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漫不經心。
“白悠,我不是來與你鬥嘴的,我是為夭夭而來。”
聽到夭夭的名字,白悠臉上虛假的笑停滞了,看來夭夭是落在靖王手裏了。
他細微的變化逃不過洛世安的眼睛,心下有了幾分希望,白悠是在乎夭夭的。
“父王要将夭夭送到胡地去和親。”洛世安開門見山說重點。
胡地和親?靖王竟然要這樣懲罰她?他的傻丫頭要被送去和親了。
“夭夭在等你,白悠,你去救她出來吧。再晚就不來及了。”洛世安急切不已。
洛世安的話,白悠已是信了八分,但在洛世安面前怎能表現出自己的失态?他收起方才的情感外露,重新挂上那副面對外人的虛僞神情。
“我怎知你說的是真是假,你洛世安會有如此好心?呵,說不定是你靖王府故意設下圈套,請我入甕。就算此事當真,靖王世子不去幫靖王,反而跑來找我破壞靖王的計劃,不是太好笑了嗎?”
“白悠,你誤會我了。我也是剛剛知道父王的這個決定,我怎會幫他呢。”
“呵,父子齊心的事,世子莫非是忘了?那年世子打不過我,不就是去找靖王助威,才讓白某低頭服輸的?”童年的恥辱,始終是白悠的一塊心病。
洛世安無言以對,年少時的事雙方都有錯。長大後雖然不願承認,但他的确曾故意挑釁,仗勢欺人了。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夭夭在等你。”該說的都已說完,洛世安真摯地看了白悠一眼,連聲告辭都沒說,轉身走了。
洛世安的身影一消失,白悠強自維持的鎮定立刻垮了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憂慮和慌亂。
靖王真的是打定主意了?他的傻丫頭一定正在受苦,她是不是正在害怕地喊着“小悠,小胖子,快來救我”。
不能想,不堪想,想一絲都是淩遲。他的傻丫頭不可以被送走,他不允許!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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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悠忽然拔腿就跑,吓得四周的下人倒吸一口氣,郎君是怎麽了?
去找父親,這件事只有找父親,只要父親去求情,還能有一線生機。白悠身形如風,一頭撞進了安國公白啓亮的書房。
“父親,孩兒求您一件事……”
一見愛子慌慌張張,心急如焚的樣子,安國公心如明鏡:“是南平郡主對嗎?”
“父親已經知道了?”白悠吃驚,他明明托父親幫助查找失蹤的夭夭,原來他一直有消息,為何不告訴自己。
“陛下已經有旨意了,遣南平郡主适胡族王子阿力卓。”安國公淡淡地給了答案。
“不,孩兒不答應!父親,求您幫孩兒一次,救一救夭夭。”白悠失聲驚呼。
“孩子,她已經是顆棄子了,你要為父如何相幫?”安國公無奈,看來他一直以來的感覺沒錯,這孩子真的是上心了。
“她不是棄子,她是族叔的徒兒,是我從小到大的好友,是白家的親故。”白悠慌亂地找着理由。
安國公早已洞穿了他的心理,毫不留情地說着殘忍的實情:
“你族叔不過是我白家旁支,早就被白家除名了,跟我國公府扯不上半點關系。就算他還是我白家人,但夭夭是誰,一介孤女,一個鄉野泥土裏長大的小丫頭,與我白家有何親?有何故?悠兒,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國公府的繼承人,你姑母對你寄予厚望,不要因為一個丫頭亂了分寸。讓她走吧,走得遠遠的,省的日後惹來麻煩。”
“父親,您知道的,您知道她是誰的,她不是孤女,父親……”似有萬千苦楚難以出口,白悠神色痛苦。
“我知道。我就是知道她是誰,所以才不想阻攔。我就是要靖王有一日痛徹心扉,悔恨不已。”
為了看到死敵的痛苦,犧牲棋子的命運,白啓亮并不覺得有何不妥。
“父親!”白悠撲通一聲跪下,苦苦哀求,“孩兒只求您這一次,以後孩兒願意聽您任何吩咐,只求父親幫幫孩兒吧,您去求求姑母吧。”
面對愛子的痛苦哀求,白啓亮垂下方才還精光無限的眼眸,嘆了一口氣,他其實也是愛子心切的。
白悠自小就是他的掌中寶,他疼他、寵他、驕縱他,怎知慣出了他無法無天的性子來。那年因為靖王世子一事,鬧得先皇震怒,當今太後被牽連,家族被孤立,滿城風雨欲來。
為了息事寧人,他不得不親自押了愛子去靖王府杖責賠罪。
後來,事情是了了,卻導致了白悠從此與自己的隔閡疏遠。不僅性情暴戾,癫狂孤僻,而且體态愈發肥胖,怪病不斷。他不得已将他送到族弟隐居的靈泉山上去養病,卻讓他跟那個丫頭認識了……
如果對方不是靖王,為了白悠,他可以勉力一試救下那丫頭。可偏偏就是靖王哪……
“孩子,快起來。”
白啓亮起身,扶起愛子,語重心長地解釋:“不是父親不幫你,而是幫不了你。靖王連着幾年立下戰功,正是聖寵正濃的時候,前年我們沒有扳倒他,已經被消了氣焰,如今聖上完全信任靖王,連太後都不得不敬他三分,我們怎麽能在這個時候自己送上門。聽父親一句勸,陛下已經下了旨,人已經在靖王府,那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了。我白家現在就站在刀口上,萬不要在這個時候成為陛下的眼中釘,文臣不比武将哪!”
白啓亮苦口婆心,就盼愛子能夠明白。
“不!”白悠一把甩開白父的手,他無法接受這個既成的事實。
“好!父親,你不去,我去!我去求姑母。”白悠孤注一擲,轉身就跑。
“回來,孩子,你姑母不會同意的。”白啓亮呼喊,根本沒有勸住急忙忙跑走的白悠。
☆、白悠抗争
暮色四起,宮裏的鐘聲不知道是第幾遍響起。白悠跪在餘溫未散的地磚上。
他在等,等着一向疼愛他的姑母心軟。
這一刻,白悠無比清晰地認識到,除了一個尊貴的身份,他其實一無所有。當他想去保護一個人時,根本做不了任何事,連一個可以相幫的人都找不到。
尊嚴是他唯一所剩的籌碼,他願意用這籌碼去賭最後一局,只要能救出夭夭,他豁出去了。
一個上了年紀的宮婢走出來,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大殿,又看了看倔強跪着的白悠,搖頭嘆息了一聲。
“郎君,回去吧。太後也有難處,此事她做不了主。宮門要關了,外臣不得逗留宮中。”
姑母這是拒絕他了?明知道是這樣的結果,還是忍不住失望。父親說的對,誰願意趟這池渾水呢?
白悠面如死灰,掙紮着狼狽站起來,麻木酸痛的雙腿似萬千蟲蟻在噬咬。
他推開想要扶他的宮人,拖着完全不聽使喚的腿,邁着無法自控的步伐。膝蓋酸麻無力,一個趔趄,他直直撲倒在地上。
“郎君,可有傷着?”年老的宮婢慌忙上前。
沒有疼痛的感覺,心已經麻木了。
哈哈,哈哈。白悠肩頭抖動,趴在地上瘋笑不已。其實他什麽都做不了,卑微到連靖王都不敢得罪。小時候留下的陰影,被靖王藐視欺壓,讓他多少年惡夢連連。
長大了,以為姑母做了太後會不一樣,以為有一天他白家可以與靖王抗衡,洗刷多年來滲入骨髓的恥辱,到頭來發現根本沒有變化,一如多年前無人敢得罪靖王。
大破胡族,靖王已成大昌第一權臣。即便有太後,他們安國公府也根本不能相比。
“郎君,你沒事吧?”宮人們小心翼翼地問着。太後就在殿裏,若是讓她看到郎君這樣,他們鐵定會受罰的。
哈哈,哈哈!
白悠捶地大笑。骨節裝擊着地面,可笑,真的是可笑。他白悠徹頭徹尾就是一個笑話,他連成為靖王敵人的資格都沒有。他好恨自己的無能、無用。
如果是孤身一人,他可以義無反顧地沖進靖王府,哪怕救不了夭夭,也不要如此窩囊。但他不是一個人,他的身後是整個安國公府,他牽連不起那麽多人的生命,他不能給靖王抓到打壓他們的機會。
夭夭,夭夭,夭夭……
白悠默默地,扯心扯肺地無聲呼喚。
每喊一聲就是心痛,每叫一次就是心碎。
當初是他做錯了,為什麽把她牽扯進來?以為用些小聰明小計謀出其不意,根本就是虎口拔牙。他這是自食惡果!
可是,這惡果不應該是他來承擔嗎?為什麽要這般對夭夭?為什麽要将他的傻丫頭賣去胡地?
不,不可以!
白悠猛然爬起來,他要去找夭夭,找夭夭。
“郎君,你怎麽了?”身後的宮人被他突然的動作吓了一跳,這郎君今日是瘋了不成?
白悠一路瘋跑,出了宮門,翻身越上愛馬,顧不得等候很久的仆從,穿過街巷,撞翻攤位,引得路人紛紛駐足。?
他憋足一口氣,想着一個念頭,一鼓作氣來到了靖王府門外。氣喘籲籲地大力拍門。
“開門,開門!”
門很快打開了。錢峰帶着侍衛一字攔在門口。就知道白悠會來,但沒想到他一人單槍匹馬的就來了,他們等他很久了。
“白小郎,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你是來送死的麽?”
“我來接夭夭走。你們讓開。”白悠根本沒把他的威吓聽進去。
“想闖靖王府,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上!”錢峰一聲令下,準備良久的侍衛紛紛抽刀,沖向手無寸鐵的白悠。
白悠從小習武,并不把幾個侍衛放在眼裏。閃身躲過幾人攻擊,踹倒近身的侍衛,拳出對方要害,劈手奪過單刀。
轉眼間,侍衛倒的倒傷的傷。剩下幾個,被他氣勢所駭,不由自主地向後退。
白悠步步逼向前,一點一點挪近靖王府。侍衛眼睛瞟向錢峰,看他示意。
有兩下子。錢峰心裏暗嘆,再次下令:“你們一起上吧。”自他身後湧出一批侍衛,團團圍上白悠,刀劍齊閃,開始一場惡鬥。
眼看着白悠勢若猛虎,拼力厮殺。錢峰拉弓搭箭,瞄準白悠,幾欲待發。
他受靖王之命,如白家有人敢來鬧事,必當街教訓。
“住手!”
一聲蒼老的高喝傳來。
白悠一刀砍落眼前的箭,回頭一看,是自家老父騎馬而來。
白啓亮不善騎術,甚少騎馬,若不是聽了下人回報,擔心愛子安危,怎會性急之下禦馬而來。
“停!”錢峰令下,纏鬥的侍衛們紛紛撤回。
白啓亮顫巍巍地在仆人幫助下下了馬,上前拉住猶自不甘心的白悠,懇切而無奈地勸阻:“悠兒,莫要胡鬧了,回去吧。”
聲音蒼老,話透滄桑。
白父的聲音讓白悠氣血翻湧的內心稍稍回落了一下。
“孩子,事情已成定局,回天無力啊。”
一句實話,再次沖擊着白悠的耳膜,發熱的頭腦開始冷卻、平靜。
無力的回頭,無力的撒手,無力的後退。刀聲哐啷落地,震得他的心碎成一瓣瓣的。
已成定局,已成定局。
默默地轉身,閉上眼睛,掩飾住內心最後的不甘。
“安國公,我家殿下說了,靖王府不是可以亂來的地方。請國公管好自家人,他日,我等不會手下留情。”
遠遠地,他只聽到身後靖王府的猖狂之語。
夭夭像死屍一樣一動不動地仰躺着,她不知道外面情形怎麽樣了,洛世安沒有再來看過她。
他去找小悠了麽,小悠知不知道她在這裏,小悠一定會來救她的吧。雖然他總是愛欺負自己,可是夭夭從來沒有懷疑過,當她真的需要小悠時,他一定會出現的。
可是,她等啊等,日落日升,沒有等到任何人。
當全身被禁锢着,每一時每一刻都以前所未有的漫長煎熬着她無限放大的艱難等待,她睜着眼數過了三個無眠的夜晚。
第四天,虛弱不堪的她被婢女們蠻力的拖起來,手腳粗魯地為她沐浴,換上了血紅血紅的衣服和鞋襪,又灌了她一碗黑乎乎的湯水,她的腳終于被允許觸及地面了,但全身虛軟難以站直,完全無法控制住自己的身體,不得不任由婢女們攙扶擺弄着她的行動。
夭夭明白他們是不放心她的,根本沒有喂她真正的解藥。
這是靖王的意思,當初在靈泉山上,靖王便知夭夭略懂醫術,怎會不多加防備呢。
夭夭聽見了門外喜慶的鑼鼓聲,粗壯的阿婆為她蓋上了紅蓋頭,粗糙有力的手掌握得她胳膊生疼,她卻叫不出聲來,只能在阿婆的挾持下,如提線人偶般被迫邁出每一步。
阿婆們左右挾推着她上了轎,又換了馬車,她不知道要被帶到哪裏去。
她開不了口,也沒有人跟她說話。躺在鋪着錦褥的馬車裏,聽到一大隊人馬出發的聲音。在車輪碌碌的聲音裏,她困倦的眼皮直打架。
不能睡,千萬不能睡。努力地保持清醒,她聽到有人喊“出城”,原來是從靖王府到了城門,可是出了城又要去哪兒?
小悠呢?小悠為什麽沒有來找她?她想見一見小悠,她有好多好多的話從來都沒有對他說過呢。
小悠,你再見我一面好不好?我知道你和樂伽一樣都看不起我,我知道你們都不想理我,你不想救我沒關系,但是你讓我走得明白好不好?
白悠站在城門上,看着遠去的車馬,以後再也不會見到蠢丫頭了吧。
酸澀湧上鼻頭,掙紮過,努力過,他還是抓不住他的蠢丫頭。
“白悠,你不舍得她。”輕輕的幾個字出自一向言行無狀的齊臻之口。今日,他收起往日的浪蕩浮誇,專程和白悠一起站在城門上,目送載着夭夭的馬車遠去。
近在咫尺,卻不能擅動分毫;心有不甘,卻只能認命低頭。白悠的尴尬無奈,他深有感觸。從知道消息的那一刻,他就如在夢中難以自醒。
“早點認識她就好了。怎麽就嫁給胡人了?”齊臻失落不已。這樣的女子,他只見過這一個,偏偏留不住。
算了,時間久了也就忘了,畢竟沒有刻骨銘心。
倒是白悠看着不對,原來他才是最難過的那一個。掩飾的真好,把他都給騙了。
“想開點。”齊臻拍拍白悠的肩頭,留他一人獨自平息。
☆、煙塵往事天一方
塵煙飄浮,車轍深深。那時芳華正好,情意兩缱。
少年情蔻初開,情摯而沖動。帶着一股子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沖闖勁,心動燃燒得全身火辣辣的,他興沖沖地以為一切都是自己的。
那一年他要離開靈泉山,特意跑去找族叔說情,他要帶夭夭一起回京都城。
鳥聲清淺,風自清涼,在濃蔭蔥翠下,族叔仰天而嘆,以過來人的身份一字一句告訴他實情。
“白家不會同意的。如果你執意想要夭夭,就算白家一時妥協,以夭夭的鄉野出身,在家族裏會一生都見不得光,為你受盡委屈,忍受家族、禮節的苛責,甚至要眼睜睜看着你娶別的女子,與別人生兒育女、親親我我,你忍心這樣對她嗎?”
“我可以不娶別的人,只娶夭夭。”他意識不到真正的未來會有多麽殘酷,只想憑着一時情動達成所願。
族叔露出悲憫的笑,仿佛已看到他的未來,似在回憶往昔,又似在給他忠告。
“只要你是白家人,你就必須得聽命于你的身份。除非你敢與家門斷絕,從此隐居靈泉山,忘記榮華富貴。你做得到嗎?”
他做不到。他是京都城最驕傲的安國公府嫡公子,是大昌皇後的內侄,他最遠大的理想就是擊敗曾經給予他恥辱的靖王,讓白家成為京都最有權勢的家族。他雖喜歡夭夭,但是還做不到放棄這一切。
少年白悠沉默了,他不願撒謊,只能毫無底氣地小聲嗫嚅着:“我會說服父親的,父親會答應的……”
族叔似是看透了他內心的軟弱,那一抹慘然到令人心驚的笑容,深深印刻在白悠的腦海裏。
“我已凄苦一生,別無所求。唯有放心不下夭夭,這丫頭生來命途多舛,為天地所棄。你若是真心喜歡她,就離她遠一些吧。将來是好是壞,都看她自己造化了。”
“叔父,侄兒……”少年白悠不放棄,想再奮力争取下。但是族叔接下來的話徹底斷了他的念頭。
“你不是夭夭的良人!”
他就那樣清冷冷、篤定萬分地說出他的認知。
“你不是她的良人,你父親應該跟你說了夭夭的身世吧,只要夭夭下山,有一日她就會成為你們的棋子,到時你還能愛她、護她如今日嗎?你會嗎?小悠,我知道身為白家人的無奈,我比你更懂人生無常。不要執着了,她不适合京都的生活,不适合活在白家。為了夭夭,我以長輩的身份要你許下諾言,永遠不準利用夭夭的身世,不準娶她,你敢答應我嗎……”
你敢答應我嗎?
曾經與他朝夕共處,一點點治愈他身心疾病的族叔,以殷切的、不容拒絕的、洞悉一切的目光迫視着他,要他答應。
“叔父,侄兒答應你。”
他用少年的驕傲掩蓋內心的受傷,用铿锵的話語回避真實的渴望。
“記住你的話。”這是族叔最後的回複,他似乎早已預見了未來。
少年白悠收拾起自己的失魂落魄,揣着堅硬的心腸下山。
“小悠,你要回家了麽?還會再來找我嗎?”少女夭夭一路奔跑着追他。
他停下來,卻不敢面對她,他剛剛答應的話已經将她生生推離了自己。
會嗎?他不回答。
“你不來找我,我去找你吧。你要記得,總有一天我會去找你的。”明快的少女自說自定了,道了別,往回跑着一路大喊着“小悠,記得想我喲”。
少年白悠對着少女的背影,流露出他在靈泉山上最後一個溫柔寵溺,毫無名利摻雜的笑容。
回到了京都城,過了幾年鮮衣怒馬、輕裘執劍的貴公子生活,漸漸成熟的白悠似乎忘記了靈泉山上那段自在清苦的生活,只在朦胧酒醉後想起那個曾讓他初心萌動的丫頭,整天跳跳鬧鬧、傻笑又乖巧、任他欺負的傻丫頭,耳邊會響起她純淨響亮的聲音“小悠,小悠”。
每當他忍不住內心的渴望煎熬,白悠就會更加用力抓緊身邊妖嬈的舞姬,喃喃喊着:“傻丫頭,蠢丫頭,你怎麽不來找我,你來找我啊。”
終于等到她來找他時,他們卻已各自改變了,再也不能回到靈泉山上,那段心裏眼裏都只有彼此,純粹到單是靜靜呆着都覺得滿足的兩小無猜時光了。
族叔的擔心是對的,他違背了他的允諾。
白悠與夭夭終究不是一路人,嫁去胡地也許是她的一個歸宿,阿力卓一定不會虧待她的。
靖王,你會後悔的。
到底走了多少天?
夭夭不知道。只記得馬車一直走一直走,日夜兼程,期間還壞了幾輛馬車,夭夭只在換車的時候見到過外面的景色。
盡管她口不能言、腿不能行,但身邊的阿婆與婢女們無時無刻不在盯緊她,生怕她跑了。他們幾乎不給她吃東西,只有少量的一點水和幾片幹巴巴的菜葉子。
由于體力空虛與迷幻藥力的雙重折磨,更多時候夭夭都在昏昏欲睡中。偶爾意識清醒着,眼睛卻無力睜開。
直到有一天她被一雙雄壯有力的臂膀從馬車裏抱下來,接觸到厚實溫暖的胸膛,聽到耳邊沉穩的心跳,莫名心安下來,再次沉沉睡去。
睡夢中,她似乎聽到身邊有些許熟悉的粗犷嗓門說話,嘈嘈雜雜的,人來了好像又走了。
朦胧中,有人溫柔地托起她的頭,喂她喝下苦澀的液體。她本能地拒絕,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輕柔地呵哄着她:“乖,喝下去。”
她想到了師父,曾經也是這樣哄病中的她喝藥。一瞬間的溫馨回憶讓她咽下了口中的液體。
浮浮沉沉,身體好似在波浪中颠簸。頭腦迷蒙,記憶支離破碎得相互推擠着。
她唯一能真切感受的就是自己的身體好像不再酸麻無力,有了曾經熟悉的自由掌控。
睡夢中的夭夭,伸出了腿試着踢了一下。這一踢,倒把自己給弄醒了。
初醒的夭夭不敢置信,她好像能動了?眼睛盯着帳頂,自如地轉了無數個來回,耳朵敏感的聽着周圍的聲響,似乎沒有人。重新獲得的自由,讓她迫不及待的想擺脫這憋屈了太久的日子。
夭夭大膽的探出頭看着屋內的擺設,簡潔粗犷,不同于靖王府的精致典雅。她不知道此時已經身在大昌與胡地接壤的北部邊城。
屋子裏靜悄悄的,那些像饑餓的老鼠一樣,時刻盯着她的阿婆與婢女不知去向。夭夭下了床,輕輕走了幾步,驚喜地發現能行動自如了。試探的輕輕嗯了兩聲,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難道是因為睡夢中那一碗苦澀的湯水?
不管了,被控制挾持了這麽多天,當務之急就是跑,能跑多遠跑多遠,徹底遠離這險惡之地。
夭夭走到門邊,透過門縫向外看,院子裏靜靜的看不到人影,此時不跑更待何時。她瞬間拉開房門,嗖地跑出去。
院子的角落裏同時響起好幾道聲音。
“來人呀,她跑了。”
“快抓住她,別讓她跑了。”……
跑跑跑,只要跑出去,就沒有人能抓住她。就怕跑不出去,被困在這院子裏。
夭夭高估了自己剛剛恢複的體力,眼看着大門就在前面,她就要沖過去打開來。
好多個面目兇惡的大漢卻從斜邊突然撲上來,毫無懸念地将她團團圍在中間。
為首的一個上前抓住了無處躲閃的她,像抓小雞仔一樣,用百年竹節般有力的手掌握起了她一雙細細的手腕。
眼如鷹隼,犀利鋒銳。抓住夭夭的這個人叫咄祿,夭夭不認得他,當年他出使昌國卻見過夭夭一面。當年正是他提醒阿力卓不要看上夭夭,沒想到這個女人還是嫁來了西胡。
咄祿回頭掃視一眼,有人拿了繩子上前。
夭夭急躁的用力掙脫自己的雙腕,奈何那人的手就像千年老樹藤一樣結實,用力握得她手腕生疼,就是掙不開。
沒有意外地,夭夭被他們綁了送回房間,幾個大漢齊刷刷地坐在她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得她毛骨悚然。
那些送親的人都走了嗎?這些人難道就是胡人?靖王到底要把她嫁給誰?
夭夭開始考慮這些早就該考慮的事。
傍晚,夭夭就見到了她未來的夫君——西胡吉利王阿力卓。
☆、傷懷
“夭夭,我們又見面了。”阿力卓滿面笑容地走進來,身後跟着托赤。他打發走了送親的人,從這裏開始,夭夭全權由他接手了。
屋內的人見了他,齊齊地喊了聲“王”。
夭夭警惕地盯着他,她不确定現在的阿力卓是不是個好人,她用幾乎要噴火的眼睛告訴他,自己很不高興。
阿力卓揮退衆人,托赤臨走前悄悄地對夭夭笑了一下。他很高興看到夭夭的出現,因為有了和親的許諾,王子在汗王病逝前返回了胡地,順利登上了王位。知道夭夭要來和親了,王可是丢下了尚未坐熱的王位,從王庭跑過來接可賀敦。
對于夭夭小獸一般的警惕,阿力卓并不在意。有一段時間不見了,覺得她更加惹人喜愛了。熟絡地撫了下她的腦袋,為她解開繩子。
他的嘴角一直噙着笑,看似心情很好,王權已經在握,喜歡的女人就在眼前,有什麽理由不高興呢。
繩子一解開,夭夭立刻跳得遠遠的,一系列撅嘴皺鼻握拳的行動,警告着阿力卓不要靠近。
這樣孩子氣的動作,逗了了阿力卓。他偏着頭,笑得格外滿足。
有人捧着各色菜肴進來,擺滿了桌案。
“我知道你喜歡吃肉,我這裏有各種各樣的肉,你盡管吃。”阿力卓指着剛剛擺上的美肉佳肴請夭夭入席。
夭夭毫不客氣地坐下,抓起一只烤羊腿狼吞虎咽地咬下去。咬了幾口,丢下,抓起一塊牛肉用牙齒撕下一塊,兇猛地吞進肚裏。
阿力卓看着她的吃相爽朗地笑了:“你生就是我草原的女人,你這樣的脾氣、性情只能長在我草原上,給我生兒育女。”
夭夭挑眉,大口地嚼着肉,對他的話很不滿,但暫時還能忍耐住。
“你看上的那個人是個軟腳羊,他為了榮華富貴娶了別的女人,你以後都不要再想他了。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女人了,記住了,以後我是你唯一的男人……”
阿力卓還未說完,就見夭夭扔了肉,撲上來。他連退幾步,順勢倒在地上。夭夭騎在他身上,毫不手軟的撕扯、拍打。
“快住手,再動手我就還手了。”阿力卓嘴上說着,實際上任她胡鬧。知道她心裏憋了一口氣,他是故意讓她出出氣的。
夭夭不狠狠地捶打,發洩心中的氣憤。
阿力卓雙手枕在腦後,并不覺得疼痛,頗為享受的樣子,一邊還不忘火上澆油。
“你這只白眼狼,你知不知道我是在救你麽,要是沒有我,你早就被殺了。你以為靖王真的會放過你?想都別想!你以為白悠會救你嗎?他才不會!沒有人會為一個毫無用處的傻丫頭為難自己的……”
他說的話,夭夭句句聽在心裏。正因為聽了,才更難過。
為什麽非要再提醒一遍?她将心裏的悲涼化作發洩的拳頭,用力捶打阿力卓,打得拳頭生生發麻。打到自己都覺得沒勁兒了,終于停下來。這段日子以來蓄積、忍耐了很久的淚水奪眶而出。
阿力卓一見她的淚水,收起了先前的嬉笑之情,用力環抱住傷心的人兒,貼着她的耳朵勸說:“別哭,傻女人別哭。別人不要你,我要你。跟我走,跟我去草原。在那裏,沒人敢欺負你,誰敢欺負你,我跟他拼命。”
去草原?回靈泉山?其實沒有區別的,無論在哪裏,夭夭想要的人都得不到了。
她想要的希望,沒有出現。從小時候認識小胖子開始,她就注定了是他眼中的野丫頭,永遠不會改變的。
夭夭想要的只是一個真正對她好的人。
白悠,從來不是夭夭可以奢望的,他成不了一個可以依靠的朋友,更成不了良人。
夭夭的傷心不是梨花帶雨的柔弱,不是嚎啕嗚咽的悲痛,也不是抽抽噎噎的委屈。
她只是呆呆抿着嘴,目光毫無焦距地飄散,無聲無息地默默流淚,不聲不響地淚滑臉腮,便令見慣了女人哭泣的阿力卓倍感憐惜。
人是有多失望、多心痛才能這般心傷到說不出只言片語,只能把所有的氣血都化作了淚水。
這樣隐痛的夭夭,讓阿力卓想起童年曾看到的一只鷹,當被利箭穿身而過,孤絕的鷹寧可發出最後凄絕的悲鳴,自尋死路一頭紮進深深的潭水之中,在冰冷的水中冷卻所有的生命熱情,也不願折損最後的驕傲落屍于獵人之手。
阿力卓沒有勸阻夭夭流淚,而是用寬厚的懷抱承接她肆若無人的淚珠,任她溫熱的淚水浸潤了胸膛。
他緊緊地抱着她坐了一夜。這一夜,無人知道阿力卓想了什麽,做了怎樣的決定。但從這一天起,阿力卓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是真的愛上了一個人。
黑夜會隐退,黎明會驅趕所有的陰翳。第二日一早,咄祿來敲門,他們要啓程離開邊城,回王庭去。
阿力卓抱着懷裏熟睡的人,忽視了全身的酸麻疼痛,小心翼翼地坐進馬車裏。全程沒有假人之手,他不需要顧忌随從的感受。
真正的漢子,從來不需要隐藏自己的真心,更不需要委屈自己的女人。
馬車開始動了,在離開大昌的這最後一天,夭夭用沉睡代替了道別。大昌之于她,僅僅只是靈泉山、師父、小悠。她沒有那麽多的家國情懷、民族大義,她有限的認知就是窄窄的生活。
她時睡時醒着,在晃晃悠悠的馬車颠簸裏,夢回兒時靈泉山上的病榻時光。
小時候的她一直在迷迷糊糊的病痛中度過,在煎熬的苦澀湯藥中維生,直到白悠來到靈泉山的那一年,她的身體開始好起來,像一只跳脫的野兔在山野裏恣意奔跑……
夭夭真的感到累極了,從被禁锢在靖王府開始,她的神經都在極度脆弱的邊緣徘徊。
不想去草原,但她沒有力氣跑了,也根本跑不掉,即便在睡夢裏,阿力卓有力的臂膀都像最堅硬的鋼鐵圈籠住她。
傍晚,在草原上露營的時候,睡了一天的夭夭醒了。睜眼便看到了偎在她頸旁閉目小憩的阿力卓。
夭夭動彈,卻感到了束縛,低頭一看,原來左手腕與阿力卓的右手被紗布綁在了一起。聽見鈴鈴的聲響,夭夭發現能自由活動的右手腕上多了一只黃金手環,正是當初在靖王府時阿力卓要送給她的那只。
她一動,阿力卓就醒了。見她盯着手環出神,笑道:“這是天神賜下的姻緣。這金鷹手環乃我胡族汗王給可賀敦的信物,是我阿媽留下的。當初在靖王府你想要它,我不舍得給;後來給你,你又不要了。天神選中了你,你跑也跑不掉。今日,總算戴在你的手上了。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