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京都,我想再見見樂伽。如果我的出身好一點,樂伽和小胖子是不是都會對我好一點?
師父,我不做什麽,我只是去看一看,好不好?
鳥聲不絕,嘲笑着她的癡人說夢。
☆、自取其辱曲水湖
慶安八年,夏。又是一年曲水慶賀宴,曲水湖上更加熱鬧非凡,畫舫游船停滿了整個湖面,兩岸圍觀的百姓熙熙不絕。
人們議論着靖王功勞加身,連着幾年大敗胡族,連一向不對頭的白家都不得不來敬杯酒。還有那一表人才的樂校尉一舉封了将軍,跟王府的信陽郡主定了親,不日将迎娶呢!果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呀……
夭夭穿着那年離開時的衣服,洗得幹幹淨淨的,渾身上下整整潔潔的,連頭發都仔細梳過了。她混在人群裏看了好久,樂伽長得更好看了,和其他貴家公子在船上對飲。她看着他意氣風發,舉手投足比從前更潇灑自信。
夭夭不知道怎樣接近他,她不想讓靖王看到自己。
等了許久,終于等到樂伽的船靠了岸,他似乎想走。
夭夭擠過人群,前面供貴人離去的道路有侍從們立在兩邊,百姓自覺地擠在外圍看熱鬧,遠離有可能觸犯達官貴人的地界。而夭夭卻不管這些,她只看到樂伽要走了。
“樂伽,樂伽。”她用盡力氣呼喊着他的名字,像山中飛蹿的小兔子,一路東突西竄的跑向他。
人群未料到這突然跑出來的人,侍從來不及阻止,那人就已經穿過衆人來到了眼前。
樂伽露出了萬分驚愕的神情,這個春水桃花香般跑來的女子是夭夭?時間都過去了那麽久,她不是回山上去了嗎?怎麽又來京都城了?
夭夭像一只突然出現的小鴿子,不懼任何阻撓危險,歡快着、跳脫着、沒有猶豫的投進樂伽的懷裏。
“樂伽,我還是喜歡你,你跟我一起走吧。”滿懷無限渴望的抱住他,她忍不住,抱着最後的希望開口了。
樂伽愣愣地聽着,夭夭的話字字句句入了他的耳,也入了他的心。他沒想到她竟然還敢來京都城。
Advertisement
茫然四顧,他看到了圍觀百姓的指指點點,他知道靖王很快會發現夭夭,他應該立刻推開她,讓她離自己遠遠的。
可是面對着這樣一個全心只為他來的人,面對着她澄澈的、裝滿殷殷希冀的目光,他有些不忍心。
“你走吧,快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夭夭期盼地看着他:“樂伽,你跟我一起走吧,跟我去靈泉山,山上有野果的,你想吃什麽,我就給你摘。我會采藥,我給你換酒喝。我可以抓兔子、抓野雞,我把肉分給你吃,好不好?”
好不好?帶着一絲哀求的詢問,她願意給他所有,只要眼前這個喜歡的男人跟她走。
好嗎?樂伽默默地問自己,遁隐山野,沒有光耀門楣的責任,沒有攀權富貴的野心,丢棄亡父的遺願,忘掉母親的期盼……
“樂伽,本王命你拿下她!”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考。
靖王站在船頭,一句威嚴的命令就足以斬斷他所有的猶豫。
“你錯了,我從未想跟你一起走。”他一把推開她,夭夭狼狽地跌倒在地。
“末将遵命!”
轉眼間,剛才還讓他起了恻隐之心的女子,此刻就被他擒在手中。圍觀的人嚷了一句“好身手”。
夭夭覺得雙手要被扭斷了,她被壓制住,被迫雙膝跪地。她想扭頭看一眼樂伽,可是幾個兵士上來粗魯的綁了她。她用目光四處搜尋樂伽,他正在她的斜前方,像陌生人一樣毫無感情地看着卑微若蟲蚋的她。
夭夭看着他,一眼不眨地看着這個曾讓她內心悸動的人,看着看着她覺得眼睛裏有什麽東西要流出來了。
汗濕的頭發黏在臉上,吃進嘴裏,酸酸的鼻孔裏有不可控的鼻涕要流出來了。意識到此刻的自己是多麽的醜陋、多麽的不堪,一種心死的自憐将她緊緊攫住。
天知道她為什麽要來京都,為什麽非要讓心中的最後一絲幻想熄滅。或許她一開始就知道,只是為了讓自己死心,讓自己徹底明白有些距離永遠存在,無論對方是誰,她都不可以越過那條溝渠。
久視之下,樂伽的眼睛有些閃躲,他不敢直視夭夭。他見識過曾經天真無憂的她,見識過曾被靖王捧在手心裏呵寵的她,如今這樣被五花大綁着跪在地上的她,多少有些反差的殘忍。
“本王告訴過你,再見一次,本王絕不手軟。”
細錦厚底的靴子走過來,夭夭的頭被兵士們按在地上,她只能看到他蟒繡的下擺。
“小丫頭,你找死?本王成全你!”惡狠狠,咬牙切齒。
夭夭閉上了眼睛。罷了!
“白悠鬥膽,請靖王手下留情。”一聲高高的呼喊響起,白家公子從船上跑下來。
“靖王殿下,這個小丫頭是我族叔的徒弟,自小生在鄉野,頭腦有些瘋癫。她并無冒犯靖王之意,只是一時糊塗錯将樂将軍認成在下,請靖王殿下海涵,放過這丫頭。”
白悠字字高揚,他想靖王不可能在衆目睽睽下說出前緣,況且他白悠已經放低姿态親自求情,總會讓這丫頭沒事的吧。
但是白悠小瞧了如今權勢熏天的靖王,他是根本不會給人顏面的。
呵呵。靖王不屑地笑了,白家小子以為本王不敢在此動手嗎?
靖王蔑視着白悠,絲毫不打算放過夭夭。
“靖王殿下,不過是一瘋癫的小丫頭,趕走就是了。今日慶賀宴,還是莫讓此等小事擾了大家的興致。”
西胡王子慢悠悠地走來,今年胡族、大昌之戰時,西胡還是選擇倒向了大昌,助大昌一起再次大敗東胡。靖王多少還是要給阿力卓些許面子的。
“也罷。王子說得對。小丫頭,算你走運!”
靖王與衆人一起重回船上,不再糾纏。樂伽悄悄地看了一眼夭夭,終還是一起走了。
“散了吧散了吧。”有兵丁驅逐,圍觀的百姓慢慢散去。
“蠢丫頭,你怎麽又來京都了?誰讓你來的?你這不是找死嗎?”白悠為她解去繩索,扶她起來,抱怨着,“你好好待在山上不就行了,幹嘛還要再來找死!”
夭夭不說話,站起來就走。
“你還要去哪兒?”白悠攔住她,在怄什麽氣呢!
“不用你管!”夭夭推開他,以疏離的話語掩飾懊惱和失望。
“是要去找樂伽嗎?他是寧遠将軍了,他要娶的是信陽郡主,你只是一個蠢笨的野丫頭,他根本不會正眼看你一眼。”白悠對着她的背影喊。
苦澀的笑浮上面容,夭夭驀然回頭看着白悠:“你心裏一直都是這樣想的,你從來都看不起我。”
白悠有些許的慌張:“不要亂說,我是擔心你,你根本不知道什麽是喜歡,喜歡一個人是要付出代價的。你不懂。”
夭夭倔強地抿着嘴,全身都透露出冷冷拒絕的姿态。
白悠知她心結難解,幾番猶豫,還是決定告訴她:“傻丫頭,你可知道你師父為何會一人孤老靈泉山嗎?”
師父?夭夭仰頭看向白悠。
“跟我來,找個地方慢慢說。”
白悠領着夭夭來到了不遠處的茶樓,要了雅間,兩人坐定。許久不見,白悠自然十分想念夭夭,但此刻不适合他表心意,他需要先勸說夭夭放棄對樂伽的執念。
在茶香四溢的氛圍中,白悠慢慢地回憶起往事。
“你師父出自我白家旁支,按輩分是我的族叔。說來也怪,我白家兒郎無不想混跡官場,揚名立萬,唯獨他厭倦家族權勢,一心想要懸壺濟世,做個品德高潔之人。”
說到此白悠停了一下,飲了一口茶。夭夭默默地聽着,和師父在靈泉山住了那麽多年,他從未說過他的事,一直都是不言不語地采藥、種藥、給人看病。
“如果單單做一個大夫,也沒什麽不可以。偏偏有一年你師父參加一個将軍的宴請,看上了他家的一個舞姬。門不當戶不對,白家怎能容得下一個風塵女子玷污家門。無奈之下,族叔背棄了家門與舞姬私奔。家奴私逃,事關顏面,那将軍怎能咽下這口惡氣,派了人四處追捕。最後,終于将那舞姬抓了回來,給活活打死了……”
“師父,哭了嗎?”尖銳的心疼在夭夭臉上蔓延,她無法想象師父那樣溫和的人看到心愛之人轉眼間成為血肉模糊的一團,會如何撕心裂肺的哀嚎。
“嗯。”白悠即便沒有親眼所見,但曾聽家人說過,溫潤如玉的族叔難以承受痛失所愛的悲痛,聲嘶神癫,流着兩行血淚抱着慘不忍睹的愛人,跪地恸哭。
“為什麽不報仇,應該殺了那個将軍。”殺人償命,夭夭抑制不住心裏的憤恨。
夭夭激烈的語氣引得白悠看了一眼,沒想到這丫頭的性子也這麽烈。
“族叔就是這樣做的。他在将軍府外蟄伏了半年,終于等到那将軍落單的一次,當即殺了他給舞姬報仇,然後束手待斃一心求死。幸好我白家人及時趕到才保下他。後來,父親聯合禦史搜集罪證,證實了那将軍貪污受賄、搶占民宅、僭越規制的罪行,你師父才撿回了一條命。可是從此他卻不能在京都城待下去了,只能遠遁江湖,孤零鄉野。多情害人啊,傻丫頭,知道了吧。喜歡一個人是要付出代價的,無論對方是誰……”
☆、訪樂府
如果夭夭在這一刻擡頭,她一定能從白悠眼中看到他深埋心底的掙紮,刻意隐藏的愛戀。
因為在意,有些事才會想很多,才會猶豫不決,不敢觸碰。寧可遠遠地看着,知道她一直都屬于自己,也不願走近她,打破那強自粉飾的平衡。
“不,小悠,我不是師父。”夭夭的固執來源于她只想要一個答案,一個能讓自己徹底認清,甚至死心的答案。所以她才鼓着一股勇氣,想要去試探,去應證內心的揣測。
“你不要再想樂伽了,他不會喜歡你的。”白悠收起方才的失神,他隐隐地有些急躁,難道夭夭真的喜歡樂伽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
“我就是要問清楚。”
“你要問什麽?他說的不夠清楚嗎?傷你傷得不夠深嗎?”白悠語氣急切,“你非要如此糾纏一個根本看不上你的人嗎?一次次自取其辱?”
白悠的話刺中了夭夭敏感瑟縮的心,瞪圓的眼睛裏藏着一絲黯然和受傷。
白悠知自己語氣重了些,一時也有些懊惱。緩了語氣,再開口:“夭夭,你不懂什麽是喜歡一個人。”
喟嘆聲裏,白悠的心思有誰懂?他不确認夭夭是不是真的懂得男女之間的喜歡。
“我懂!”夭夭斬釘截鐵地回擊,執拗地仰頭反駁白悠。
兩個人不敢眼神對視,看着彼此的下巴,一時靜了下來。
咚咚咚咚!這個時候敲門聲起。來人自己推了門進來。
“白悠,小美人,我就知道你們在這裏。”齊臻一個人進來,順手關了門。
“你來幹什麽?”白悠深知齊臻對夭夭有些想法。
齊臻兩眼放光地湊近夭夭:“喂,小美人,沒想到你是女中豪傑,全京都城也就你敢跑到曲水宴上來搶樂伽,他可是要成為靖王女婿的人。”
這話聽着像諷刺,其實真的是誇獎。
齊臻是京都城世家子裏有名的好色愛玩,但并不是一般的強搶硬奪的惡霸式人物。若不然,白悠也不會與他關系較近。
對于夭夭,齊臻是幾番留意過的,原本是男人對女人色相、肉體的沖動,也因為她對白悠眼眸含情而莫名吃醋、自尊受挫,連帶着對白悠都心有成見。
但經過今日,眼看着這女子這番勇敢、不顧一切,抛掉了先前心中的種種情欲龌龊,齊臻開始真正欣賞她,更覺得夭夭與衆不同了。
夭夭對齊臻些摸有些印象,但并不喜歡這個人的靠近,身子側過去,直白地顯示孩童似的不滿。
齊臻察覺到了她的不滿,并未有被嫌棄的生氣,主動離遠了一些,減少對夭夭近距離的壓迫。
“我現在知道了,原來你喜歡樂伽。那小子最愛假模假樣了,他就是看上了靖王府的權勢,窮酸人裝起高門來,放心吧,你配得上他。我告訴你啊,他最講孝道,你去找他母親,他母親若喜歡你,他不敢不從的。”
齊臻向來快人快語,知道了夭夭不是喜歡白悠,心裏更覺舒坦,就算這小美人看不上自己,但日後做了朋友也不錯,索性幫一幫她。
夭夭原本是皺着眉聽他說話,聽完後,心裏有了主意,覺得這人也還不錯。立刻忘掉先前的印象,對這人有了好感。
“你說的都是真的?”
夭夭一跟他說話,齊臻立馬容光煥發:“當然真的……”
“夠了,齊臻!”白悠打斷齊臻的話,神色嚴肅看向夭夭,“別再做傻事!走,跟我回去,過幾日樂伽就要成親了,等你親眼看到了就該死心了。”
說完,拉着夭夭就走。
“喂,白悠,你帶人去哪兒?”齊臻追着二人嚷嚷。
有了齊臻的幫助,夭夭自然輕而易舉地徘徊在樂府外。在京都城遍地的高門大院裏,這确實是一個普通的、毫不起眼的狹小宅院。
“你不敢啊?我幫你叫門。”
他帶夭夭出來找到樂府,如今看夭夭不言不語地站着不敢叫門,熱心腸地要幫一把。今日可是趁白悠不在家,才把夭夭給偷偷帶出來的,待會還要送她回去呢。
齊臻生性熱情,在看似輕浮的外表下卻有一種自來熟的簡單性情。自從想通了,他自然而然地把夭夭當成了和白悠一樣的朋友。這種性情中人的脾氣,跟夭夭頗為相似。
砰砰砰!齊臻連扣了幾下門環。等了一會兒,有人來開門,竟然是樂伽!
“樂伽?你在最好,有事找你。”齊臻避開,露出身後的人。
樂伽的眼神沉了下來,他看到了秦臻身後的夭夭。對于她陰魂不散的糾纏,樂伽習慣性地排斥。
“伽兒,是何人哪?”樂母和藹慈善的聲音自他身後傳來。
樂伽下意識地想關上門,但樂母已經看到了門外的兩人。
“好俊俏的女兒家,你找誰?”樂母這話是對夭夭說的。這女郎眼眸清澈,眉宇聰靈,一眼就讨人喜歡。
“我叫夭夭,我找樂伽。”夭夭看着慈祥的樂母,些微有些緊張。
“伽兒,找你的,哪家的女公子?”樂母看向自家兒子,這可是頭一回有女兒家上門來。可是伽兒好像不高興,對着這樣一個惹人疼惜的女郎,怎麽能生氣呢。
“母親,孩兒自己處理,您先請回吧。”樂伽不願對慈母多言。
“哦。請人進來坐坐。”樂母再回頭看了一眼夭夭,進去了。
看着母親走遠了,始終擋在門前的樂伽徹底板起了一副陰沉臉。
“你不要站在這裏,趕快走吧。”
“樂伽,你說話客氣點。”齊臻看不過,這小子欺軟怕硬。
“你那時候不是這樣的。”夭夭走近了,看着樂伽。她似乎很困惑,為什麽男子在不同的時間有不同的面目。
“站住!”樂伽如避蛇蠍,警惕地說,“我是要成親的人了,男女授受不親,你還是多多自重吧,不要再來糾纏了。”
話落,砰的一聲關上了門,生怕下一刻夭夭就要闖進來。
“哦。”看着猝然緊閉的門扉,夭夭後知後覺地哦了一聲。
連齊臻都覺得奇怪了,問道:“你不哭鬧嗎?女兒家被嫌惡了不是該嘤嘤啼哭嗎?”
“我為什麽要哭?”心裏難過也不一定要哭的。
雖然有莫名的酸楚,莫名的失落和說不清道不明的心傷,但夭夭沒有用哭來表達。她自己也不甚明白為什麽會對樂伽有如此執念。按照她以前的脾氣,應該是“好,你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從此再不理睬才對。
“你就這樣走了?你到底是不是喜歡樂伽啊?這多好的機會啊,再敲門試試吧,我替你敲,非把樂伽給敲出來……”
齊臻見夭夭就要這樣走了,替她着急,這不是白來一趟嗎?連話都沒說上兩句呢。
齊臻啰嗦個不停。幸好夭夭心思在別處,否則早就讓他閉嘴了。
“小悠将來也會成親嗎?”一直處在魂魄虛游狀态裏的夭夭,突然站住了,沒頭沒腦地回頭問了一句。
吓得正喋喋不休的齊臻猛了咽了一口唾液,愣愣地看着近在眼前的白嫩臉龐,才恍惚記得對方問了什麽。
“啊?白悠,你問他啊,他當然會成親的,他可是要娶京都城最好的貴女呢,畢竟是安國公府的嫡公子,要娶好多好多個世家閨秀呢。”
“為什麽要娶好多個?”夭夭不解地擰起眉頭。
“要有嫡妻,還要有庶妻,就是妾知道不?男子都這樣的啊,他家大勢大,到時候不娶也得娶,我都有好幾個小妾了。”齊臻說完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暗暗翻眼吐舌,自己真是大嘴巴,連小妾都說出來了。
“你喜歡她們嗎?”夭夭在意的重點出乎齊臻意料。
“讨我歡心,我就喜歡,不讨我歡心,休了她們去。”
“喜歡不是這樣的,你不喜歡她們。”夭夭認真地告訴他,“你怎麽這麽壞!”
“我不壞,”齊臻連忙解釋,“我祖母、我母親讓我娶的,不是我想娶的,她們嫁過來是因為我家門第高,那是高攀,我娶妻要門當戶對的。”
“門當戶對?要這樣算啊。”是不是樂伽、白悠想的都是門當戶對。
“就是尋常百姓家給兒女說親,也是要看門第的。如果女兒家沒有家世依仗,想要嫁進官宦之家根本不可能的,最多也是做個妾,做不了妻的。”齊臻心直口快地解釋清楚,生怕夭夭不明白。
話聽進了耳朵裏,彙聚成心底的悲涼,一重一重,越積越深。
仿似皓皓白雪轉瞬間被濃墨污濁浸染,無可幸免,觸目驚心。
樂府裏,樂伽逃避似的關了門,恍然若失地看着眼前的風景,思緒卻飄得很遠。
“伽兒,她是誰?這麽好的一個女兒家。”樂母不知何時來到了身邊,看着出神的兒子,出言相問。
樂伽如夢初醒,低低央求:“母親,您不要問了,我是要娶郡主的人了,讓靖王府知道了會誤會的。”
“罷了,母親不該多事的。”樂母怎看不出兒子的反常,不過是試探一下。
“母親,孩兒一時情急,言語不孝,望母親原諒孩兒。”樂伽惦記着寡母心情,生怕她生氣,連忙請罪。
“我兒一向溫和,是母親說錯了話。不提了。”樂母寬慰兒子。
“孩兒最近事忙,一時心煩,不是母親的緣故。”
樂母以為兒子挂心幾日後的婚禮,遂說道:“我兒不用擔心婚事,為娘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家雖不是大富大貴之家,但總不會委屈了郡主。為娘不會辜負靖王殿下對我樂家的厚望,成婚之後,為娘會交出掌家之權……”
“母親不用如此委屈。”樂家雖小,但樂父在世時也曾風光過,眼見寡母精心打點掌家多年,如今竟為了自己的婚事這般委屈,樂伽心裏過意不去。
“應該的,皇家郡主下嫁到我家,是我樂家的福分。”樂母對信陽郡主的到來抱有期待,說不定樂家興盛從此而起。
“日後,孩兒定會和信陽好好孝敬母親,讓母親頤養天年。”
“母親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你父親九泉之下也會欣慰的。”樂母老心甚慰,有了兒子的這句話,這些年的辛苦總算沒有白費。
☆、嫁娶
六月十六,吉日,易嫁娶。經過司天臺的吉日測定,寧遠将軍與信陽郡主的大喜之日就定在了這一天。
即便意外的大雨磅礴,也擋不住人們的恭賀之心,京都城夠得上身份的人都前去道賀了。不是樂将軍人緣好,而是靖王的顏面實在大。而尋常百姓家看看熱鬧,撿撿喜錢也就散了。這樣的雨天還是待在家裏比較好。
“下雨了,下雨了,老天下雨了……夭夭要回家了,回不了家,師父要來接我了……快看哪,夭夭撿了一只大肥兔……哈哈,哈哈……”
是不是當不敢面對某些事,當悲傷壓抑在胸口難以排遣時,人就會下意識自我保護的變瘋變傻?
街旁的店鋪都歇業關門了,只有一個個像老鼠一樣倉皇蔽在屋檐下躲雨的乞丐,欣賞她的瘋癫,偶爾還吹個口哨,來兩句下流的調笑。
“王子,這丫頭怎麽又瘋了?”托赤陪着阿力卓遠遠地跟在後面,王子可是連喜酒都沒喝,就來跟着這瘋丫頭了。雨下這麽大,傘都擋不住,王子身上都濕了。
阿力卓遠遠地看着夭夭,輕輕地皺着眉,不說話。
夭夭一路踉踉跄跄地行走,邊笑邊喊,有時候是個天真的小丫頭,喊着“師父,師父,小胖子,小胖子”;有時候是個傷心的姑娘,喊着“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有時候又變成神經兮兮的老太太,只是“嘻嘻,哈哈,咦,你是誰呀”。
披頭散發,仰天喊着,一潑一潑的雨水被她喝進嘴裏,她毫不在意。
“這丫頭真能走。”托赤他們從東城跟到了西城,還不見她停下來。
跟到最後,夭夭似乎終于覺得累了,靠着一戶人家門前的石獅子,不動了。
“這丫頭,是不是睡着了?”托赤想上前看個究竟,卻被一襲白衣的男子搶了先。他背起了睡在地上的夭夭,她的腦袋垂在他的肩上,淋了太久的雨,臉色格外慘白。
白悠背着夭夭一步一步走在雨中,他看到了阿力卓,但沒有寒暄的意思。
即将擦肩而過時,阿力卓毫不留情地出言:“她有今日,都是拜你所賜。”
你利用了她,這是阿力卓的認知。
“不用你管。”白悠冷冷地回道。
雨依然下着,白悠背着夭夭,他感覺到脖子上多了幾滴溫熱的觸感,不是雨水的冰冷。
“蠢丫頭,不哭了,回去洗個熱水澡就好了。”白悠安慰着。
可是脖子裏溫熱的水卻越流越多了。
“蠢丫頭,你真的那麽喜歡樂伽嗎?”白悠的心酸澀澀的。
夭夭知道他看不到,可還是搖了搖頭。她更緊地抱住了白悠的脖子,她真的沒有那麽喜歡樂伽,她只是為自己喜歡對方但對方卻不喜歡自己而感到傷心絕望。
“傻丫頭,還是回靈泉山吧,以後不要再來了。”
“嗯嗯。”夭夭帶着濃重的鼻音應了。她以後真的不會再來了。
雨聲阻隔,阿力卓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只能目送着他們走遠。他突然間産生一種錯覺,這兩人才是彼此生情的。
托赤嘆道:“王子,這丫頭太傻了。”
白悠利用了她,她還相信他;樂伽不喜歡她,她還不死心。這樣的女人,真沒用。他們草原上才找不出這樣窩囊的女人來。可是為什麽會讓人覺得心疼呢?
明明算好了是吉日,偏偏天公不作美。這樣潮濕泥濘的陰雨天,真是晦氣。
信陽郡主在人生最重要的嫁人時刻趕上陰雨天,又被各種嫁娶排場、繁文缛節折磨得筋疲力盡,婚後第一日實在是身心疲累得不堪早起。
成親之日,代表着男兒真正的成熟,從此開始負擔起一家老小的重擔。樂伽一早就悄悄地起身給母親請安了。他知信陽郡主身嬌肉貴,又加之昨日操勞,特意叮囑婢女稍晚些時候再伺候她起身。
怎知,這一“晚些”就真的是好晚。眼瞅着早膳時辰已過,他陪着母親幹坐了一早上,都等不來信陽前來請安敬茶,尴尬不已卻又不好發作。
樂母看出了自家兒子的坐立不安,有意緩解:“女兒家出嫁是頭等大事,最是累人。為娘年輕時曾連着好幾日都吃睡不好,到了出嫁那日恍恍惚惚地站都站不穩,生怕出了差錯惹人笑話。第二日還要早起給你祖母請安,戰戰兢兢的,實在是苦不堪言。信陽昨日一定累壞了,是該讓她多休息休息緩緩神。”
樂伽聽了,更覺慚愧。
好在母子二人又等了一會兒,姍姍來遲的信陽郡主終于在衆婢女的簇擁下到了前堂來。
她臉色依稀有些倦怠之色,似乎還是沒有休息好,精致的妝容勉強的掩蓋着臉上的不悅。自婢女手中接過茶盞,信陽郡主微微曲身,臉上的傲慢一閃而過,低了頭道:“母親,喝茶。”
樂母神情和悅,心底激動。苦熬了這些年,今日終能喝上兒媳敬的茶了。她克制住激動從信陽郡主手中接過茶盞,飲了一口,連忙起身攙:“好孩子,快起來。”
茶的滋味怎樣,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從此她有了信陽郡主這個滿意的兒媳。
樂母拉着信陽郡主的手,讓她坐在身邊,語重心長地叮囑着:“往後就是一家人了,咱們家沒有那些婆媳規矩拘束着,為娘會把你當親女兒疼愛,以後若伽兒有什麽不好,惹你生氣了,盡管跟為娘說。不會讓你受了委屈的。”
信陽郡主并不見歡喜:“信陽知道了。”
樂母側頭示意,一個老仆婦呈上了托盤。樂母指着托盤道:“這些是府庫鑰匙,賬簿名冊,為娘今日交于你,從今以後,你就是掌家人了,樂府就靠你和伽兒了。”
信陽郡主只掃了一眼,根本與靖王府不能相比,寒酸的很,但沒有推辭樂母的好意,陪嫁婢女代她收下了。
“母親,信陽,該用膳了。”樂伽提醒着婆媳二人。
“好孩子,該餓了吧,快來用膳。”
三人在飯桌前坐下。
粗茶淡飯,簡盤陋碟,引起不了信陽郡主一絲一毫的食欲,跟王府的玉盤金碗、精脍細作根本不能比。
“信陽,吃啊。來,嘗嘗這個,這是府裏獨有的秘制荔枝雞。”
樂母注意到信陽郡主并不動筷,怕她沒胃口,特意給她夾菜。樂呵呵地叮囑着:“太瘦了不好,多吃點。”
信陽郡主眉毛挑動,睫毛在眼睛裏投下一片陰影,眨了下眼睛,說道:“謝謝母親。”但始終沒有動樂母夾的菜。
草草地用了幾口飯,信陽郡主連茶都沒喝就回房了。
樂伽全程沒有多言,他注意到信陽似乎不悅,但母親在場,不便相問。信陽一走,更是心不在焉了。
樂母看得出信陽的不适應,自知家室簡陋,恐是怠慢了這個自小金山銀海裏長大的郡主。見兒子魂不守舍的樣子,心下明了,催着他回房去看看信陽,又吩咐廚房再做幾樣小菜給信陽送去。
當年自己初嫁為人婦也是這般小心翼翼,處處磨合的。慢慢來,不着急。一家人相處久了總會習慣的。樂母樂觀地想象着未來的日子。
信陽郡主一路神情恹恹地回了房,雨天悶燥,方才吃下的那幾口飯堵塞在心口上,吐又吐不出來,不由得心情煩躁。
不放心女兒飲食,靖王妃一早就差人從王府送來了精細的點心與鮮果。陪嫁的婢女見郡主沒有用好膳,趕忙呈了上來。
吃到了靖王府送來的食物,嚼着熟悉的滋味,信陽郡主才覺得心情舒坦了些。
昨日還是金貴的皇家郡主,今日怎就到了這裏,自己真的嫁人了嗎?
沒有初為人婦的喜悅,反而是百般的不自在,好似踩在浮雲裏一樣,恍恍惚惚的總有一種危險的不踏實感。
“郡主,這裏也太破了,說是新房,還不如王府裏的下人房,怎麽住啊?”婢女小聲地抱怨着,她們做婢女的都覺得不适應,昨日睡在陋屋破房裏,根本沒有休息好。
信陽郡主看了幾位貼身婢女都是眼睛浮腫,眼下青黑,一個個無精打采的樣子。更覺得婚前婚後生活差異巨大,這才是第一日呢,未來那麽長,要怎麽過呢?
另一個婢女一直捧着樂母給的東西,問:“郡主,這些要怎麽辦?”
什麽破東西,這點産業也值得交給她掌管?在王府裏見過不知多少金銀寶物的信陽郡主,哪裏有心思理會樂府這點寒碜的家當。虧得樂母還鄭重其事地把掌家大權交給她,簡直是可笑至極。
信陽郡主心裏不悅,沒有好氣地說:“收起來吧,別放着礙眼了。”
“郡主,要不要再歇會兒。”婢女見信陽郡主神色倦怠,故而問道。
“嗯。真是累死我了。以後再也不去請安了。”信陽郡主掩嘴打着哈欠。
“本就不該請安的。論身份,殿下是聖上的皇叔,郡主是正經的皇家血脈,榮尊之身。怎能給毫無诰封的平頭老婦請安?這不是自降身份嗎?”婢女們忿忿不平。
當初在靖王府,她們是何等的高高在上,如今郡主給人請安,那以後她們是不是也就跟樂府的下人們一樣了。
“罷了,不要再提了,反正沒有下次了,今日就當給樂伽面子了。”信陽郡主雖心有不滿,總算還記得自己是樂伽妻子的身份,制止了婢女們繼續說下去。
窗外雨潺潺,信陽郡主在疲倦中慢慢睡去。
此時窗外,有一人已經站了好久。今日是新婚第一日,信陽怠慢了母親,樂伽心裏是有些不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