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被卡列寧這樣望着,安娜覺得自己好像被什麽蟄了一下一樣,想要馬上跳起逃開,但若是她這樣做了,那可就令她自己難堪了。
“我不想只是你的敷衍對象,老實說,那實在是令人覺得有些不對勁。”卡列寧說,然後又修正了他的說法。
“不,并非有些,是非常,誠實地來說,我絲毫不希望變成這樣。”
安娜斂眉,她感覺,這會兒再與卡列寧對視,她心中那些惶恐的感覺是無法掩藏了。她不希望這樣,強烈地不需要。
“如果我讓你有這種感覺,我很抱歉。”
說道歉是十分容易的,就如同她在那個家裏,為了保有她所具有的可憐地位,她讓自己變得優秀,變成他們乖巧的養女,變成負責任的長姐。
其實她又分明清楚,若是一開始,在她剛來到這裏的時候,卡列寧同她說這些話,她是有千百種方法和情緒來面對的,因為在那之前,卡列寧這個人,無非是一個普通的,可以被任何人取代的人,而這會兒,他代表的可不只是一個虛無的符號。
理所當然的不滿意的神情,安娜卻并不再多說什麽。
“我困了。”她說,聲音淡淡的,表示不想就此問題繼續談下去,因為她怕繼續下去,會露出膽怯。
“那就睡覺。”卡列寧說,聲音裏聽不出情緒。
燈滅了,四周暗了下去。
盡管這會兒他們靠得如此得近,但兩個人都感覺到,似乎他們正在千裏之外,而且毫無聯系。
同一頻率的呼吸聲,兩個無法入眠的人,誰也不願意說話,直到身體疲憊,在睡意朦胧的時候,安娜聽到一陣低語。
“只有你才會是我的妻子,那并非偶然,只能是你。”
安娜沒動,依舊背對着卡列寧,只是,她摟抱了謝廖沙,像是縮小版本的對方。
那天晚上,卡列寧那好久沒發作的毛病又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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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至半夜的時候他醒了過來。
盡管他牢記卡倫斯醫生的忠告,但有些事情并非知道如此就能做到,若是這樣,人就不會再有煩擾了。
夢境裏十分雜亂,甚至還有一段是他夢到妻子出軌了,完全的噩夢,兇惡而且無禮。
卡列寧不會相信安娜會出軌。
他完全清楚自己妻子的魅力,之前也有不少年輕貴族向她獻媚,但這完全不會影響什麽。因為他完全信任自己的妻子,就算是那位渥倫斯基伯爵,他也并未真的放在心上。
可他還是做了那樣的夢。
卡倫斯醫生說夢境通常是人思想活動的折射反應,意思是也許并不具體全面,但它是你潛意識的縮影,那意思就是,他在某些時候,的确是有那種下意識的想法。
卡列寧決不允許自己陷入那種境地,所以他轉過身看着他還在熟睡的妻子。
也許謝廖沙生活中有些粘着他的母親,但他自小一個人入睡,所以沒有什麽需要抱着東西入睡的癖好,而安娜自己是習慣了獨自入睡,所以開始也許是她抱着謝廖沙,但現在她已經松開了,改為姿勢并不大方的蜷縮着。
“蜷縮的睡姿說明這個人十分缺乏安全感。也許有些人是僞裝的天才,焦慮會讓人的自控意識下降。”
卡列寧曾經跟卡倫斯醫生談論過這個問題,用于研究一些事情。
“之前她并非這樣。”這個聲音在卡列寧的腦海裏想起。
但很快的,又一個聲音擲地有生的反駁了。
“你并未真的去了解過你的妻子。”
一向擅長于據問題進行辯論的卡列寧,這次無法反駁。
也許他可以想出集中方法為自己脫罪,但他沒有。政客的本能和另一種隐秘的情誼在決鬥着,後者勝利了,勝利得毫無邏輯卻又理所當然。
那種隐秘的情誼在下半夜的時候,因為無法被阻攔而溫柔的溢出來了。
卡列寧輕輕擡起手,把安娜蜷縮的身子舒展開來。
他在看到對方眉頭輕皺的時候,用手指輕輕地安撫地摸了摸對方的手臂,從小臂一直到手掌心內,等他想要離開的時候,卻又被人靜靜地握住了。
卡列寧有些吃驚,他驚訝于安娜的大力氣。
不過沒多久,他默認了此事。
安娜的臉并未舒展開來,但只要卡列寧有要抽出手的動作時,她就會非常強硬的緊緊抓住他。
一開始,卡列寧只是想要把自己的手拿出來,但後面,就變成了一種詭異的試探,直到第七八次後,他才終于不得不面對——他享受這種被安娜依賴的感覺。
也因為這個,他意識到了,安娜之前并未需要過他。
也許當他把她的生活費拿給她的時候,她心裏也并未覺得,那是多好的事情,那不是需要或者依賴,那只是一種可悲的事實……
這個想法擊中了卡列寧,他在沉默了一會兒後,不再繼續那種無謂的行為。
卡列寧仰躺着,手指還被安娜攥着,他思考了一會兒,然後什麽都沒說,只是閉上眼睛準備強迫自己入睡,而在黑夜裏,他的手指慢慢地張開,将對方的手包了進去。
也許他有千千萬萬種理由不去這樣做,不去成全那種無意識的行為,不去縱容,可再多的想法也抵不過此時此刻,他內心裏因為安娜的行為而産生的,他正被需要着的錯覺。
所謂的婚姻,從風平浪靜,從自信,到現在的全盤推倒,卡列寧開始不理解關于婚姻的含義了。
帶着這種想法,在天蒙蒙亮的時候,卡列寧睡了一會兒。不過也只是一個小時,在安娜和謝廖沙醒來之前,他就起床了。
卡列寧洗漱好後,決定去花園裏走走。
他本來因為這個時機,所以是希望獨占整個花園的,但在花園的涼亭那裏,他看到了斯基華,像一只被主人趕出家門的大狗。
卡列寧走過去,詢問斯基華為何一大早就在這兒。
“我不知道該怎麽做。”斯基華有些痛苦地說道,他望向卡列寧,湊近了他,像是找到了什麽希望之光一樣。
“亞歷克塞·亞歷山德羅維奇,你知道吧,你一定知道,畢竟,你是那麽聰明和傑出!”
聰明?傑出?卡列寧不否認這些。
若是在這之前,他大可有好多種方式給斯基華收拾殘局,但從安娜那裏,卡列寧嘗試到了一種挫敗的滋味,試問,一個連自己的婚姻生活都沒弄好的人,又如何去指點別人?
只是,卡列寧看了一眼奧勃朗斯基,他不會讓別人知曉這事兒的,所以他依舊得給斯基華一點路子,用來緩和他同陶麗的緊張關系。
“斯基華,旁人是無法拯救你的婚姻的,你糟糕的處境決定權在你的妻子手裏。”
“我當然知道,所有人都跟我說是我對不起她,我自己也責怪自己,可是亞歷克塞·亞歷山德羅維奇,你也是男人啊,在面對陶麗這樣的妻子,你……”奧勃朗斯基抱怨道,而卡列寧提高聲音制止了他。
“若你還有一絲一毫記得自己的妻子,就不該做出這種事情。讓你的妻子被羞辱,讓你們的婚姻生活蒙上污點。”
奧勃朗斯基驚訝的張了張嘴,卻找不到反駁的話語。
卡列寧意識到自己被情緒幹擾了,他抿了抿嘴唇,然後語氣稍微和緩了一點。
“從達麗雅·亞歷山德羅維納那裏取得原諒,并且保證不再犯。”
“我試圖那麽做了,但沒有辦法。”奧勃朗斯基又陷入到一種痛苦了,甚至夾雜了不少的傷心情緒。他就像是一個被母親寵溺驕縱的孩子,平日裏自私又愚蠢,可一旦母親不搭理他了,他就開始把全世界的事情都忘了。
“如果你沒有獲得原諒,那也不是達麗雅·亞歷山德羅維納的錯。”
“哎,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活該,但為什麽我就不能得到第二次機會呢,又不是絞刑犯。”
“我想達麗雅·亞歷山德羅維納絕對不是儈子手,實際上,她是一位好母親,是你們這一大家子都離不開的人。”卡列寧沉聲道,“也許她做的事情并不都是對的,她那些小事向你報告惹得你厭煩,你認為她容顏不再,而且變得世俗又小氣,不過是因為她把原本該你承擔一半的事情都做了,斯基華,你完全是對不起她的。”
卡列寧的這番話奧勃朗斯基無法反駁,事實上,他正因為知道這些,所以這會兒越發感覺到痛苦。
“事情已經發生了,我沒法讓時間發生扭轉。”
“只要你真的意識到錯誤,并且認可達麗雅·亞歷山德羅維納付出的一切,斯基華,你們會好起來的。”
同奧勃朗斯基談完話後,卡列寧也不再有要去花園裏轉轉的想法。
那些話語他原本沒打算同自己的內兄說,因為,若石頭有靈的話,每日朝它念經也是好的。可奧勃朗斯基就是一塊石頭,石頭不喜歡也不願聽念經,正如萬物出生都有屬于自己的位置一樣。
只是,事情離他的預測相差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