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十八場夢
嚴暮自渾身發燙難受, 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場夢。
外祖的後院之中有棵好幾個人合圍都抱不過來的大紅椿樹,樹冠長得張牙舞爪,将整個院落都納在底下。夏日裏枝影婆娑能生涼, 冬季中樹大根深不招風。
小舅父專門在樹下給她支上一個榉木秋千。兩個表兄被舅父拎着耳朵提過來, 輪流給她做推夫。
豁牙媏媏的小揪揪被快活的風撲了滿臉, 科科直笑。
“嚴子清配得上衛氏的門楣嗎?淵雯,你到底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承認自己的選擇錯了?”
媏媏和兩個表兄扒在外祖的書房後頭偷聽, 聽着裏頭的外祖疾言厲色完後的咳嗽聲。她很是不解,外祖對着她的時候,總是軟得像個和順的菩薩,聲音軟和, 有求必應。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一對上娘親,總是氣憤得像個雷公呢?
娘親是極美的, 即便是與外祖大吵一場之後, 牽着她離開時, 看起來纖細柔弱的身子總是筆挺的, 有種堅毅的美感。
媏媏:“娘親,媏媏還沒有跟外祖道別。這次來的時間太短了,我們什麽時候再來吃外祖家的甜糕?”
衛氏堅定的眸子難得彌漫上柔軟水霧:“等娘親學會做甜糕,這樣媏媏就算不來外祖家,也能吃到了, 好嗎?”
媏媏似懂非懂點頭, 突然覺得自己豁牙的地方有些疼。
她後面再也沒能等到娘親的甜糕,娘親回家之後與父親之間有着數不盡的争吵,她卻再也沒見過舅舅上門來幫忙。娘親的面容也眼見着再也沒有了笑意, 總是會一個人坐在階上, 默默流眼淚。
娘親沒有像是對着外祖一般強硬, 她對着父親的時候,總是像一只被剝了殼的烏龜,任由他人宰割。
陰霾愈來愈沉。
那年冬天的第一場冷雨夾着雪飄下的時候,被雨打得東倒西歪的喪幡挂滿了西院。
白色的喪幡在滿目的白雪之中并不顯得突兀,她看着滿目的白,心中想道:娘親跳下去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媏媏呢?
此後很長的時間裏,媏媏沒有再見過父親,她也沒有再咧開嘴暢快地露出自己的缺牙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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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半年的時日,西院的喪幡還沒有摘下,父親就将把母親氣死的柳氏接回家中。
她團子一般的手摳在門上,指甲被木刺紮出血也仿若沒有感覺。
飄滿東院的大紅綢仿佛越伸越長,如同一條張開巨口的蟒蛇,将西院的喪幡攪纏住。
嗬嗬——
媏媏的耳中仿佛能夠聽見喪幡發出窒息的哀鳴。
娘親的靈牌黑洞洞地注視着她,上頭用金漆欲蓋彌彰地寫着:嚴衛氏,娘親靈牌仿佛發出悲鳴。
“我是衛淵雯。”
畫面一轉,是柳夏得意的嘴臉。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捏死你容易至極。給臉不要臉,聽表姑母說你不過是個殘花敗柳,這樣浪蕩的本性,跟我這裝什麽?伺候好了留你一條命,否則爽快完裹張草席也就丢了。這樣不識趣,你以為誰會來救你?”
她是要死在柳氏的算計之下了嗎?娘親軟弱是如此,難道自己硬氣心腸,下場也只能是如此嗎?
柳夏鮮熱的血噴上她□□的腳踝時,她兩條腿都在發顫。
“我好怕……你是怎麽找到這裏的。”
她頭一次感覺到自己不是在孤軍奮戰,方才的堅實壁壘在他到來的一瞬土崩瓦解,也是頭次在外人面前承認自己的脆弱。
被他的手遮住時眼淚如同開閘,沾濕這人滿手。
“別怕。”他的聲音清澈而讓人安心,手帶着冰涼的水汽,卻讓她的心升起一團熱烈的火苗,“上天指引。”
短暫的溫暖轉瞬即逝,□□玉足上彌漫起血霧,如刀剜骨地疼,入眼皆是吞人的巨口,吃人的利齒。
轟隆一聲從天降下一個牢籠,将她桎梏。
“掙不脫的……”世道出言,聲音冰冷。
不……
她不信!
迷酒藥意遲來湧上,帶來的昏醉熱意又一波在她身上掀起熱浪,在夢中也籠罩着她的四肢百骸,将她腦中的悲鳴驅散。
接下來的夢境中,是這一年多來的軟紅撩人,又一閃到了那夜梅花觀廂房中的親昵。
癢到骨子中的空虛感卷上來。
她下意識蜷起柔荑,意料之中指甲紮入掌心的疼卻沒有到來,取而代之是有人小心包住自己指甲的軟意。
落入眼簾的是雙飛狹清澈的玄眸。
如果她沒看錯,那本應目空一切的眼中的情緒,應該稱得上是……心疼?
她微眯眼睛,覺得頭昏沉沉,自己這是夢到太子了嗎?
趙玉常年習武,手掌寬大修長,拂過她眼尾沁出的淚珠時,即便小心翼翼,也難免被他粗粝的指擦得有些發癢。
“媏媏又出了一身的汗,要不要給你擦擦身子?”察覺到自己的話不妥,他又補充道,“孤的意思是叫婢女過來。”
因為之前的迷酒緣故,嚴暮自的身子還有些使不上力,軟軟地将自己玉雪可憐的臉靠在他的手心,發燙的臉頰尋找他掌中的涼意。
青絲順滑,劃過趙玉的手時帶着些難言的癢。
“殿下如果想要給媏媏擦身子,也可以。”她的眸中還殘存着迷酒掀起的熱意,分不清現實與夢境。
趙玉憂愁蹙眉,嘟囔道:“不是說這酒要比鹿血酒的方子要弱許多麽?怎麽睡了這麽一覺還有藥效,莫非是藥效有延遲?”
藥意殘餘湧上,她的眸光帶着怯生生的懇求:“幫幫我,好麽?”
趙玉心知她這是被身體的異樣所裹挾的沖動。
若是此時他的頭腦不放清醒些,跟着一起沖動。等到她醒來,估計今日攢起來的那一點信任也會灰飛煙滅。
“給你倒杯水,好不好?”他哄道,拇指按上她的眉眼與柔嫩的面頰,以示安撫。
誰知小娘子卻不買賬,咬一口他的手掌,小小的齒印落在掌側,并不疼。
他薄唇微揚,閃過一絲笑意:“你是小狗嗎?上次送你的金山珍珠鳥可取名了,下回再送你一條小狗好不好?”
手指點點她挺翹的鼻尖,親昵地在她的鼻上打圈。
忍耐不住的小娘子卻不吃他這一套,紅唇往上遞,咬住他的手指。
指尖被咬住,趙玉的笑意凝固住,線條堅毅的喉頭狠狠上下滑動幾下,手指扣入她殷紅欲滴的唇中。
風岩眼觀鼻鼻觀心,假裝沒聽到方才屋內傳來的奇異聲響,沒看見太子殿下從屋內出來時淩亂的衣服。
“柳氏與嚴教授都押在後院受刑,等着殿下的意思呢。”他想了想,又為難道,“京中想來也在路上了,畢竟是确實沒有什麽能要了性命的大罪,殿下是不是給他們一條活路?”
風岩現在只想給自己掌嘴。
本來以為殿下有了可心的人,到時候給嚴娘子下一個東宮封號,也算是稱了皇後娘娘的心,可緩解些許娘娘與殿下的關系。
誰知後頭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柳家那邊的也就算了,好歹還有個刺殺儲君的名頭壓着。且這一家子,手頭上也确實有許多血債。平日裏作的孽多了,牆倒自然衆人推。剛一傳出去風聲,雪花似的狀紙就往衙門遞過去了,記錄的文書看了都要吐口唾沫。
樁樁件件皆是害人性命的案子,要了他們的命也說得過去。
可這後頭的關着的,到底是也只有一個賣女的名頭。
而且嚴東山到底還是官身……崔氏女一向行事清正,皇後娘娘為人淵渟岳峙,這麽多年也都是一貫以仁教導殿下的。若是沒有名頭就下死手,恐怕娘娘那一關,殿下就很難過去。
“活路?”趙玉将衣襟拉正,嗤笑一聲,“他們何曾給過她活路?”
他好整以暇,眼皮涼涼地往上一掀:“少廢話,帶路。”
到了關押嚴東山夫婦的地方,風岩剛要跟着太子殿下的腳步進去,就見前頭的人腳下一頓。
太子殿下乜斜他一眼:“既然分不清楚主次,那就不必跟着了,去領二十鞭子,看看腦子能不能清醒一下。”
風岩自知理虧,也不去辯駁說自己在信中用了長大篇幅拍嚴娘子與殿下馬屁的事。他有氣無力應是,下去領罰。
柳氏身上的綢衣盡是被鞭撾留下的衣衫斷痕,汩汩流出的鮮血将衣物染得看不清楚本來的顏色。
嚴東山只被綁了手,還沒到他受刑。
他見到妻子的慘狀卻沒有任何上去擋兩下的意思,離得遠遠的,仿佛極其害怕被舞得生風的鞭子抽到。
“太子殿下,都是她的錯,您想要媏媏……可以!臣始終是媏媏的父親……啊!”
太子殿下坐在石凳上,紅衣耀眼不羁,本來漫不經心的眼神因他的話變得淩厲,手下人一看,揮着的鞭子落到了嚴東山的嘴上,引得他發出一聲痛叫。
“疼?”太子殿下稍一擡手,執鞭的人就停下動作。
嚴東山大喜過望,以為自己說的話換來了一線生機,更是滔滔不絕:“殿下只要喜歡,臣、臣還有一個女兒。雖然說生得不如媏媏,但是也有幾分姿色,殿下若是喜歡,臣可以連同一并奉上。”
趙玉淺淡掀起一抹笑,眼中卻冷峻如霜:“哦?”
嚴東山聽得太子殿下搭話,忙是點頭如搗蒜:“自然自然。”
柳氏見女兒被自己父親如狗彘一般送人,不知道從哪裏升起一股力,一頭沖過去将嚴東山撅倒在地。
“安秋送到這裏,哪裏還有活路!”她滿臉是淚,流灌到面上的傷痕之上辣得生疼,沖出一道血淚似的痕跡。
太子這般看重嚴暮自,她的女兒送進來只有一個死字。
太子殿下長指漫不經心在一排刑具上游離,最後停留在一條由鐵絲纏繞而成的長鞭上。鞭子上尖利的倒刺閃着駭人寒光,仿佛毒蛇尖牙。
他掀起袖管,露出線條淩厲的手臂,手上使了十成十的力氣,擡落之間,柳氏皮開肉綻。
“原來你也知道要給人活路?孤還當你的心早被狗吃了,原也是會心疼自己女兒的。”趙玉冷笑,
柳氏知曉自己是死路一條,眼睛瞪死:“誰讓她是個沒娘的畜生?沒娘自然也沒人疼!”她的肉被鞭子上的倒刺勾拉住,疼得汗水與血水混合在一起,倒吸着涼氣,“你當她是你心頭愛的那個樣子?都是做戲的!我就是當初輕敵了,以為是條軟弱嗫嚅的狗才留她一命,誰知竟是會咬人的狗不叫!”
柳氏吐了一口血沫,繼續道:“什麽柔弱溫文,愛你至極,都是裝的!細白皮肉下的心都是黑的。你當她真愛你呢,這般掏心掏肺,傻子!”她的手指向嚴東山,“他們嚴家的人都是沒有心的,你捂不熱那塊石頭!”
柳氏與嚴東山夫妻多年,知曉他寡情淡薄,不然也不會抛下一個為了他與家中鬧翻的士族娘子,也要與自己滾到一起。
說什麽青梅竹馬放不下她,不過只是追求歡愉的借口。
今日對自己這般情狀,可見衛氏選錯了人,她又何嘗不是!
衛氏死了這麽多年,後頭他尋的姨娘裏頭,多得是與衛氏或樣貌或聲音相像的。
人都是他氣死的,何其虛僞。嚴暮自雖然長得像衛氏,然而在柳氏看來,她的性子更像是她的父親,薄情寡性。
她心中又開始恨衛氏,諷笑道:“不過是個與她母親一般下賤的東西,也虧你捧在心頭。她詭計多端,早在你前就勾搭過許多人,別到時竹籃打水一場空。”
趙玉薄唇抿成一條線,手上的力氣加重,柳氏終于疼得暈厥過去。
太子殿下紅衣矜貴,眼睫垂下時落下淡影。他勾住一瓶辣椒水,長指微傾,皮肉上刺激的疼痛讓柳氏醒了過來,痛叫□□,再也沒有力氣還嘴。
“這麽愛說話?看來是孤太慈悲了。”
看着渾身血肉翻卷,面目全非的柳氏,趙玉嘴唇勾起冷漠的笑弧,将滴着鮮血的刺鞭丢到地上,眼中泛起殺意。
他側首對執刑的人吩咐道,“刑罰記得用遍,別讓他們死得太輕易了。”
嚴東山一聽自己還要再上刑,吓得兩眼一翻,暈厥過去。
柳氏喘着粗氣咳出一口血,面目如同惡鬼:“是她讓你來殺我們的嗎?殺父弑母,何等罪過,她擔着這樣的名聲,怎敢踏入東宮。”
崔皇後正直賢良的名聲在外,她不相信崔皇後能容忍這樣的人進入東宮,服侍儲君。
趙玉本來已經踏出院門,聞言微一回身,唇上淡漠。
“父母二字,你們也配。若是她讓孤來的,你們尚可能有一線生機。假若非要有人來承這個罪過,孤擔了又何妨?”
作者有話說:
入V啦~~~這四天買V發評掉落紅包哈~~
衛淵雯的故事告訴我們,找男朋友和老公真的不要只看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