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鬧靈堂(上)
趙崇的死訊猶如一顆重磅地雷,炸掉了三水鎮整個學界。
遲麓書院本只以為趙崇是因家中有事,才給書院遞請了假條。這些年來趙崇的表現本就顯得不再那麽熱衷于教書了,當時收到借條也并未多想。
趙崇執教多年,考有功名的,未考取功名的,只要是在三水鎮的,都紛紛自發前來吊唁。這門庭擠擠的情形,如若趙家的最後一次盛宴,死前的回光返照。往後,趙家便将在三水鎮裏隐于默默無名之中了。
趙家只是小富之家,家中仆役并不多。老仆阿袁哆嗦着哭紅的嘴唇和眼鏡,如若趙崇生前那般,矜矜業業地為他操辦着他在人世上的最後一場儀式。
趙令然身着孝衣,頭罩粗布,腰間纏着白布,跪坐于靈堂的正中央。她手裏拽着元寶紙錢,時不時将它們灑在面前燃燒着的火盆裏。
趙令然的面前,是趙崇的棺材,離她只有一伸手的距離。她伸手以食指指腹按壓在棺材平滑毫無溫度的表面上,輕輕摩挲着。
這個裏面躺着趙崇,她的便宜老爹。
趙令然烏黑圓亮的眼睛裏幽幽地倒映出火盆裏如虛如幻的火苗,聽着裏面輕微的噼裏啪啦的聲音,這家夥想着自己上輩子被火燒死真是不冤枉呢,道不如人,道心真是很不穩固哪,按說修道之人早就看破生死了,可她顯然還差得遠呢。慢慢地她伸出一整個手掌去貼着棺木,似乎這樣可以感受一些趙崇曾經存在的痕跡。
她在這趙家醒過來不過三個月,前兩個月大多在昏睡,偶爾醒過來的時候,她會精神百倍地溜出去玩兒。雖說如今的修為全無,但好歹拳腳功夫還是有的。
趙令然隐隐盼着趙理夫妻今日到來,她這一肚子邪火根本沒處發洩,如能将這二人打一頓解解手勁兒,定能疏解許多。
三水鎮之人,都曉得遲麓女院元首有一貌美女兒,如今見那靈堂之中正中跪一芊芊弱質少女,即使身着寬大的孝衣,卻也掩不住粗布麻衣下的曼妙身姿。如今父喪母去,淪為孤女,衆人雖不見其正臉,但想來定是露染雙目,楚楚哀泣,叫人思之我見猶憐。
趙令然身為女眷,不便招待大多為男賓的錢來吊唁之人,趙崇身死,趙家已無頂用的男丁,老仆阿袁在趙家多年,趙崇生前待他便有如家人。衆人也曉得趙家的情況,且阿袁已遲暮之年,如今忍着悲痛招待賓客,衆人也并不覺得被怠慢。
變故總是陡生的。
“來晚了來晚了,諸位莫怪莫怪。”正門口一道中氣十足的男聲,人未至,聲先到。
衆人皆往門口望去,這是誰,好不知禮數,前來吊唁趙先生卻是以如此歡欣鼓舞的姿态,不曉得的,還以為這趙家辦的是喜事呢。
趙令然的眸子陡然一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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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了!
來人不做他想,正是以為餡餅終于從天而降,志得意滿的趙理夫妻二人。趙理是個高個子的男人,終年的聲色犬馬和賭博,使他消瘦如紙,眼下烏黑的眼袋似乎要蕩到嘴角了。他的妻子卻是同他相反,夾襖下是很壯實的身材,眼尾上掃,顴骨高聳。他二人的胳膊上別着百花,除此以外并無任何哀飾,同其它吊唁趙崇的學生一樣。
趙理貪婪地看着趙家的朱紅門檻。這是趙家老宅,從前他們一家也是住在這裏的,可那老頭子臨死之前居然将老宅給了趙崇,自己被掃地出門。可如今又如何,趙崇那個短命鬼,宅子兜兜轉轉不還是回到了自己手中。突如其來的志得意滿幾乎難以讓他壓下上揚的嘴角。
趙理的妻子尤氏可比他的丈夫理智多了,她很清楚今天要做到的是要做到先下手為強。她三步并兩步撲跪到趙令然身旁,死死将趙令然壓入她豐腴的胸脯之中,以刺耳的聲音嚎哭開來,“我苦命的大侄女兒啊!大哥他死的好慘吶!大嫂也去了,可叫我苦命的大侄女兒如何是好啊!大哥你如果在天有靈的話,醒過來看看我們,看看您的女兒啊!”那尤氏當真是個說哭就哭的,這麽一段話說完,已經淚流滿面了,哭得凄凄慘慘泣泣。
趙理也走進靈堂,他不若尤氏能哭出來,只故作冷靜哀傷,瞧着卻是甚是怪異,“你說的這是什麽話,我侄女兒怎麽就無依無靠了,她還有我這個親叔叔,你這個親叔母,都是一家子骨肉親,咱們定然會好好照顧令然直至她出嫁。”
此話說得冠冕堂皇,外人自然聽不出什麽不對,只覺得除了有些哪說不上來的怪異之外,這對叔父母還是不錯的。
老仆阿袁只覺氣血倒流,從腦袋一路涼到腳底,再顧不得找到什麽賓客,站到了趙令然和趙理夫妻之間。
趙令然早就掙脫出來,她拍拍驚惶的阿袁,示意她站到自己身後去。
衆人此時方得見堂中那少女真容,恍若見了神仙妃子。只見她肌膚凝如止水,唇若櫻花花瓣,鼻纖細小巧,眉如遠山之黛。最惹人注意的便是那一雙美目,星星斑斑,如含情又似無情,微微掃入發間。此時這一身的孝衣,及溫柔芊淨,又不怒自威,平添了幾分端莊的美感。
衆人眼睛都直了,忽然理解了,大概這就是趙崇至死不讓女兒進學的原因吧,如此招人的美人,放在外面,簡直是後患無窮。
此時這美人正感激地看着她叔父母,微微一笑,有如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燦爛繁華,讓人在心底裏綻放出無數朵小煙花。
美人的的聲音也很好聽,嬌嬌軟軟,說出來的話卻叫人冷汗涔涔,“叔父叔母莫着急,阿爹身死之前,兒與阿爹說好了,他在頭七之前都不走,今日晚上叔父叔母與兒共守靈堂,好叫阿爹知道,家人們都舍不得他。如何?”
這家夥當然是胡鄒的,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叫你留到五更。趙崇的靈魂只怕早就被勾到地府去排隊喝孟婆湯了。但她曉得人間向來敬畏鬼神之事,總以為喪禮頭七之前,逝者的靈魂并未離開。趙令然這麽一說,更是叫人吓破膽。
趙理夫妻倆立刻僵硬了。衆目睽睽之下,答是也不是,答不是也不是,如被架在火上烤的豬蹄,滋滋地滴着油。
趙令然冷冷看着兩人,如同那日望着他倆奪門而出的背影,聲音沉下來,“即然沒有這個膽量,那就哪來回哪去。阿袁,送客!”
老仆阿袁立即伸手,“請。”
趙理恨急,自己還拿捏不了一個小女娃,“你這是什麽話……”
話音未落,人已經被一拳打出靈堂,翻滾在階梯上。尤氏尖叫一聲,面無血色地看着趙令然。誰也沒看清楚趙令然是怎麽出手的,一個小女子怎麽會有如此大的力氣,但是想到衆人在堂中的站位,除了趙令然這家夥,幾乎不做他想。
趙令然的表情十分高貴冷豔,但實際上她的內心是這樣嬸兒的:
卧槽!卧槽!卧槽!疼死了疼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所有人都出乎意料,詭異地誰也沒有出聲,包括趙令然自己。在她的預想裏,這人應該會飛到大門口才對,居然只打出了靈堂,而且階梯上還是滾下去的。她悄悄地把自己的拳頭往袖子藏起來,頓覺心中舒暢了許多。
尤氏撲到趙理身上,扶起他。趙令然這拳打的還是挺狠的,發簪掉落頭發淩亂的趙理一邊站起來,一邊又吐了一口血,染到了尤氏手臂上的白布上,猶如一朵盛開的血花。
兩人怨毒地看着趙令然。趙令然往前猛誇一大步,做勢又要來一拳。
兩人吓得又坐倒在地,往後猛縮。
賓客都是有顏色的人,看看趙家老仆和小姐的樣子,只怕這上趕着的親戚是惡親。就是未曾想到趙家小姐不甚嬌弱的模樣,盡然是個武林好手。趙院首不送女兒去進學,倒是送去學武。想來也有幾分道理,如此美貌的女孩兒,學武不僅不墜其身姿,反而增添了英氣,必要的時候還能保護自己。
衆人又對趙崇佩服了幾分,不愧是能教出天子門生探花郎的先生,此遠見卓思就是比旁人高了幾分。如此人物,竟英年早逝,留下孤女獨獨面對惡親,是在是天妒英才。衆賓客瞧着趙理夫妻二人的眼神愈加不善并充滿探究。
這時,門口傳來哭泣,“親家,親家,某來遲了。”
呵,和趙理一模一樣的登場方式,是誰,只怕很容易猜了。
而前後腳的,是另一隊人馬。翻身下馬走進來一青年人,眼睛下有一條褐色的疤痕,馬靴一步一步重重地踏在地上,重重捏碎了手裏的核桃,丢了一塊到自己嘴裏,語氣十分不善,嚼核桃如嚼生肉,“老子倒要看看,是誰害得老子被安排了這麽一通差事!”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