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趙父下葬
清岳街區的夜晚,曉風徐徐吹亂人的發絲,帶着春日裏柳枝的草葉香,聽着淺淺滾流的河水,呼吸着屋頂不帶土壤芬芳的空氣,這時候再品一口燒刀子,舒坦。
“探花郎算什麽,每一屆的恩科還不都有探花。但獨獨他,書讀得好也就罷了,智謀心計也不遜于謀士,且偏偏不至弱冠就高中探花郎,國朝自開國以來,就從未有過如此年輕的探花郎。啧啧,”段朗幸災樂禍着,“被他襯的呀,那兩個年逾四十的狀元和榜眼暗淡無光,聖人早把他們忘到角落裏去了。如此年輕便被如此倚重,可見未來會如何權傾朝野。”
“聽你的口氣,你并不喜歡這位顧大人。”笠辛判斷道,他躺下來依在烏瓦上,仰頭望天,隔着一條河的羅市街燈火通明,在夜空中映出一片橘黃色。
段朗劍眉一挑,嚷嚷着,“擺脫,誰又會喜歡這家夥?明明大家都是相仿的年紀,可他卻是天子紅人,出入朝堂和我們的父輩執平輩禮,任誰都會憋屈的好嗎?”
“那你還來三水鎮?”
段朗如被将一軍,氣焰熄了,讪讪道,“這不是他被陛下拽到宮裏出不來嗎?我見這家夥還有幾分良心。不像朝堂上別的人,日日恩師恩師地喚着監考的高官大臣,只求被提攜。也只有他,還肯這般不計代價地去救舊日恩師的獨女,即使這麽做于他的仕途并沒有半分幫助。當然,他跟別人不一樣,他也不需要像別人一樣扒着老師。”段朗梗着脖子,“就憑這個,小爺就願意幫他,怎麽地吧。”
“無論段公子是出于什麽原因,笠辛都感激您前來相助我家小姐的恩情。”笠辛正色道,前提是不是躺在屋頂就好了,“有用得着笠辛的地方,您開口。”此為諾。
“客氣客氣,小事一樁。我也能出京透透氣,省得我爹總是攆得我雞飛狗跳。”段朗哈哈大笑,猛力拍大腿,“說起來笠叔,為何你們誰也沒告訴我,這趙家小姐如此美貌?”
“我家小姐美不美的,和你有什麽關系?美你便匡助,不美便不匡助了嗎?”
“嘿!”段朗的語氣上揚,“那可不一樣,若是早知道,我這一路的趕路不就有味多了。”
笠辛蹬他一眼,翻身下屋檐,穩穩踏在地上,并不打算理他。
段朗追下來,只他的武藝不似笠辛這般好強,跳下的時候崴着了一下,“笠叔!笠大叔!你等等我呀!”
笠辛不理他繼續往前走,腳步到底是放慢了一些。
“笠大叔,有件事情我不明白,你叫這趙小姐的父親為先生,卻将這趙小姐視為自家小姐,有侍為主的意思。這不是怪異嗎?你武功這麽高,大可入朝入軍,便是江湖各大勢力,若是你願意,定也能奉你為客卿上賓,你卻屈居平民之家,這卻是為何?”
笠辛停下腳步,轉身看着段朗,眼裏閃過殺意。
段朗卻似沒看到,“算了算了。這是你們的事情,我不多管閑事。別那麽兇嘛,反正這以後都是顧大人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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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是給笠辛提了個醒。待趙崇的喪禮結束,不日就要入京,而面對的,可是號稱智計無雙的顧月承,只怪自己遠離京城太久,竟漸漸失了警惕。
并非段朗是多麽敏銳的人,而是他這一路和笠辛相處,發現笠辛的身手竟有如大內,卻只道是趙家家仆。這趙家若是權貴之家,有高手護衛,倒也不奇怪。可趙家不過是無權無勢的平民,這就顯得很奇怪了。而更為奇怪的是,笠辛侍趙家女兒為主,對待趙家父親卻似乎并不在意。段朗甚至邪惡地想,不會這趙家小姐其實是笠辛的小崽吧?顧月承若是知道自己護了半天護了恩師的綠帽子,而人家生父就在跟前的時候,會是多麽精彩的表情。
段朗自以為完全窺得天機,朝着笠辛做了個将嘴巴縫起來的姿勢,負着手,拖着略微有些瘸的腿,一拐一拐出去了,“夜還長,小爺去邊上的羅市街喝酒去。”
“但我的承諾依舊算數。”
也不曉得段朗聽見沒有。
接下來的幾天,趙令然再也沒有見到那隊人馬,趙崇的喪禮如常進行着,好像第一天的群魔亂舞并未存在過。
下葬的那一天,飄着細雨。一行人擡着棺材往遲麓山的一處小山頭上走去,那裏有一片墓地。趙崇先生以後就要葬在那裏。上山的最後一家人家,是個開酒館的,屋衙前斜支着一面三角形的布旗,紅邊黑底,中間一個大大的酒字。旗在雨裏微微地來回打顫。
這個季節,梨花開得正盛,白色的花骨朵,奶黃色的花蕊,綴在綠葉中,如冰清,清美至極。風大的時候,吹落了一地的花瓣,便猶如站在了整片的白玉綴上。枝頭,燕子銜泥如一把進擊的小剪刀飛快地穿越在一棵與一棵樹之間。
下了一些雨,山間的地有些泥濘,并不太好走。趙崇的墓頭上,兩邊刻有竹子的圖案。趙令然想,老頭若是看見了,一定會喜歡的。
這幾天,趙令然縫了一個很醜很醜的玩偶,醜到她自己都嫌棄。她手腫着嘛,所以縫不好,丢到棺材的坑裏面。土一抔一抔地下去,慢慢蓋住了棺材的最後一絲模樣。徹底入土了。
趙令然挑了一朵好看的花,她最喜歡的花,放在趙崇的墓碑前。花還是被打得顫抖抖的,都要打壞了。她聽到遠處突然爆發出的撕心裂肺的哭聲,是一名中年婦女,緊緊抱着墓碑不撒手,旁邊勸着的,似乎是她的孩子們。
雨鑽入衣襟裏,背脊有些涼意。她的手被包紮起來了,都是大花和小朵兩個沒見過世面的丫頭大驚小怪,嫌棄她紅腫的豬蹄上又多了幾個礙眼的洞洞。
雨漸漸停,耳邊突至林海的聲音,這是陸地上的海洋。墓前上香了,墓的兩級臺階上,第一級的正中間擺着銅爐,銅爐上燃着兩支細細的紅香,未燃盡的那一支苒苒地飄着青煙,直至最後,也燃盡。
趙令然曉得自己很快就要入京了。這裏有人要算計她,雖說如今是消停了,可能保護她的人在京城,她要去尋求她的庇護,到他的身邊去。
這話是大朵說的。
雖然非常不想承認,但在人類社會裏混,是要靠腦筋的。為了補補腦筋,趙令然找人把池塘裏養的那一池子的魚蝦蟹,每天撈上來一些。她得在離開之前把東西都吃幹淨了。
趙家還有些窖藏的陳酒,趙令然給刨了出來。只消一口,就猶如飛入雲端穿梭,酣暢無比,再陪着小蝦小魚嘬一口,鮮美得很。
除了一個壞處,好多了就容易做夢。做的夢還都是亂七八糟的。
大花和小朵在自己的房間裏嘆氣。
小朵:“小姐又喝酒了,喝了酒就哭。”
大花确定趙令然只是在院子裏蹦蹦跳跳不會磕碰到,将窗戶關掉,“讓她喝吧,老爺去世,小姐心裏苦,白日裏都沒見她哭,如今借着酒勁兒哭出來也好,省得成日憋在心裏,都快憋傻了。”
“小姐聽見你說她傻會生氣的。”
“那如果小姐知道我這麽說她,我會生你的氣。乖,早點睡覺,明早要趕路了。”
在最後一個住在趙家的夜晚,大花和小朵沒有跟着趙令然。獨獨這個夜晚,她沒有喝醉,因為她出去了。趙令然趁着夜色摸到趙理家裏,扮鬼将他們一家吓得夠嗆。
她躲在房頂上,看着這一家,尤其是趙理夫妻吓得臉色煞白的樣子,捂着嘴直樂呵。
可當她聽到趙理嚷嚷着“一定是趙崇!一定是趙崇找我來報仇了!他在怪我氣死了他!一定是他!”的時候,頓覺索然無味,翻身跳下離開了。
趙令然如個幽靈游蕩在三水午夜空無一人的街頭,時不時還打個酒嗝,在石壁和石階上傳來回響。
天不亮的時候她回到了趙家,她的房間裏,一夜未睡,竟沒有絲毫睡意,眼睛睜得滾圓地看着屋裏的陳設,腦袋放空。
稍微有一點點,一點點小傷心。
趙崇那個老頭子,還蠻會讨她歡心的。
趙家的大門最終還是緊緊合上了。趙家的下仆不多,留下必要的看門的人數之後,就只剩下了老仆阿袁和大花小朵随着趙令然上京。走的時候,趙家西角的檐下的鈴铛,在風中,叮鈴叮鈴叮鈴叮鈴響了很久。
三水鎮的邊界上,有一塊界碑,上面刻着“三水”二字。出了這塊碑,哪怕一步,就到了別的地界了。
車隊在這裏停了一會兒。段朗過來同趙令然的打招呼,拱手作揖,笑道,“趙小姐安好。”
大花小朵無言以答。
馬車裏,傳來某人輕微的,均勻的,調調轉着彎的呼嚕聲。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