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沒有人不熱愛自由
單橋再次撫丨摸那枚飛鷹紋身,先是手指碰觸,然後是掌心覆蓋。
電流從相觸的地方濺起,葉小船渾身發麻,腿與腰一脫力,幾乎要蹲不住。
在身體一晃時,他本能地伸出右手,握住了單橋的膝蓋。
單橋沒有将他推開,也沒有命令他松手,只是看着他,手從紋身處離開,捏住了他的下巴。
“哥……”他低喃道。
“我偶爾想,當年如果沒有将你抱到我家裏來。”單橋說:“我還是會在十八歲時入伍,到這遙遠的邊疆。你呢?你的人生是什麽樣?”
葉小船沒想到單橋會忽然對自己說這麽長一句話,更沒想到單橋會長久地撫丨摸丨那丨處紋身。
“如果你沒有救我。”他迎着單橋的視線,“我早在年滿十八歲之前,就沒命可活。”
單橋眉心的皺痕更深,手指也加重了力道。
葉小船順着這份力道揚着臉,一瞬不瞬地望着單橋。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雪花像夏天迅猛的雨一般,密集地砸着窗玻璃,傳來一陣巨大的響聲。
可葉小船卻覺得,更響的是自己的心跳。
他終于在單橋黑沉的眸子裏,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像是過了很久,單橋捏住他下巴的手松了勁,“不早了,去睡吧。”
“哥。”葉小船說:“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
單橋已經別開視線。
但葉小船在剛才那一眼裏緊握住了一縷希望,“鷹真的永遠只愛自由,厭棄一切束縛嗎?”
單橋站起身來,走到門口。
葉小船不禁喊道:“哥!”
單橋沒有轉身,卻在手已經搭在門把上時說:“沒有人不熱愛自由,但只要活着,就會有牽挂。”
葉小船眼中的熱度具化成了模糊視線的淚。
兩年前的他不一定能聽懂這句話。
可現在,他知道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沒有人不熱愛自由,但只要活着,就會有牽挂。
他是單橋的牽挂。
“大酒店”二樓有個小小的平臺,單橋靠在走廊與平臺間的門框上,一邊抽煙,一邊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雪。
大石鎮從來不會下這麽大的雪。
但記憶中大石鎮的冬天,竟是比這裏還冷。
濕膩的寒氣貼在身上,人就像被摁入深不見底的冰水,一呼吸,冰水就灌入身體裏,心肝脾肺都被凍得發麻發痛。
丁點兒大的葉小船就縮在角落裏,穿一件單薄到根本無法抵禦寒氣的衣服,像即将死去那樣望着他。
多少年前的情形了,偶然想起,還記得那麽清楚。
命運擰成了一條鏈子,或許在那個冬夜就已經落了下來,将兩個本無交集的人牽到了一起。
煙快燃盡了,單橋蹲下,在地上摁滅,正要起身,就聽見走廊裏傳來一陣腳步聲。
是葉小船。
“哥。”葉小船說:“外面冷,你回來吧。”
“嗯。”單橋站起,和葉小船一同回到房間裏。
夜裏,葉小船平躺在床上,幾乎沒有翻身。
卻沒有睡着。
這些年經歷的樁樁件件,像雪片一般從他眼前飛過。
“哥。”不知幾點的時候,他輕輕叫了一聲。
單橋背對着他,沒有回應。
應該是睡着了。
過了一會兒,他問:“去年,你來過林城嗎?”
“我感覺到你了。”他繼續說:“就剛入夏那會兒。”
房間裏只有他一個人的聲音,還有單橋均勻的呼吸聲。
他一直看着單橋的背影,須臾,又說:“哥,晚安。”
徹夜失眠的人最易在天亮之前陷入淺眠,葉小船六點多時睡着了,醒來時已經雪霁天晴,日光和地上的雪光透過薄薄一層窗簾,将簡陋的房間照得發亮。
靠窗的一張床已經沒人,被子疊得方正有形,是出自軍人之手的“豆腐塊”。
葉小船心髒忽然緊了一下,但這一下并未持續太久。
十八歲跟随單橋乘坐開往西北的火車時,他一覺醒來沒見到單橋,急得找遍了整個車廂,最後幾乎哭出來。
現在他知道,單橋不可能一聲招呼不打,就将他丢下。
洗漱時,門開了,單橋提着一口袋早點回來,“醒了?”
“嗯。”葉小船趕緊吐掉口中的泡沫,草草漱了幾下,跑出來一看,“油塔子?”
“魯哥自己家做的。”單橋說,“起來了就把東西吃了,今天早些出發。”
葉小船拿着油塔子,這種外觀像饅頭,卻比饅頭好吃百倍的東西是遠城的特産,他來到遠城後才第一次吃到。單橋廚藝很好,但偏偏不會做油塔子。他想吃的時候,就只能去“有海”巷子對面少數丨民丨族開的餐館,買一大包回來。
“是趕着回去做午飯嗎?”葉小船說:“他們應該不會在遠城留宿,吃過午飯就要告別了。”
“他們”指的是那兩位送單橋的戰士。
單橋沉默了一會兒,“嗯。”
葉小船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說:“哥,我可以幫你。我現在也會做幾樣小菜了。”
單橋沒有拒絕,“好。”
經過一夜的搶險,從楊樹鄉到遠城的路已經可以通行。時間還早,路上幾乎是暢通無阻。兩輛車一前一後在廣闊的天地間行駛,幾乎與遠處白雲般的雪山形成平行線。
葉小船與單橋一同回來,小豬驚得半天沒說出話來,阿貴這時倒是不笨了,趕忙沖上去,抱住葉小船。
兩名戰士完成任務,這就要走了。
單橋讓小豬把他們請進屋裏,“吃了午飯再走。”
一人說:“隊長,不用了。”
“最後給你們下一道命令。”單橋說:“吃了再走。”
兩人眼眶一下子就紅了。
廚房只有單橋與葉小船兩人,葉小船洗菜擇菜,需要技術的切菜和烹饪則大多交給單橋。
不過葉小船還是做了一份番茄炒雞蛋。
“哥,我還會炒板栗。”葉小船說,“只是這兒沒有工具。”
單橋說:“下次再炒。”
葉小船拿碗筷的手頓了下,想起以前他執意還單橋的錢,單橋跟他說——以後再說。
以後,下次,一切與将來有關的詞,都是一種承諾。
飯桌擺得滿滿當當。大約是特種兵習慣迅速解決餐食,這頓看上去應該能吃很久的飯很快就結束了。
葉小船識趣地走遠,将時間留給單橋與那兩位戰士。
他們在葡萄架下站着說話,不久,單橋将二人送到門外,又送到巷子口。
葉小船這才追了出去,遠遠看見他們站在軍車邊,二人擡起右臂,敬了個軍禮。單橋身姿挺拔,回以同樣的軍禮。
軍車開走了,單橋還站在巷口。
葉小船發現自己當年實在是錯得離譜。
那個從南城來的男人指着天上的鷹給他看,說鷹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從不被他人他事所牽絆,單橋也一樣。
其實單橋根本不一樣。
單橋有太多的牽絆,玉霞、部丨隊、戰友、邊境上的牧民、“有海”、小豬、阿貴……
還有他。
天又開始飄雪,單橋終于轉過身來。
葉小船迎上去,最後一段已經跑了起來。
“哥!”
“回去吧。”
淡季,“有海”沒有客人。下午,單橋沒休息,而是拿着工具箱,檢查被風雪破壞的門窗。
這一忙就忙到了晚上。
冬天屋頂的房子住不了人,葉小船以前的床早就讓給了哈薩克族義工。不過客房随時可以整理出一間,住多少個葉小船都沒問題。
葉小船看向單橋。
單橋拿着車鑰匙,問:“你想和小豬他們住,還是跟我回去?”
阿貴倒是希望葉小船留下來,高高興興地喊:“小船,我給你搭個床!”
小豬一腳将阿貴踩得哇哇叫。
葉小船笑了聲,走到副駕門邊,“哥,我跟你回去。”
遠城小,從“有海”開到百葉小區只花了十分鐘。十分鐘太短,以至于不管是葉小船,還是單橋,都醞釀不出一句有分量的話。
時隔兩年再次回到百葉小區,葉小船第一時間去看了看熱水器。
熱水器以前壞了,是他離開之前監督維修工修好的。
“別看了,有熱水。”單橋說。
離開彩巴城時,葉小船帶着換洗衣物,本打算在“有海”住一段時間。
現在,所有行李都搬到了單橋家的客廳。
“哥,你先洗吧。”葉小船蹲在行李邊說:“我想收拾會兒東西。”
單橋“嗯”了聲,從衛生間出來時,看到葉小船只拿了一套換洗的衣服出來,其餘物品還放在包裏,但包已經被挪到了牆邊,顯然是已經收拾好了。
單橋嘆了口氣,四下一看,他這套房子家具很少,只有卧室的櫃子能裝東西。
“衣服放這兒。”單橋說着指了指櫃子裏的一個空格。
葉小船提着行李包,胸口陣陣發麻。
單橋交待完就出去了,家裏幾個月沒住人,需要清掃一下。
葉小船将衣服一件一件往裏放。
其實一共也沒幾件,他卻放得極為緩慢,腦袋跟空了一樣,手臂像是在做慢動作。
之後,兩人一起給房間做了次清潔,完了坐在沙發的兩邊,電視開着,正在放球賽。
但解說員說的話,葉小船一個字都沒聽見。
“哥,我可能會住一陣子。”葉小船說:“現在彩巴城沒生意。我1月再回去,然後忙到春節。”
單橋說:“嗯。”
葉小船說:“以後我能不能把我的貨放在‘有海’,當做旅游特産賣給客人?”
單橋扭頭看他。
他連忙解釋:“我也不是白放在‘有海’。”
單橋忽然笑了聲。
葉小船說:“哥?”
“放吧。”單橋說。
球賽枯燥乏味,九十分鐘踢了個零比零,雙方隊員都跟夢游似的。
終場哨響時,單橋說:“我去年去過林城。”
葉小船一怔。
“我看到你在炒板栗,還看到了你脖子上的紋身。”單橋說:“你感覺到的人,的确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