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二場夢
河東。
荒蕪,漫天落葉與黃土漂浮交纏。小小的杜英身上穿着單薄麻衣,早已褴褛得看不出本來的面貌,腳上全是皲裂的皮,頭發早就被風沙吹成一條一條,邋遢垂在的小臉上。
帶他從王都跑出來的奶娘也被大魏追兵絞殺,奶娘把他推進地窖前在他耳邊瘋魔似的念叨。
“太子殿下,要複仇!要複仇哇!”
他生下來的時候,夜國早就被大魏統一了許多年了。杜英雖然生下來就被立為太子,但是說實在的,真正正統的夜國王室早就已經死得差不多了。
他父親這一代就已經是出了王室五服,離得十萬八千裏遠。
然而因為王室中人死得多,他也就撿了個便宜,成了太子。
其實,他一開始并不知道為什麽要複仇。直到他的父皇母後也因為一次失敗的複辟行動,被亂刀砍死,他的妹妹跑不動了,在逃亡途中被奶娘放棄,丢進冰水中,最後也不知道是淹死還是凍死。
當然,奶娘也沒得好過,下場是最後被追上來的士兵絞死了。
他一開始甚至不知道要恨誰。後面杜英麻木地依照着奶娘的意思,往河東走。路程上九死一生,他瞞過追兵,躲過土匪,卻要被餓死了。
他倒下時濺起了一層肮髒幹燥的土灰,路過的人都僅僅是厭惡地瞥了他一眼,就捂着口鼻繞着走開。
他甚至還因為倒在路中間太礙事,被人踹到了路邊。
杜英的眼皮無力地朝天上裂開一條縫,天空都是灰蒙蒙的。
如果他能活下來,一定要複仇。
大魏确實該死。
他這麽想着,胃裏痙攣的感覺早就被渾身灼燒的疼痛給代替了,脫力地昏了過去。
Advertisement
杜英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再次醒來。
一個穿着紅裙的小小娘子蹲在他的身前,驚喜地用小手在他還看不清楚東西的眼前晃:“你沒死!”
他沒有力氣說話,只是垂着頭艱難地喘着粗氣。
小小娘子身旁的仆人勸她:“三娘子,他快要死了。”
三娘子将一碗飯放到杜英的身前,聲音軟軟:“死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我們要好好活下去。”
杜英看不清楚她的面容,只覺得那條紅色的裙子如同烈火一般燒過他的心,他的身體突然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氣,狼吞虎咽将那碗飯吃完了。
他活下來了。
“你叫什麽名字。”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問她。
三娘子模糊的面容突然變成了一張極其美-豔的臉,她穿着時下最愛的素寡白衣也是美得驚人,聲音卻還是童音:“嚴暮自。”
她為什麽沒有再穿過自己喜愛的紅衣,也跟自己一樣,是為了好好活下去嗎?
杜英手邊的書被他驚醒時推落桌角,掉在地上時發出啪嗒一聲。
他沒有馬上拾起書簡的意思,手指按在眉心。
他又做夢了。
他早在上山之前就知道嚴暮自就是幼時在河東衛氏門前救過自己一命的三娘子,他也早知道趙玉與她的來往。
但是他既不能相認,也不能阻止。
他親手将自己回憶中的珍視推向了更遠的地方。
甚至要在這事情之上火上澆油,趙氏父子猜疑,趙氏兄弟阋牆,這才是他所要的。
要複仇!要複仇哇!他這麽想着。
目光投向窗外,枝頭的雪壓得太多太沉,終于簌簌而落。他捂住自己仿佛缺了一塊的心口。
那邊,快得手了吧?
趙玉将狐裘往自己胸-前拉,裹在她的身上。
樹枝将馬的蹄子絆了一下,青骊馬鼻孔煩躁地呼出一口長氣,驀地甩起蹄子奔跑。
趙玉原先看她總是嬌滴滴的樣子,馬都是放慢了騎的。誰知道青骊馬一加速,剛才那個還在自己的懷裏昏昏欲睡的小娘子就坐直了。
從披風開縫處探出一個毛茸茸的腦袋,她探頸看着因為加速而模糊的四周,風将她的碎發吹得往後倒向趙玉的脖頸。
趙玉覺得癢酥,單手握住她厚實的黑發:“不怕?”
嚴暮自回首仰頭,眸子映照月華,黑滴滴的,說出的話沒有什麽說服力:“殿下慢些,奴害怕。”
世上的郎君多半是喜歡娘子對他們做小伏低的,柔柔弱弱才惹人疼。
她心裏不以為然,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一張嘴都是些能戳中郎君心窩的軟話。
趙玉知道她慣會嘴軟心硬,散漫地哦一聲。
“可怎麽辦呢,孤只喜歡心硬如鐵的小娘子。你這般膽小,到時與孤在床-榻之間怕不是更要吓破膽子?不若今日就先來練練膽子吧。”他長腿一夾,胯-下的青骊馬跑得更快了。
嚴暮自心說,這人到底是行還是不行啊?
說他行吧,對着自己投懷送抱時除了親親抱抱一臉痛苦,從來都不進入正題。這可不就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但是每次說這種令人臉紅心跳的話時,總是一點兒也不含糊。一時之間,她竟有些左右搖擺。
不過仔細深想,還是不-舉的可能性更加大一些。
她就不信有人能面對自己坐懷不亂!不可能!
唉,也是個不錯的郎君,不-舉卻嘴硬就讓他嘴硬些吧,畢竟自己日後脫困還要靠他,讓他舒心些也是好的。
“那奴就依郎君所言,試着大膽一些。”她背過身去直面撲面而來的烈風,纖細的背脊倚靠在他闊實的胸膛,說話聲音軟軟柔柔,聽着像是被強迫着的小可憐,在他看不見的時候,面上是舒心暢意的淺笑。
其實她喜歡這樣的,喜歡暴烈的風,喜歡暢意的笑,喜歡他身上濃烈的紅。
真好。
她沒有擡頭看見的時候,趙玉總是高高揚着的下颌此時溫柔地側着,星眸垂下。
趙玉:“這算什麽大膽。”
她背地裏頭的膽子可是大多了。
趙玉缰繩一緊,青骊馬識趣撒開蹄子奔騰,嚴暮自只感覺自己耳畔的風都急吼吼地在狂叫,她的心撲通作響,難以控制自己內心的歡愉。
趙玉單手将她的腰把住:“敢不敢站起來?”
嚴暮自被快樂沖昏了腦子,用力點點頭,他的聲音堅定而沉着,帶着些漫不經心卻又能給人他在掌控全局的安全感。
“別怕,有我在,摔不了。”
嚴暮自感覺自己的腰被他寬大的手掌一撐,整個人像是在馬上就騰躍了起來。
她的腳居然結結實實踩在了馬背上!
耳邊風聲獵獵,她一伸手甚至能碰到樹梢,
久違了,這樣的肆意。娘親在世時,那時候的她也不高,小小的一個,騎着西域的矮腳馬,真是快活。
娘親是大家出身,卻對于她不大拘束,愛做什麽就做什麽。在別的小娘子已經在做女紅的時候,媏媏還在泥地裏快活地和小蟲子對話。
怎麽樣都不怕,身邊有娘親的媏媏是世上最最快樂的小娘子。
後來嚴暮自一度覺得自己是遭報應了。
有娘親的日子太快樂了,連老天爺也看不過眼,就把娘親收走了。
之後的日子裏,她用百倍千倍的努力成為一個人人愛的娘子,卻再也沒有在人前這般肆意,這般快活。
她站着站着,眼淚就忍不住沁了兩滴出來。
趙玉看見前面的小土坑,單手駕馭着飛馳的青骊馬,另一只手适時将她的腰扣住,橫抱回自己腿上。
他垂首看見她眼角的淚之後,上揚的唇角往下猛地抿成一條線。
青骊馬邁過小土坑,在他的操縱下放緩步子,立在原地打着響鼻。
“煩死了,孤最讨厭你哭。”
他話裏的意思是不耐煩,嘴唇碰上她臉頰是卻是輕地要命。
嚴暮自任由他吮掉自己臉上的淚珠,愣怔怔道:“沒有哭,風吹的。”
“煩死了,孤還讨厭你撒謊。”趙玉的眸子亮得驚人,印上了她的唇。
作者有話說:
婚前,淩官最讨厭看到媏媏哭。婚後,他與她十-指-相-扣,抵-在-榻-上,在她頸-間啞-聲道:媏媏,哭得好聽,大聲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