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幾人
喻初薇遠遠地就看見一抹窈窕的倩影上了出租車絕塵而去,而她的兄長站在原地望着車輛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有動作。
“是婷宜嗎?”
“回來了。”喻初原揚起嘴角,心情似乎很好,伸手取下她後背的書包,如珠玉一般的光華耀得人移不開目光。
她挽上兄長的臂彎,難得露出小女孩撒嬌的神情,“趕緊進去吧,我快要餓死了,飯都沒吃。”
“怎麽不在學校吃完再回來?”
“別提了。”喻初薇的眼神暗了下去,清澈透亮的黑眸彌漫着難以言說的複雜,“我在開幕式上碰見廷皓哥哥了,本來在有方吃飯,但……幾句話說不到一起去,沒什麽胃口,所以回來了。”
“廷皓……”他念着有些久遠卻依然熟悉無比的名字,“他好嗎?”
“應該好得不能再好了吧。”初薇悵然道,“就是目中無人這一點還是沒有變,在餐桌上……要是有婷宜在,大概會好很多。嗯、你和婷宜聊得開心嗎?”
“挺好的。”他回答,“她還是以前那個明媚開朗的小公主。”
“嗯,那就好。”她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喻初原今日見了婷宜才恍然覺察到一晃已經很多年過去了,那個從小就出落得如玫瑰花似的小姑娘愈發明豔照人起來,亮閃閃的好相貌一度閃了他的心神。
他側頭低眸去看妹妹,初薇的恬淡雅致都是随了父母,亭亭玉立像是披着漫天霞光,越長大越迤逦,不施任何粉黛的容貌,難掩昳麗清絕的姿色,如同從古代畫卷上走下來的袅袅仕女。
從前長輩們都不希望快快長大的珍寶,如今,都長大了。
喻初原住的屋子,在道館中心那棵遮天蔽日的蒼勁古樹對面。從前是松柏各項器材的儲物室,但是距離主訓練場地方有點遠,慢慢地,就閑置了。
他搬出和若白一起住的房屋後,就将這裏上上下下重新裝修了一番。籬笆,花圃,苗圃,石路,木質外牆,無論是遠觀還是近瞧,都與松柏的參天大樹相得益彰,雅致如畫。
小木屋的格局以中間一排寬大高挺的書架分隔兩部分。外面是客廳,弧形的沙發和茶幾,靠牆的地方擺了兩張小床,櫃臺上放滿了這種醫藥和輕便簡易的醫學用具。裏屋是喻初原住的地方,床鋪、書桌、浴室、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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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空間裏,除了四處彌漫的花香,空氣中還藏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沖淡了馥郁的氣味。
喻初薇很喜歡這裏,最喜歡的,就是南面的照片牆。
這是最初的時光,也是最好的時光。
“速凍餃子,韭菜豬肉餡。”
“嗯,好。”
她看着哥哥的背影,淺藍色的襯衫,褐色的長褲,他的溫潤和淡遠,比起父親,更加不食人間煙火,就好像周遭的事物全然與他無關。這樣幹淨到近乎純淨的氣質,即便染上空氣中的塵埃,都仿佛是對他的亵渎。
有一件事,她一直不敢對任何人說。
如果讨厭一個人到極致就是恨的話,那麽曾在最艱難的那段時光,喻初薇恨喻初原,她讨厭他到極致。
從小無微不至呵護她整個童年的兄長,所有人在最需要他的時候,抽身而去,從此之後,松柏種種都被他熟視無睹。
喻初原也是一個狠心的人,她想,要不然他不會看着弟妹步步艱難。
當然,方廷皓也是狠心的人,幾乎是手起刀落那般幹脆利索,将昔時的兄弟情斬斷得幹幹淨淨。
而若白,大概也是狠心的人,他活成了一個人的若白,同時,也活成了所有人的若白。
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所以她和婷宜,是不是也有着他們的果敢和決絕?
“好了,快過來吃。”
“這麽多?”
“你要多吃點,怎麽感覺你越來越瘦。”
喻初薇吹着湯匙裏的大水餃,呲着牙咬了一口,“我瘦說明我訓練和學習用功啊。”
“沒多久就要高考了,你要多注意一下身體,別太累了。”
“我知道。”
喻初原給自己倒了一杯淡茶,開口說:“高考之後去爸媽那邊吧,你上次見他們還是去年暑假裏,他們都很想你。”
“明明每個星期都視屏聊天的。”
“那不一樣。”
喻初薇攪着湯盆裏的白水,“哥,爸媽什麽時候回來啊?這次,廷皓做完他想做的,爸媽是不是可以回來了?”
喻初原拿茶杯的手一頓,順着弧度将被子放在玻璃茶幾上,扣出清脆的聲響,“豆丫,我告訴過你的,媽媽出國并不全然是因為琛姨的事,爸爸跟着一起去,也不是被方家、被賢武逼迫的緣故。”
他該怎麽告訴妹妹,媽媽的離開,更直接、更深層的原因,是因為他,因為他的身世。哪怕當年無意中踢傷萬琛阿姨,也不過是因為太多人從他身上知道了當年舊事後,心思繁重深,也心思倦怠。
他該怎麽告訴妹妹,爸爸的離開,只是因為對媽媽愛得深沉,松柏、兒女、徒弟學員,所有的人和事加起來,都抵不過媽媽一個。媽媽的逃離覺得是對爸爸的愧疚,卻不知道那已經是深愛,爸爸執着追随就是為了他們一家人從此以後再無嫌隙。
幸而,當年初薇并沒有見到恩秀。
否則這些年的恩恩怨怨,她只會分外疏離他這個哥哥。
對他來說,比起李恩秀,喻初薇重要得多。
那個妹妹可以割舍,頂多覺得遺憾;而這個妹妹,他怎麽舍得告訴她,他們不是一個父親生的。
“……豆丫,暑假的時候,哥哥會找個機會去韓國一趟。”
“嗯?”
“之後,爸媽就會回岸陽。”
喻初薇眼裏亮光一閃,愈發清澈起來,放下手裏的湯匙确定:“真的會回來嗎?”
“真的。”初原笑道,“我保證。”
她暗松一口氣,繼續悶頭吃餃子,既然他這麽說,那麽她就信。
回來好。
回來好……
她想他們,不用局限于電子屏幕和幾個月一次的航班。
而且,那個人,就不用那麽辛苦了。
可是眼下,還有最辛苦的戰役等着他。
“對了哥……”喻初薇塞下最後一口豬肉餃,“道館挑戰賽你上嗎?我指,最後的決賽。”
意料之中的沉默。
她也不覺得失落,只扯了一張紙巾擦拭嘴巴,“那你就繼續保持這個态度吧……”
繼續保持冷漠和拒絕的态度。
無論如何都不要出戰。
無論方廷皓會說什麽,無論他會做什麽。
都保持不戰的态度。
因為,一旦你因為廷皓的回歸而放棄了堅守五年的決絕,他,若白師兄,他會覺得當年遭受的傷害和委屈被盡數抹殺,你的心,更偏向廷皓。
她轉換話題說,“我先給師兄熬湯。”
喻初原點頭,“冰箱裏有剛從範嬸兒面店裏拿來的雞肉,放在外面的保鮮袋裏。”
“噢。”
“前幾天有事路過附屬老中醫藥店,宋師姐還說你什麽時候有空,她把火罐一并教你了。”
“拔火罐啊?那算了,我針灸的穴位圖看了還來不及試呢。”
“不許往自己身上紮,按按穴位就算了,等你上了大學,醫大中醫系,有的是專業人士給你紮。”
“切……”喻初薇從櫥櫃裏拿出高壓鍋,“你擔心我把若白紮壞了就直說。”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充當着若白和喻初原的紐帶,即便是那些感冒發燒、小扭小傷的松柏第弟子,都沒有她這個份量。
只要她還在,他們師兄弟兩個就不會有漸行漸遠的一天。
眼下方家兄妹回來了,對他們來說是故人,對松柏來說是外敵。
一致對外,或許,不用等到父親母親回國,可以先修複兩個人的關系。
喻初薇到若白屋外的時候,剛好看到範曉螢舉着保溫瓶弓腰讨好的背影。
而上方臺階上的人身上還穿着上午時候的黑色道服,像是青山,又遠如黛雲。
“曉螢,若白師兄。”
“初薇師姐。”大眼睛姑娘驀地回頭,看到來人手裏和她手中同型號的瓶子,臉一下子垮下來,“憑什麽呀,你炖的師兄就喝,我炖的他都不喝,明明我媽大廚級別教授的,沒道理不好喝。”
“你啊,有這麽多閑工夫就把心思用在學習和練功上,我可看到了你們教學樓底樓過道的榜單……”
“打住打住!”曉螢連連擺手,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一眼沒有表情的大師兄,有些喪氣,嘴裏咕哝道:“這回又要便宜二師兄那家夥了……”
喻初薇壓低了聲音,“你要是不想被罰蛙跳,就別整天搗鼓這些東西了。”
“噢。”曉螢悶悶地點了一下頭,随即又撲閃着她的大眼睛,“我回去再好好改善一下配方!若白師兄再見,初薇師姐再見。”
她看着那個蹦蹦跳跳離開的背影不禁搖頭,還是沒把她的話聽進去,轉而對上若白,開口說:“曉螢還真是越戰越勇,你就喝一口又不會怎麽樣。”
“太甜了。”他說。
初薇失笑,自從她着手學中醫後,常常炖煮一些藥膳做給若白師兄吃,近兩年學的多了,便一直保持着一周一次湯藥的頻率送。曉螢知道了以後,也纏着範嬸叫她如何炖湯。
只是那丫頭不知道若白清淡的口味,一大把枸杞紅棗往裏面放,還加好些冰糖,完全按照她自己小女孩愛吃甜味的風格來。若白自第一次嘗了半口後,便再也沒有當面接納過,而很多情況下,都是入了胡亦楓的肚腹。
若白屋子很素淨,哪兒哪兒幾乎都是白、黑、灰、藍的色調,素淨得讓人覺得有些空曠。
空曠。
可不就是空曠麽。
搬走了一張大床,空間一下子寬曠了許多,與此同時,也少了一份人味。
她一早就建議說,讓亦楓師兄搬來一起住,但是對方一口拒絕了。
原因她是知道的,還是哥哥帶給他的那份信賴感,他不想沾染別人的痕跡。
索性從五年前開始,松柏道館陸陸續續走了很多人,新人除了兩年前進來的萍萍,再也沒什麽新面孔。百年松柏,空置了好多宿舍房屋,完全可以滿足弟子們一人一間屋。大家家裏學校兩邊輪換住,倒也惬意自在。
“今天你怎麽會去踢那個大球,全是彩色的紙片吧,花裏胡哨的。”
“你去了?”若白問她。
“首先申明我可沒翹課。”初薇說道,“後來碰見個熟人打了個招呼,就沒跟你們大家一塊兒回來。”
“球下一個小孩子在扯彩帶。”
原來是救人啊,“可惜不是一個小美女,不然英雄救美多帥啊。”
若白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初薇閉唇,彎了嘴角。
然而等到她看到茶幾上的收納盒旁有一葉榕樹葉時,她再也笑不出來了,“方廷皓來過。”
她沒有用問句,而是肯定句。
那棵古榕樹上的葉子。
顏色那樣墨綠亮着光澤。
松柏絕不會有人去摘它的葉子。
而記憶中,總是有哥哥無奈的溫聲,“廷皓,這棵榕樹早晚被你采禿……”
采禿?
當然不會采禿。
那也只是哥哥的玩笑話罷了。
“可能是昨晚,也可能是今早。在外面的窗臺上發現的。”若白放下手中的碗,“你見過他。你說你見到的熟人就是他。”
同樣的陳述句。
她沉默了,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方廷皓。
五年了。
她從來沒有師兄面前提過這個名字,甚至于連帶的,她連婷宜的名字都沒有提過。
禁忌不是一開始就存在的,慢慢地,它就出現了;禁忌不是所有人的禁忌,至少在曉螢那裏,她可以大聲地表達對元武道前輩的崇拜,甚至在亦楓那裏,也能偶有念出聲來。
只是在喻初薇和若白的相處裏,這個名字從未被提及。
她在害怕,這個名字要傷他的心,讓他難過。
既然逃不開哥哥,那麽就逃開另一人也好。
若白看着身邊低眉的師妹,身上穿着岸高的校服,明明是深黑色的制服,卻讓她整個人都淡得像濃霭中清清淺淺的歌。
就在剛才,他們提到了歸來的故人。
然後,一室靜默。
“要高考了,以學業為重,醫大中醫專業的錄取分數不低。”他說,“其他的事,你別插手了。有時間的話,可以婷宜好好聚聚,放松一下。”
“好。”
喻初薇将只剩湯渣的大號不鏽鋼保溫瓶蓋好瓶蓋,起身欲走,不料若白又叫住她,“你也不用每個星期像任務一樣把湯藥拿過來給我喝,我不是虛弱的病人。”
“習慣了。”她淡淡地開口。
若白看着她離開的背影,低頭是布着湯漬的碗,旁邊的紙巾上堆着雞骨。
今天沒在廣場上看到初薇,回到松柏之後跟婷宜打了個照面,當時他就知道,多半,是和廷皓出去了。
方廷皓。
他念着這個名字,目光看着那葉樹葉,深峻幽幽。
“喂,若白,要是以後我們吵架了,我拿榕樹葉當信號好不好?”
“什麽信號?”
“就是和好的信號,說明我要來給你道歉了,你不許不原諒我。”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還是養肥了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