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趙崇身死
五月的柔風吹皺了提藍江的春水,泛着波濤一路南奔,吹開了遲麓山間小溪的奔流,吹響了山谷中靜谧竹林葉片間的輕響。春日裏的三水鎮,褪去了冬日裏蜷縮的蟄伏,繁忙,熱鬧,蒸蒸日上。
但這樣的氣氛不屬于主家病倒的趙家。
趙崇幽幽醒過來的時候,圓月已高高挂于墨色深不見底的天空之中,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吊板,只進氣卻不見出氣,那宛如只被吊着一口氣的模樣,看得趙令然心驚不已。老仆阿袁将支起的木架紙窗收起,阻擋了院子裏的樹葉零零飄進屋內。
趙令然就坐在他下首的凳子上,見趙崇艱難地擡手,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瘦得驚人,皮膚下似乎去了一層生肉,徒餘下了白色的骨頭和青紅交加的脈搏在虛弱地支撐着一雙手的模樣。
趙崇的聲音很輕,但很堅定,伴随着一聲一聲的忍痛聲,如同時明時滅的燈火,虛虛地燃燒着所剩無幾的燈芯。
這裏頭還牽扯着一樁上一輩的陳年舊事。
俗話說,天子愛長子,百姓愛幺兒,趙家便是這樣的境況,趙父趙母極其偏愛幼子,也就是趙崇的弟弟趙理。趙崇對趙令然的母親是一見鐘情,那是一個溫柔如水的美貌女子,趙令然如今這尚未完全長開的美貌便是承襲于她。
趙崇是個有主意的人,趙父趙母不喜歡這個來路不明的模式陌生女子,但最終還是同意了。趙崇夫妻在婚後搬離了趙家,也就是如今的這處房屋。
婚後好景不長,趙令然的母親生她時難産,撒手人寰。趙母說心疼大孫女,要将她帶在身邊看顧,并要走了她的生辰八字。趙崇當時正沉浸在愛妻去世的悲痛之中,本就無暇照顧孩子,雖然心下奇怪,但也順從了,并未多想。
屋漏偏逢連夜雨。
趙母蠱惑于小媳婦,想把當時尚牙牙學語的趙令然定給三水鎮有名的開米鋪的富戶,以貪圖豐厚的嫁妝。他家之所以出名,便在于這家夫妻的掌上獨子是個癡兒。這癡兒光從表面上看不出什麽不妥,但其性情暴劣,小小年紀就知道踢打丫鬟。
趙母婆媳二人本是打着生米煮成熟飯,待趙崇再知道已經什麽都晚了的主意。那家也曉得這門親事若是成了,大大占便宜的是自家,所以兩家都默契地低調行事。
趙崇這時不若如今這般,是三水鎮教書界的一塊金字招牌,當時他只是小有名氣。恰巧他的一名學生家同這富戶家沾親帶故,聽到了些消息。那學生并不曉得趙崇不曉得,只是奇怪趙崇為何要這麽做,難道先生是為了貪圖嫁妝?
這般趙崇才曉得了親娘和弟媳婦幹的好事,縱然萬般心痛,也好在是趕在禮完全成之前剪斷了這件事,身為親父的趙崇不同意這件事,這親事便就罷了。那家雖有心将事情宣揚出去毀了趙令然的名聲,但奈何彼時趙令然只是個吐奶泡泡的小娃娃,造謠都沒餘地。也怕被鎮子上的人用口水淹了,最後兩家默契地不了了之了。
出了這麽件事情,趙崇和家人的關系降到冰點。直到趙父去世前,他希望由長子來繼承家中的老宅。這并不是因為他對這個兒子有多麽另眼相看,而是因為趙崇的弟弟趙理是個不學好的家夥,祖宅若是給他了,指不定什麽時候就不姓趙了。趙崇再如何不得他喜歡,也終究還是趙家的嫡親孩子。
于是趙崇繼承了趙家祖宅,趙理繼承了其他所有的錢財,還有一個生意不錯的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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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兄弟二人都知道當年發生過什麽,誰也不能當作沒發生過,是以并不來往。趙崇穩穩當當地教書,日子平淡地撫養趙令然。而趙理家則截然相反,趙理好賭,這些年來不僅将趙父趙母過世後所得的,還算豐厚的家産輸得一幹二淨,還四處借了許多外債,如今聽說自家大哥身子已極差,甚至将不久于人世,這下心思就又活絡起來。
那富戶本猶如趴在鞋子上的癞□□,只能隔應人,但還害不死人。如若趙崇的身子好,親父尚在,那麽趙令然的婚事無論如何也輪不到趙理想入非非的地步。可壞就壞在趙崇的身子,如若趙崇去了,那麽趙理夫婦就是趙令然唯一的,正經的長輩。趙令然一個閨中小女子的婚事由他們說了算,那便是天經地義的一件事了。如此一來,既可以得到賣侄女的豐厚錢財,又能霸占趙崇家的家産,可謂是一箭雙雕。這件事情如今做來,竟比當年更劃算了幾分。
這癞□□卯足了勁兒要跳起來咬人了。
趙令然靜靜地聽他說完話,明白自己如今的處境并不好。上一次她遇到這番情景的時候,她是很有自保能力的,而且她還翼護着一大幫小崽子。而如今,打不過,跑不了了……她試探着問,“要不随便找個人嫁過去?”
趙崇渾濁蒼老的眼睛中透着溫和慈愛,看着不斷眨眼睛的趙令然如一個第一次摸弓不知道該射向何處的小童,引導着她,“你想想,先不說随便找個人是在太過委屈我兒,如果真的能随便找個人就嫁了,那他夫婦二人如今前來,不就是打草驚蛇了,還給了我們反應的時間了。”
在趙令然過往的生活裏,拳頭就是王道,絕對的實力淩駕于一切陰謀詭計之上,她的腦經猶如多年棄之不用漸漸生鏽的齒輪,在這個世界裏降下一道晴天霹靂,塵封多年的齒輪僵硬而緩慢地咔咔咔咔,被迫又要開始轉動了。
“他們這麽做,是為了氣你,好讓老頭你……”
趙崇輕輕拍趙令然的小手,“吾兒甚是聰慧。那倆喪心之徒怕是等不急了,想讓你爹早早歸西。他們也的确達到目的了。他們是料定爹不能将你随意塞到哪家去。爹死後,我兒要守孝三年,即使嫁人,嫁過去父親就去世,只怕日子是同樣難過。而且他們若是豁出了臉面日日去糾纏,只保不定會如意……”趙崇說着說着劇烈地咳嗽起來,似要将內髒都咳出來。
“可是他們怎麽也料不到,爹有後招。”話及此,趙崇苦澀地牽出一個笑容,如同一個惡作劇成功的小孩,灰白的臉頰層層疊疊的皺紋,“爹這些年,雖說無功名在身,卻有些很出息的弟子,此中有一甚為優異。爹爹已在一月之前,寫信于我那學生。我兒此舉若要脫離虎口,便要多多依仗于他。吾兒莫怕,爹既将你托付于他,正是信得過他。那孩子不僅書讀得好,更重要的是,品性高潔若蘭,定會好好照顧你,給你找個好歸宿。且最為關鍵的是,他官階高,是朝中大臣,他照拂于吾兒,定能壓了那一幫魑魅魍魉,叫他們不敢打吾兒的主意。本來爹是想着如今不長久了,想請他照拂,如今卻是大幸,好在信寫得早。”
趙令然的腦中本來已經出現了她蒙面仗劍,風餐露宿走天涯的畫面。如今一聽趙崇的話,畫面立刻支離破碎。誠然,苦這個東西,能不吃還是不要吃的好,畢竟她也吃不太來。
趙令然也很想擠出兩滴眼淚,跟這老頭一起哭,可是她的眼淚好像在那一場大火中生生烤幹了,哪怕此時愁腸百結,卻沒有眼淚好叫這老頭知道,自己也是難受的。
說了這許多話,趙崇的精神徹底支持不住了,如同将此生該說的話都說完了一般,在疼痛中沉沉睡去。
自那日起,趙崇便陷入了昏睡之中,每日醒的日子從兩個時辰逐步縮水,慢慢只能每日醒個一會兒。
然而他口中信誓旦旦,定會前來的學生,一日一日過去了,卻并未回來,連帶着當初去送信的人,也不見蹤影。
趙崇每日醒過來的時候,氣若游絲的第一句話便是問人回來了嗎。他如今便是強撐着一口氣。他每日吃着流食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下去。
十天之後,趙崇撒手人寰,他反複叮囑趙令然,他的學生一定會到,叫趙令然與趙理夫妻好好周旋,一定要撐到那個時候。
“叫……承……放……趙理。如若……糾纏……可……”話未完,氣已斷掉,死前,他用了全身的力氣,死死摳着趙令然的手。
“爹……走好。我聽見了。”趙令然平靜地用手撫平趙崇至死未閉上的眼睛,只有緊緊握着的拳頭昭示着她此時并不平靜。
趙家挂白添索,趙令然披麻戴孝,大喪。
作者有話要說:
第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