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蕪水有喜
當皇帝的大概都有那麽點任性,無論當皇帝前是種地的、打漁的、還是吃齋念佛的,總有那麽幾回說消失就消失,叫一幫老臣操碎了心。
這不,禦前的小蘇公公打着拂塵一路慌慌張張小跑,那神色差一點就哭了,邊跑邊叽叽咕咕,“宮中要皇後沒皇後,要太後沒太後,皇上不見了,連個打商量、撐腰杆子的人都沒有,那麽大一個皇上丢了,這不是要人命麽,....”
小蘇公公跑着跑着,迎面撞上了進宮面聖的老太師,啊喲,這下好了!連忙上前攔住老太師,“太師太師,借一步說話。”
太師不解,臉色不虞,“鬼鬼祟祟,拉老夫來有什麽事?”
小蘇趴了太師的肩膀,“太師您聽了一定別着急啊。沒別的事,就是..就是皇上不見了。”說完後立馬執着拂塵站好,好了,找到了主心骨,可以松一口氣了。
太師一聽,吓得差點就地暈倒。上來就是一巴掌拍在小蘇公公身上,眉毛胡子氣得翹上天,“這叫沒別的事?!皇上不....這麽大的事怎麽才說!?”
那小公公也是委屈,“昨夜裏皇上還在,一切如常,誰知今早奴才上值的時候發現皇上不見了,庭君将軍也不見了。”
太師聽得直皺眉,撚着花白的胡子“嘶”了一口氣,“庭君也不見了?....皇上昨兒還說要親自尋一位皇後回來...老夫以為皇上是玩笑話的...”
小蘇公公适時伸脖子插嘴,“皇上向來金口玉言...”指不定真的入民間尋皇後人選去了!
見太師一個眼神瞪過來,小蘇立馬将剩下的話吞進肚子裏。
背地裏嘀咕:誰讓你們老逼着皇上立後的,早朝奏、午膳奏、晚上還奏,見了就皇上沒別的話。一日三餐還得不重樣地上呢!
太師漸漸地滿面愁色,“皇上也真是的,想要女人還不容易嗎?怎麽還真親自尋呢?歷朝歷代就沒有這樣的。”若是被歹人聞見皇帝出宮的風聲可怎麽好....
想着想着,老太師忽然腿腳靈便地給了小蘇一腳,“還不快去叫人尋龍跡!對外一個字都不許洩露!不然老夫抽了你的筋!”踹完了扶着膝蓋喘粗氣。
小蘇委屈,颠颠地往回跑,“抽了奴才的筋皇上也不會現在回來。”
蕪水位于大湯南端,是個偎山傍水的小國家。大湯新帝登基之後,兩國便休戰,蕪水國正處于休養生息中,但對大湯的防備不減。
畢竟被按着屁股打了幾年,有心理陰影了。
茕川乃是蕪水的國都,與鄄京相比,實在算是民風淳樸。但是從頭飾到服裝各方面,着實是很有特色。但飲食偏辣,懷覺這種常年飲食清淡的人,對于這一點着實有些承受不了。這裏人說話口音難辨,也不知羅十月剛到此地時是如何生存的。
在客棧裏落腳,懷法就帶了羅十月的消息回來,“主上,羅姑娘眼下就在國師府。要不要請她出來?”
懷覺卻将手輕輕一擡,示意他別出聲。
懷法不解,順着懷覺目光的方向看去,他們前方有幾桌客人,有兩桌人歪着身子,頭對頭聊得唾沫橫飛,最後幹脆兩桌并一起,拼個大桌,邊喝邊聊,頭戴方巾的男子接着挑話頭,“你們說最後誰能娶到英雄月?”
另一人道,“那還用說?定是國師的九弟子啊。英雄月前幾日還單獨為他設比武招親的擂臺呢!”
懷法對這邊的方言聽得一頭霧水,轉頭去看懷覺,只見他垂着眼睛,将酒盅慢慢送進口中,可實際上聽人聊天态度專注的很。
“你怎麽知道的?”衆人齊問那男子。
男人頗得意,說的搖頭晃腦,“噫,這事兒保準假不了!我那小兒子就在國師府任職,他親眼看見的,那還能有假?你們看着吧,不出幾日國君一定會下诏,替英雄月賜婚。”
衆人齊齊歪頭,“國君要賜婚你也知道?”
“國師要替弟子請婚,我小兒子親耳聽見的!英雄嘛,打擂招親不夠威風的嘞,得加上國君賜婚那才有面子吶。”
衆人紛紛申出拇指,“厲害,你兒子一定在國師府的職位不低。”
男人滿面紅光,“啊喲,一般一般啦....”
懷覺手中的酒杯早就被放下了,高山遠水的眼眸越發清淡,指尖微微收起:怪不得半點消息都沒有。
這會兒懷法聽懂了半拉,“主上....”
懷覺問,“這事兒你知道?”
懷法不知道該怎麽說,“是有傳過這麽回事,不過都不是正經渠道傳出來的。”
懷覺起身便走,這事兒要是沒有個由頭不可能空穴來風。大齡戀愛腦的和尚登時覺得火氣上頭,他就知道三個月一點消息都沒有定是沒好事。果然吧,瞧瞧,都要成親了。師兄,什麽師兄?
“她有幾個師兄?要嫁的是哪一個?”習慣性悶騷的和尚,終于着急一回。
懷法倒覺得皇上想的多,“主上,她右臂殘疾,您給忘了?右臂殘疾,用什麽比武?又不是左撇子。”
“噹——”一聲,懷法的疑問清脆地敲在了懷覺的天靈蓋上。
哦對了,醉生門因為羅十月刺殺蕭弁有功,被蕪水國君提級為國師府,國師自然就是她的師父了。國師府在茕川可是響當當一樣的存在。
羅十月在蕪水更是家喻戶曉,她拯救了整個國家啊!簡直就是國寶!
漂亮、有武力、有智力、還是單身,這樣的女英雄究竟什麽樣的人能配得上?所以羅十月的婚姻大事成了茕川人茶餘飯後唯一頭疼的話題。
蕪水國師府
醉生門原本是一個江湖幫派,可它與其他幫派不同,有一半是自發建立還有一半是靠官府支撐起來的。只不過眼下它不再是江湖門派了,一躍成為官僚機構——國師府。國師擔負着選拔、訓練影衛一類神秘人物的重任,地位蒸蒸日上。
在國師府十月有自己的庭院,她是在回蕪水的半路上醒過來的,清醒的那一瞬間她看到天音在身側優雅地打盹兒,馬車輕晃,她腦中混沌一陣,再睜開眼恍如隔世。
當時在丞相府她就已經抱了必死的決心,沒想到自己命這麽大,還能活下來。不過在昏倒的前一刻,她好像看到了懷覺。
眼下她正坐在自己房中,望着底下人送來的飯食面露難色。她右臂壞了,手上無力,根本拿不起眼前的筷子,偏生底下人送了筷子,筷子夾米飯....羅十月也是個好強的人,始終不肯承認自己變殘廢。要不然前幾日她也不會受天音的言語挑釁與他打了一架。不過輸了就是了,不僅打架輸了,還“被比武招親”了。
大門敞開着,日光投進來一大片。就在她将失落藏在眼底的時候,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道拉長的影子,那影子往前走了兩步,然後姿态娴雅地雙手抱臂靠在了門框上,便不動了。
不用擡頭也知道是誰。
剛剛有些擡頭的失落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天音想看她笑話,她偏就不如他願。
沒有右手,不還有左手嗎!
羅十月看也不看靠在外面的人,左手撿起竹筷夾菜,往嘴裏放的時候姿勢怪異但好歹也吃着東西了!一時間鬥志昂揚。
天音冷不丁兒“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噗笑。他故意拿走下人給她準備的銀匙的,就是要逼她示弱。
羅十月不管他,拖過來米飯,上竹筷。
兩根筷子并做一排,從碗中鏟一排稻米飯,抻着胳膊往嘴裏放。可稻米不是青菜好夾呀,一粒粒地撒了她滿懷,還有幾顆黏在嘴角。
天音斜靠在門框上看熱鬧,一個忍不住就呵呵哈哈地笑了出來。見羅十月黑了臉,才優哉游哉地走過去,“你看,還是離不了我吧。”說着便拿扇子敲在手心裏,揚着秀眉,對她挑釁,“想讓師兄喂就開口啊,都快成親的人了,別不好意思。”
天音奇葩地認為這樣也不賴,羅十月從小脾氣就臭,硬邦邦地,想要給她捂熱了都沒處下手。胳膊廢了就廢了吧,以後她吃喝拉撒都離不了人。他就不信那和尚還能把她娶回去,就他的身份也不可能。
十月将筷子扔回桌上,力氣有些大,其中一根歪歪斜斜地插在了堆起的米飯中,撐不了一會兒啪啦一下掉到了桌面上,米粒揚了一圈。她越發的覺得自己不中用,起身就要離開,遠離天音這個對頭。
可剛站起來她就被天音一把按在了凳子上,羅十月不滿地擡頭,“天音你是不是想打架?!”
天音愉快的将狐貍眼笑成了上斜的一條線,“你打得過我嗎?”
羅十月被噎了一下,确實,她現在跟個廢物沒差,右手連只水碗都端不起來。心裏的恐慌有,前路一片迷茫。可是,那也不能低頭,那不是她風格!
随即一腳跺在天音的大腳趾上,站起來碾了個圈。
疼倒是沒多疼,可天音愛美,雪白的鞋面上一片污。他黑着臉咧了咧嘴,大力戳了一筷子白米,就要往羅十月嘴裏塞,“來!張嘴,跟未婚夫還害什麽臊?”米粒粘性大,沾了十月滿腮。
羅十月這就不幹了,擡腳便踢,“有本事的就別躲!”
“噼裏啪啦”一陣翻碗倒勺。
墨笛聽見聲音沖進來的時候,登時瞪大了眼睛,這兩人才單獨待了沒有一盞茶的功夫,怎麽又動手動腳了!
眼看着兩個人菜湯白米相互攻擊,墨笛連忙将自家公子拉出去,“公子,公子,您看您的衣裳髒了,都不美了,快換下來奴婢替您洗洗。”
天音低頭一看,他被羅十月掀了一身菜湯,他有嚴重潔癖,相當、絕對不能容忍。當下重重一哼,臉色青紫,“洗什麽洗?扔了!”甩袖便走,“羅邋遢!!”
婚事婚事....羅十月被他氣得胸口疼,十幾年沒哭過的人,竟一下子紅了眼眶。
☆、大名羅十月
右臂傷殘影響的不是一星半點,自打她從昏迷中醒過來到現在依舊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從小到大,她都是一個人在孤獨裏成長,有什麽難過全都往肚子裏咽。以至于傷殘到如今,即便心中再痛苦,依舊從未明顯地表現給誰看。師父從小就交給衆師兄弟們一句話:要想高人一等的生存,自己的苦必須自己扛!
初入師門的時候,她見過有父母疼愛的同輩人,那是一種連見了地上蠕蟲都會尖叫一聲然後會有父親保護的嬌嫩小姑娘。她握着師父給的軟劍,踩着蟲身在小姑娘震驚的目光中,目不斜視的走過,彰顯自己的勇敢。但心底的悄悄羨慕只有她自己知道。
如今,她養成這樣的硬脾氣也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
牆上挂着她慣常用的軟劍,羅十月的目光緊盯在劍身上,那軟劍跟了她将近十年,是她這小半生以來的依靠!是她的左膀右臂!一個殺手若是連自己的兵器都拿不起來,與廢物有什麽兩樣?
羅十月絕不能接受自己是一個連劍都丢了的廢物,人能靠的只有自己!眸光凜然,她騰地一下站了起來,一把抓過軟劍奪門而出。
蕪水靠南,冬無雪、樹長青。
劍鞘被仍在追浪河河邊,遠處的羅十月試圖以手執劍,強行撿回她的武功劍術。奈何,右臂失靈,不要說練劍,就連拿都拿不起來。
右手撿不起來,便讓左手撿起放進右手中,可那沒用的右手依舊将軟劍丢到了地上。掉一次她撿一次,失敗一次她重來一次,失敗失敗,全都是失敗,她根本感覺不到自己右手的一丁點力氣,河流湍急,水聲嘩嘩撞進煩躁的心坎裏,羅十月越發暴躁,又一次的失敗之後,
“啊——”
大叫一聲,猛然将左手軟劍扔進湍流中,那軟劍毫不留戀地随水流沖向下游...
“我的劍!”她瘋了一樣地奔向河面,水雖清淺不過膝,但自上游而來的沖勁不可小觑。水聲急切,她的軟劍不見了蹤影,十月右臂不能用,在水中失去了平衡,一下子便被河水擊倒。
濺起的水花打濕了她的衣裳,打濕了她的雙頰,鬓角也滴下水來。她跪在冰涼的河中,怔怔地看着眼前奔走的流水,神情呆滞。
手臂廢了,劍也沒了,因為失去平衡她連輕功都不能用了,眼淚淺淺地溢出眼眶,忽然癡癡地笑一聲,“呵呵,廢人....”之後跌坐水中,呆坐不動。任憑湛涼的追浪河水沒過她的腰腹,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沖刷着。
行屍走肉一般的三個月,從開始膽戰心驚的抱有一絲希望到現在的徹底崩潰,也不過是一瞬間的事。坐在河中,她什麽都沒有想,可那些千頭萬緒蜂着擠進她的腦中。
十年前的小昭哥哥....死在她眼前的羅聚寶...流浪逃竄的童年...寒冬酷暑的嚴厲磨煉...蕭弁..劉蓮...與天音的婚事,還有那個和尚....
多少年了,別人欺負她她就打回去,她要強要硬,要給老爹報仇、要執行任務、要保護自己不被欺負,刀尖上游走,她從來沒有因為疼痛掉過一滴眼淚。
而今,潦倒至此。兩行清淚流下,滑過香腮,落入河中,彙成追浪,離她遠去....
十月坐在水中,垂着眸,整個人呆滞着。
蕭弁落位,她知道不是自己的功勞。可是師父不這樣認為,醉生門不這樣認為,國君乃至整個蕪水都不這樣認為。她成了蕪水的英雄,一個獨臂英雄。
天音向師父求親,師父很開懷,都不用問她的意見,同意了。他老人家覺得國師府需要更多的榮光,就在昨日,他入宮向國君請旨賜婚。
國君給他的弟子賜婚啊,這是無上的榮耀!國人中能有幾人可得此垂青?足可見國師府在國君心中的地位之高。
今日國君的婚旨也該到了。
她心底藏了個人,那人身着黃袍披□□的樣子在腦中一直揮之不去。他替她擋過傷,她偷偷給他灌過肉湯,他身量高大卻連個淺淺的山坡都爬不上去,可是眼下卻坐擁大湯王朝。
十月緩緩撫上自己的右臂,淚水充盈,她卻仰起臉。
懷覺是雲中的龍,而自己是泥中蟲。
從來不悲春傷秋的人,一旦多愁善感起來,那愁緒一定滔滔不絕,勢必要把自己淹沒其中。
河流湍急,激流有序,水聲有律。可忽然這水聲卻亂了步伐,槽亂起來,不知道是誰進來搞破壞了。羅十月已經沒有了遮掩的想法,狼狽也罷、潦倒也可,她需要一些自甘堕落的時間。
十月沒有回頭,來人要麽是天音,要麽就是墨笛。
可那人踏亂了一床河流之後,卻停在了她身後,距離極近,近到她都能感受到那人被水流拍打着的衣擺。
習慣了一個人的獨來獨往,她不想讓人時刻盯着,“你回去吧,我坐一會兒就走。”
身後那人卻未動。
她僵硬着身子轉過去。
轉身的一剎那,她仿佛聽見天外梵音頌唱,鼻間有暗香浮動,是摩诘寺的香火味還有禪房的茶香。呆滞的眉眼忽然動了,可是随之而來的是巨大的自卑,他們之間落差懸殊,十月不敢與他對視。
搖搖晃晃起身,帶起一片水珠,冷風吹來,她狠狠地打了個寒顫。大病初愈的羅十月,此刻被凍得瑟瑟發抖,臉色蠟黃,哪還有曾經的光彩照人。她低着頭,淩亂濕粘的長發遮住了半張臉,想要裝作不認識,與和尚擦肩而過。
卻突然腳下騰空,被人攬腰抱起!和尚力道極大,将她緊緊地箍在手臂間。她竟從不知道這和尚力氣原來可以這麽大,以前他都是裝的。
懷覺把人抓住了便僵着臉往岸上走,身上的衣裳都被十月沾濕了。十月掙了掙,可是沒力氣,和尚不言語,大步往回走,感覺得出,他惱了。
懷法就在岸邊,見兩人上岸,适時地遞過來一件大氅。
懷覺已經不是當初滿面慈悲、笑不露齒的和尚了,不僅頭發長出幾寸長,就連脾氣也有了。他将羅十月貼一棵粗大的樹幹放下,口氣雖然仍舊溫和,但是含着隐隐的沖,“不是要成親了嗎?傷都沒好就這樣泡冷水,他都不管你嗎?”
被河水冰過的羅十月渾身打擺子,腦袋也遲鈍了不少,竟低着頭任人數落。懷覺氣不打一處來,可她變成這樣,懷覺心裏揪着疼。接過懷法手中的毛料大氅,将她裹住,這時候他不裝男女有別了,大掌在她身上上下摩/擦,“你這樣不行!大冬天的跑去河裏坐着,傷沒好再染上風寒,真是不要命了,你瘋了不成?走,先去客棧。”
懷法把不遠處的馬車趕過來,這裏的馬個頭矮,懷覺将人抱了,擡腿便進了車內,“怎麽不說話?三個月不見就可以假裝不認識貧僧了?”
他的掌心溫熱,像個取暖的小火爐一樣覆在她縮起的拳頭上。羅十月眼珠微動,裏面有亮光升起,她動了動幹幹的嘴唇,凍得說話都打顫,“你...你怎麽來茕川了?不用理國事嗎?”
也不知道懷法是怎麽駕車的,專門往土坑石窪的地方走,說一句話的功夫她就已經往懷覺身上撲了兩三回,如今她只有一只手臂能使上勁,撲在懷覺身上便起不來。十月咬着嘴唇使勁,生怕被懷覺看到自己的狼狽。
“咣當——”一下,這下颠得有些狠,十月索性一頭紮進了懷覺懷裏。
懷覺卻笑不出來,他知道十月心裏苦。可也沒有拂了懷法的好意,順勢将裹着大氅的十月攬住,搓着手替她取暖,“貧僧忙得很,但是貧僧的臣子一日三奏,逼着貧僧為他們尋一位皇後。貧僧沒辦法,只能順了他們的意,出來找找看,看能不能尋位皇後回去。”
馬車搖搖擺擺地走路,像只搖臀擺尾的鴨子。
十月眼眶紅了。她起不來,就放棄了,轉了轉頭埋進懷覺的胸前,“幾個月不見,你都長出頭發來了,我還從沒見過有頭發的和尚。”
懷覺笑笑,他說他的,“大湯尋不到,貧僧便到蕪水來了。來的路上順手算了一卦,卦上說貧僧的皇後名字裏帶個月字。你認識名字裏帶月的女子嗎?”
被他攥在手中的指尖抽/動,他聽見十月悶聲道,“上回在丞相府,不小心把手臂弄斷了,大概好不了了。身體不方便,恐怕以後都不能到處亂走了。”
懷覺說,“不過說起來名字裏帶月,貧僧年幼的時候倒是遇見過一位,大名叫羅十月。不過她那時候又矮又小,笑起來倒是很好看。只是後來貧僧與她走散了,尋了好久也沒找到。”懷覺低頭去看她,“施主覺得貧僧會不會再遇見她?如果遇見了,貧僧想娶她做皇後,不知她會不會答應。”
“铮——”
羅十月聽見腦中有一根弦掙斷了,将她的世界震得天翻地覆。她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天塹一樣的難題,用那只唯一完好的手臂笨拙地收攏大氅,她忽然只想把殘缺的右臂藏起來,“....不去客棧,我想回家。你送我回家吧...你應該知道國師府在哪兒。”她不自在地拉着大氅遮蓋自己,抿了抿起皮的唇,“嗯...你還是早點離開蕪水吧,你是大湯皇帝,蕪水、大湯兩國雖休戰可仇恨還在。若是讓有心人發現你在這裏,你想走也走不了。”
她的小動作懷覺全看在眼裏,他不攔她,任她藏。對她趕人的話充耳不聞, “貧僧不知道國師府,只知客棧。”說完指使外面的懷法,“庭君,再快些!”
☆、風流
駕車的懷法聞言,輕甩馬鞭,馬車一路小跑,上了正途。
可車內的十月離着懷覺稍稍坐遠了。懷覺一雙長眉攏起,他來尋她可不是為了這樣遠遠坐着,兩相無言的。和尚看着她,伸出修長的手,“過來。”
話雖不輕不重,可擲地有聲,處處透着霸道。
毛料大氅下,十月的左手一點點撫上無力的右臂,腦中混亂一片。可面上卻嘻哈一笑,“做了皇帝,別的沒改變,卻先學會拿架子了。”
她臉色蠟黃,嘴唇凍得泛青,幾縷頭發濕噠噠的黏在鬓邊,笑起來一點都不好看。
懷覺無法,只得嘆口氣收起手臂,矮着身子起身,“施主不過來,貧僧便過去。”靠到十月身旁坐下,和尚動動尊臀,将羅十月擠到了三角處,長腿擱她眼前一伸,她想走都沒路了。
十月簡直不可思議,這和尚現在怎麽耍無賴都不掩飾了?懷覺瞧她一眼,見她瞪着自己,唇角微微一笑,像模像樣地撣了撣袍角,“貧僧腿麻了。”
正說着話呢,他的長臂藤蔓一樣蜿蜒過來,纏住了羅十月的肩頸。
十月挑眉,“你胳膊也麻了?”
和尚卻低頭靠過來,還是那遠山秀水的清眸,以前曾是清規戒律的脫俗,而如今裏面的神彩添了狡黠,他就那麽不錯眼地盯着她,彎起的唇角含着幾絲探究與不懷好意。再配上他寸長的短發,這個人已經不是她曾經認識的那個身嬌體軟,一調戲便臉紅的和尚了,俨然就是....就是一個深藏不露的風流狐貍。
“貧僧方才問的問題施主還未回答。”
那目光太熱切,羅十月不敢直視,身上冷得打哆嗦,心卻橫沖直撞險些要跳出嗓子眼兒,她別扭地轉頭,“什..麽問題,不記得了。”
懷覺更靠近一些,故意拿根根直豎的短發掃在十月的鬓角,刺刺的、癢癢的,鼻尖相近,羅十月受不住,哄地一下子,面上着火似的發燙。
偏生這時候和尚卻發出一聲輕笑,這聲笑傳入她耳中,十月頓時紅雲滿面。活了十六年,從來沒有人敢這麽調戲她,一時間又羞又怒,手臂不頂事,擡腿便要踢,“連你也笑話我!”
懷覺忽然收了笑,一把将她拉進懷中....
周身安靜,只有馬車小跑的聲響,十月屏住了呼吸。
她聽見懷覺的聲音自頭頂傳來,“還不肯承認嗎?月月。”
多少人和事被時間流放,回憶卻越裝越滿。她從來沒想過會有這麽一天,裝在記憶裏的人鮮活的出現在自己面前。
“十年前,有個小女孩告訴貧僧她的大名叫羅十月,因為她是十月出生的。她曾經眨着大眼問貧僧‘哥哥,你叫什麽?’”懷覺下巴頂在十月的發頂,“那時候貧僧說‘我娘喚我阿昭’。世事變化,直到分開的時候她依舊不知貧僧的真姓真名。如今,貧僧想要親口告訴她。”
“貧僧法號懷覺,俗姓魏,名漢昭。乃是大湯鄄京人士,年方二十有一,身強力壯,秉性純良,尚未婚配。欲與姑娘求親,不知姑娘意何如。”
馬車輕輕颠簸一下。
十月腦中嗡響,早已哭成淚人,想想他以前做的事,現在全明白了,“不嫁。你一窮二白,既會裝傻又愛賣呆,經常把人騙得團團轉。這樣的夫君要來有何用?”
懷覺不樂意了,“可是貧僧有權有勢,一無寵姬,二不納妾,并且寵妻無度,施主為何不嫁?”
“因為....”因為你是萬人敬仰的皇帝,而我是斷了臂的殺手。誰見過天上的雲與地上的泥比翼雙/飛?
一時沖動,這句話險些脫口而出。但她也沒有機會說出口,因為外面的馬車突然停下。
“籲——”馬蹄噠噠地踏在原地,車身搖晃。
懷法厲聲質問,“什麽人?”
懷覺松開羅十月,“坐着別動,等貧僧回來。”
掀開車簾,原來是有人攔路。
來人一身煙霞廣袖袍,發束高冠,眉目冷冽勾入鬓角,白面丹唇,說不清的冷豔逼人。倘若換一身女裝想必也無人會懷疑他是男兒身。懷覺放下身後的車簾,将羅十月的視線遮擋得嚴嚴實實,“閣下有何見教?”
天音負手立于馬前,下巴微揚,目中無人的做派,“見教沒有,倒是人丢了一個。”
懷覺微笑,“丢人便去尋,怎麽倒來攔在下的車馬?”随後吩咐懷法,“接着趕路。”
天音哪裏肯依?馬蹄方擡,天音忽然擡臂,掌心拍在馬面上。馬面吃痛,立時嘶鳴,“咴~~~~”前蹄高高蹬起,拱得車身高揚。
懷法雖是吃素的,可卻也不是一般人。雙腳蹬地而起,将那躁動的馬一掌按下,“閣下若是想找茬打架,恕不奉陪!”
“偷了人便想走,哪那麽容易!”天音怒上心頭,兩袖大張,鼓風而動,“羅十月,你出是不出來?別以為本公子不識得這倆短毛兒是誰!”
短毛兒?
懷法氣勢內斂,随之亮了兵器,與天音相對而立。
聽這聲音,車內的十月卻一驚。連忙撐起身子,掀簾出去,“天音住手!”
“舍得出來了,下車!”
懷覺将她拉住。都想什麽呢?他千裏迢迢翻山越嶺地跑來,吃了多日辣食,好不容易才尋得的人,憑什麽拱手相讓?可在他開口之前,十月先掙開了他的手,十月低音道,“他知道你身份,你也不是沖動的人。這裏是茕川,你出了什麽事産生的後果誰都擔待不起,先讓我下去。”
“貧僧就問一句,你當真要嫁人?”
“...我一個廢人,嫁誰誰倒黴。你回鄄京吧,等我養好傷,說不定哪天就去跟你蹭吃蹭喝了。”十月堆起一個淺顯的笑,“我走了,小昭哥哥。”
懷覺眼看着她下了自己的馬車,朝那人走去,只覺得異常礙眼。
天音鼻子裏哼氣,見她走近了,蠻橫的将人拽過去,“大湯的人在這裏不受歡迎,本公子沒準備你的那一份喜酒,你還是趁早哪來的回哪去吧。”
惹得十月惱怒不已,卻也不想發作,頭也不回地随着天音離開了懷覺的視線。
天幕陰沉,積了一層厚厚的烏雲。蕪水雖冬無雪,但有着透骨的濕冷,這種冷鑽進骨子裏,叫北方來的人承受不住。
懷法收起斷月刀,幾滴雨水落在了額頭上。他伸手模棱兩下,雨絲便細細密密地下起來,“主上,下雨了。淋病了不劃算,先回客棧吧,反正他們一時半會兒拜不了堂。”
話糙理不糙。
懷覺瞧他一眼,撩了袍子重新踏上馬車,“朕可從來沒有空手返京的打算。”
馬車在冬雨裏跑的飛快,懷覺在車中閉目養神。
國君的賜婚旨意是在十月丢劍的時候送達了國師府,可國師府上下都找不到羅十月。
天音早就知道她不願意嫁,以前他把親事挂在嘴上,她只當是打打鬧鬧的戲言,他也覺得無可厚非,反正自己的心意已經說給她聽了,信不信是她的事。可鄄京的事了結之後,他才明白成親這個事兒只有自己一個人上趕着行不通,因為她根本不當一回事。天音的想法很直接,羅十月不當回事,那他再找一個熱衷此事的人來促成,所以在回了茕川之後,他首先做的就是向師父求親。師父答應得很爽快,天音心底着實開心了一下,只要師父不反對,羅十月的意見都不重要。
從小到大,天音頭一回覺得固執嚴苛的師父辦了件好事。
可她卻在這個接旨的空當不見了人影,把一大票人晾在這裏,叫他難堪。
天音氣性高,一路與她賭氣,走得極快。十月不去管他,自己撐着慢騰騰地走在後頭。身體上疼痛難忍,加之滿腹的心事,她自己尚且顧不了自己,有何能力再去疏導天音的不快。
天上細雨密集,這荒郊野外無遮擋,毛料的大氅吸了雨水,又沉又濕,十月內外濕了個透,捏一把能掐出水來。風吹無遮擋,她冷得手腳麻木,腿都要邁不動,大氅雖濕,可脫下這大氅更冷。
雨勢加大,雨水帶着刺骨冰涼澆在頭頂上,羅十月頭發一陣陣發麻,拖着凍僵的雙腿緩步挪動。
天音也濕透了,步伐依舊如飛,将她遠遠地甩在身後。
水霧迷蒙,十月眼前出現了重影,忽然眼前一黑,便神志不清栽倒在地。
天音揣着火氣走了很久,冷靜些許,卻發現身後好一段時間沒有動靜,回頭發現不見了羅十月人影,火氣更盛。他以為十月耍把戲,半途跑了。誰知等他冒雨追回去半裏,才發現她倒在枯草地上,被冷雨澆了好長時間。
☆、大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