾日, 醒來第一件事就是讓自己身邊最為信任的女官紅姑,帶上皇後私印, 往湖州這邊來了。
若是普通女官也就罷了, 坐着馬車轎辇來湖州, 算着最少的日程怕是也要半月有餘。
可是這個紅姑大不尋常, 出身游牧,趙玉精湛的馭馬之術便是出自她的手下調.教出來的。
紅姑已經帶着人騎上快馬往這邊過來,算着日程,也就是這幾日的事情。
貴妃那邊也是得了先機,跑死了十幾匹上等的好馬, 這才将消息提前送到趙秀手中。
并讓人提了一句話:該潑的污水就潑, 別拖了。
趙秀得到消息的第一反應就是:煩。
計劃全被打亂了。
他這才将杜英叫過府中,二人談至深夜。
寥寥星子垂望地面,杜英的絨靴踩在雪面上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主人。”黑衫人從樹冠探出身子, 悄無聲息順着主幹落到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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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英腳步不停:“嚴東山那裏得手了?”
黑衫搖頭:“紅姑還沒過來我們的人已經去過了。誰知風岩早就在那裏等着, 還折了一個兄弟。後面太子也過去了, 無形差些也被留下,沒跑出來。現在還在等機會。”
陸英有些迷茫地仰着臉,目光焦距渙散地盯着天幕。
機會?好似從來就找不到機會。
他晃晃腦袋,這不是現在該想的。
一定要有複仇的決心與意志才行。
“那是什麽事?”
黑衫:“掌印來了,讓您過去。”
陸英回到自己下榻的地方,老掌印早就在廳中等着。
老掌印年紀已經十分大了,雞皮鶴發,面皮卻白得驚人,眼神渾濁得像是一灘泥水,看上去有些詭異的陰森。
“殿下是不是忘記自己的身份了?”老掌印拿出條修得發亮的竹鞭。
陸英一言不發,眼皮只是掀了掀,複又沒有什麽情緒波動地垂下。
習以為常跪下,寒天凍地之中親将自己的上衣褪.去,露出直順好看的脊骨。
細長的竹鞭抽在他的背上,留下錯綜複雜的紅印,杜英卻好似是個沒有知覺的人,長睫下的眸子不似在外人面前溫潤,平靜深沉得像是一潭見不到底的死水,緊抿雙唇一聲不吭。
老掌印年紀大,抽了不到五十鞭就沒有力氣了,喘着粗氣将竹鞭丢到地上,臨走前也不忘了警告他。
“老奴允許殿下去河東查明那個小娘子的身份,已經是格外開恩,殿下也要顧全大局才是。下次再有這樣的事情,殿下可就要多吃些苦頭了。”
老掌印蹒跚的步子越走越遠,杜英卻沒有從地上站起,仍舊是孤零零跪在地上。
他脖子略微揚起,颌骨線條堅毅,黑漆的眼眸盯着穹頂,依舊渙散着焦距。
誰是主?誰是奴?
有這樣的主仆嗎?有這樣被奴婢踐踏的主子嗎?
也是,老掌印是服侍正統夜國嫡系出來的掌印,就算夜國嫡支的王室殆盡,老掌印的地位也是比他這個傀儡太子要高的。
他心裏知曉,不能相認,今日确實鬼使神差,不知道怎麽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腳跟上去了。
他心中罵着自己該死,可另外的念頭又在心裏最黑暗的地方滋生。
他的腦海中在叫嚣。
複仇,包不包括抽在他身上的仇呢?
殺了老掌印,就能相認了吧?
他的手伸向腰間,掏出手帕細細揉.撚,心慢慢化開,目光逐漸彙聚到一個點上,灼熱到仿佛能把房頂燒穿。
是夜。
樹影交錯橫枝搖曳,銀月當空,幾顆星子懶懶射出寒光。
榻上的趙玉緊閉雙眼,眉間似有峰巒,只因他在夢中碰上了棘手的事情。
夢中是現實中截然不同的暖和,宮殿巍峨壯麗,髹金錾花的蓮花型熏香爐正不知疲倦噴着向上卷的白色煙路。
房梁正中間挂着幾條軟紗,此時正無風自拂,軟軟紅紗纏繞在冰涼的石柱之上,軟得無.骨。
偌大的宮室之中,只有正當間放着一張書案,上面擺滿了攤開的經史典籍。
嚴暮自被他抱上書案,背脊甫一貼着冰涼的書籍,玉白的趾不自覺蜷起,手指想去抓住書案穩住身形,誰知一個不小心,啪嗒——
聖賢書落了一地。
趙玉目光深沉,濃得像是夜裏頭暈不開的霧。
他忍得難受,額頭因為發疼沁出汗水。
“淩官?”她的聲音一貫好聽,敲冰戛玉,此時帶了些軟軟的懇求意味。
嚴暮自也不知道淩官是怎麽了。
今夜因為趙玉沒來的緣故,她美美地與啃了兩只大肘子,以來安慰自己這段時間空寡的胃,以及補充自己練舞損耗的體力。
憑借她對于趙玉的了解,若是不來一起用晚飯,那就是一晚上都不會過來了。
雖然聽翠圓說,她睡着的時候太子殿下也會偶爾過來瞧瞧。
但是,僅是瞧瞧,又不用硬把她拉起來陪寝,四舍五入,對她又有什麽影響呢?
所以,當她啃完美美啃完肘子,又美美泡了個香噴噴的澡後,她就想提前睡個美美的覺了。
入夢之後,發現夢中只有自己。她還當今晚也是個孤獨之夜,誰知道沒過多久,淩官也來了。
本以為還可以再加個美美的夢,誰知道今晚的淩官好似格外強.勢,讓她不得停歇。
倒不是說他對自己不好,反而是太好了……
正是情.濃,檀.口微張。
她今夜第一次叫了一聲淩官不得回複時,這才發現,好似淩官入夢以來,一句話也沒有說過。
“淩官?”她又重複一遍。
淩官還是不出聲,只是用自己堅實的手臂将她略微擡起,背脊不再貼着冷冰冰的聖賢書,而是貼上他發.燙的手臂,玉白的趾頭卻沒有就此放松,反而蜷縮得更緊。
小娘子不滿意不得回複的狀态,感覺像是在唱獨角戲,很沒有意思。
柔荑撫上他腰間的蹀躞玉帶,觸手冰涼使她更加不滿意。
秀麗的眉毛略微擰上幾分,看上去卻并沒有什麽生氣的威懾力,而是染上幾分撒嬌的意味。
“今晚淩官怎麽這麽冷?”
一語雙關,是說玉帶,也是說他的态度。
趙玉長身鶴立站在書案前,攥緊她抓住蹀躞帶的手,她的皮膚軟得驚人,緊一收攏,就落下一團粉印,他喉頭一動。
淩.亂不堪的桌面與他穿戴整齊的樣子對比起來,尤為鮮明。
黝黑的鏡眸從高到低審視桌案,高挺的眉骨帶着幾分冷漠淡薄的意味,睫下閃過的隐忍卻出賣了他的情緒。
“是不愛媏媏了……”
小娘子的絮絮叨叨被咬.齧嘴唇的疼打.斷,水潤的朱唇被輾轉噙.吻,許久之後才悠悠停.下。
“愛。”
不知道為什麽,嚴暮自總覺得能從這輕飄飄一個字中,聽出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那你呢?”淩官反問。
嚴暮自有些疑惑:“什麽?”
“你愛不愛我?”
媏媏微微歪頭,似乎有些不解。
仿佛自從淩官能與自己交流之後,時常會在情.濃之時問自己愛不愛他。
這很重要嗎?
如果說曾經嚴暮自有過荒唐到夢中求助的做法,現今卻還是覺得夢中現實還是要分清楚的。
太子殿下确實是淩官給她送來的如意郎君,二人在夢中相處也極為和諧愉悅,這麽看來淩官屬實大有用處。可畢竟……真能來救自己的還是現實中的太子殿下。
媏媏腦中飄過奇怪的想法,唉,若是太子殿下與淩官是同一個人就好了,畢竟太子殿下不.舉。
小腦袋中的想法自然不能讓淩官知曉,她嘴甜道:“愛極了,淩官就是我的心肝兒肉。”
她的青蔥十指猛地被大掌扣住,十指緊緊相依,他手掌磨着她的軟指,有些發.熱。
火.熱的嘴唇再次落上,輾轉輕依,就在她快要溺死的時候,才被堪堪放過。
她如同從幹涸的河灘回落到水中暢游的雨,貪婪地呼吸。
下唇微疼,淩官的鼻息燙得驚人,聲音啞然,帶着刮刺耳膜的癢感,一字一頓。
“那你到底有幾個心、肝、兒、肉?”
媏媏心想,跟你說的時候自然只有你一個心肝兒肉。
“自然是只有你一個。”她信誓旦旦。
“如果不是,我會發瘋。”
媏媏暗想,你發瘋幹我底事?反正你也跑不到夢外,夢中把你哄好,可不就行了。
她的腰.肢軟軟,完全卸力倚上他的手臂,手臂纏住他的脖頸,指.尖在喉骨上打圈。
“我怎麽舍得讓你發瘋。”
“最好如此。”他的額抵上她的,眸中不知何時多了一絲從未有過的偏執。
翌日。
經過禦繡坊老繡娘的努力,嚴暮自的畫紙內容雖然不能十成十出現在花神禮服之上,也能表現出八分的靈動。
老繡娘尚且有些可惜:“時日太少,明日就要用了,否則我定然要做到十分才行的。”
嚴暮自滿意地撫着裙擺上活靈活現的牡丹花樣:“已經很好了。”
老繡娘不僅繡得好,還依照嚴暮自的吩咐,用繡着精致祥雲的軟煙羅包縫住鐵線,彎折出靈動如飛的披帶樣式。
溫舒吃着桂花糕:“這穿上真的跟神女娘娘似的了。”
蔣氏推開門,見她倆都還在,狐疑地看着滿嘴糕餅渣的溫舒:“偷懶呢?”
“明晚就要上場,讓身子放輕松些,不崩得太緊。”嚴暮自道。
蔣氏信她,便點點頭,又忙去了,老繡娘也抱着剩餘布料告辭。
溫舒拍拍手心:“總是覺得我好吃懶做。”
嚴暮自掏出手帕,将她嘴角的糕渣擦掉,調侃她:“也不怪嫂嫂懷疑,前幾日是誰死活不肯背唱詞,偷偷跑出去,非要在雪地裏蕩秋千,摔了一跤哭哭啼啼才回來的。”
溫舒還要分辯,被吱呀一聲打.斷了。
二人的目光投到門口,一襲熟悉的青衫出現在門口。
傅允文像是沒想到溫舒也在,有些尴尬地張張嘴,終究沒發出聲音。
倒是溫舒看傅允文衣服有話要說的樣子,很大度地揣了一碟子糕點,尤為識相地給二人騰地方:“表兄。”
她懂的嘛。
聽嫂嫂說,待明日花神會過了之後,表兄就要啓程回宣陰了。相親不成情意在,表兄應該是來道別的。
主要是,溫舒覺得表兄應該不會膽子大到敢跟太子殿下搶女人。
這不是找死嗎?表兄應當沒有這麽愚蠢。
唉,道個別也好。
話本裏怎麽說的來着?
錯過就是錯過,就別留遺憾了。
“我去門口站會。”溫舒給嚴暮自使眼色。
她麻溜出門,還很貼心地把門帶上,站在門口當門神。
畢竟,道別是一回事,被別人撞見就是另一回事了。她可要誓死守護嚴姐姐的。
門口的溫舒啃糕點啃得不亦樂乎,房內的二人可就沒有這麽開心了。二人面面相觑,還是傅允文先開口了。
“嚴妹妹,你……如何?還好嗎?”
傅允文身上有着淡淡的酒氣,溫潤的俊臉比之前消瘦了一下,肩膀也不再挺得直直的,有種頹唐的美感。
嚴暮自根本欣賞不來,甚至要拍案叫絕了。
若是那日在燈集,她沒有撞見傅允文那位叫做金陵?金玲?還是什麽鬼的表妹在犄角旮旯裏親得昏天黑地,啧啧作響。
她今日見到傅允文這副頹唐的模樣,還真是會為他的真心掬一把同情淚。
什麽啊?男人喝酒醉,演得人.流淚?
而且,她認真思考了一下。
她最近如何湖州城內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還來問。太冒昧了。
讓她怎麽回答?
說:啊,很不好。繼母要把我賣給別人做妾糟蹋,我爹也默許,險些命都丢了。然後繼母讓有權有勢的太子殿下一刀劈了,我爹也差些被宰了,現在我正無名無分跟那個郎君住在一起。
她咬碎銀牙,只是心裏這麽想想就覺得好慘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趙玉給自己撐腰得多了,她的嘴也開始硬起來,不再像以前一般把傷疤剝給別人看,以換得垂憐。
她并沒有回複他的話,而是笑得溫婉:“傅表兄之後回去是要與真表妹在一起了?”
傅允文還沒回答,門外的溫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冷了,輕輕跺了兩下腳。
嚴暮自看向門外,發現溫舒沒有進來的意思,想是只是偶然,也就沒有在意。
傅允文眼尾竟然沁出水.意:“我對你的心是真的。”
什麽啊,對她是真的?真的跟自己親表妹親得這麽火.熱。
她一向嚴于待人,寬裕律己,且如今翅膀實在是長硬了,也不想再跟他做戲。
“傅表兄,今日就是要來說這些?唉,可惜了,你我不是真表親,也就沒有這個緣分。”嚴暮自撩撩頭發。
陰陽怪氣完,舒坦。
她說完,也對此無甚興趣了,就要往出走。
笑話,她花神會那頭還一堆子事呢,沒心情在這裏跟他敘舊。
傅允文一把拉住她的手臂,言語之中帶着懇求,說話颠三倒四:“我也不知道那次怎麽了……見不到你我心頭跟油煎似的。嚴妹妹,往日是我錯了,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你相信我……若是你願意,我這輩子除了你一個正妻,不會再有他人。我不介意你與太子……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我知曉你的處境,很是心疼你……”
砰——
門被踹開。
溫舒的嘴被風岩捂着,難怪。
嚴暮自看着那雙熟悉的狹眸看向自己,然後挪到傅允文攥着她的地方,最後再撤回她的臉上。
傅允文下意識把手松開,一時間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趙玉長腿一跨,腰間的雙玉碰撞丁零,在場的人聽了都心頭發緊。
“她自有孤來心疼,就不勞煩傅郎君了。”他似笑非笑,“傅郎君醉了,扶下去。”
風岩松開溫舒,和善可親地走過來,将傅允文打暈,扶走。
溫舒端着一碟子糕點,進退兩難。
嚴暮自看出她的擔憂,安撫地給她一個眼神,讓她把門關上。
門合上,趙玉沒有馬上說話,徑自坐上首位的黃花梨太師椅上,目光在她身上睃巡。
像是在打量什麽,黑睫投下陰影,顯出上位者的威壓。
嚴暮自的腦中急速運轉,将自己剛才的話過了一遍又一遍。幸好,剛才大部分都是傅允文在說。
也不知道他聽去多少。
“三郎?”嚴暮自試探道,眼神明亮無害。
趙玉仍舊是不做聲,朝她勾勾手指,小娘子完全沒有剛才在傅允文面前時的硬氣,軟軟乖乖走到他身側。
趙玉長臂一伸,将人拉坐在自己腿上,小娘子咽下驚呼,乖順坐着,若有似無捏着她朱潤的耳垂。
“媏媏與孤也不是表親。”他意味深長,薄唇湊到她的耳際,“如此,算是有緣分嗎?嚴表妹?”
作者有話說:
老掌印:行,你高貴你了不起,你想談戀愛你要弄死我
淩官:【摸下巴】我能不能弄死杜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