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就像安娜知道的,卡列寧不是那種連衣服都不知道怎麽收拾的人,相反,也許這世界上再也沒人向他一樣能把衣服疊得那麽細致認真了。
卡列寧的手指比起普通男人更加白皙,因為瘦削的緣故,手指看上去十分修長,沒有突出的指骨,一枚藍寶石的戒指似乎是這名公務員先生唯一的飾品了,而安娜手指上套的是一枚紅寶石的。
戒指的含義,大概連三歲的小孩兒都知道。
安娜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戴上這個東西。
一開始她覺得這就是強加給她的,看了讓人快樂又生氣。
快樂的是她畢竟沒死,衣食無憂,不需要成為任人呵斥的仆人或打雜女工,生氣的是她被和一個男人綁在一起,在這樣的時代。但不管怎麽說,也許她到底是幸運的,那天晚上,當這個男人又回來的時候,她的确是感動的。
“現在你是否可以說了?”
卡列寧把疊好的衣服放在一邊,倒也不顯得生氣。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男人的脾氣出奇得好。
“我,”安娜停下了撫摸戒指的動作,然後開口,“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話。”
“是的。”
卡列寧的堅持令安娜看了他一眼,然後才回答:“你不認為女人的地位太過低下了嗎?亞歷克塞。”
“無論是有錢還是沒錢的女人,她們其實都沒什麽權利。就像是,如果我要求跟你離婚,那麽,我們兩個都會受到波及,你和我的名譽都會受損,就算這事情一開始根本與旁人無關。我們的兒子謝廖沙,他以後若是想要在這個圈子裏立足,将會非常困難。”安娜緩慢地說道。
“一個女人付出的遠比男人多,但無論是財富還是地位,就像是藤蔓,離開了男人或者大樹,就像是一文不值一樣。”
“安娜。”卡列寧出聲。
“別擔心,我可沒有激動。”安娜笑了一下,“我想,認真地說,男人和女人關于權利和平等的問題在前面的一百年或者後面的一百年都沒什麽太大變化的。”
她攏了攏頭發:“你瞧,也許現在你正在心底嘲笑或,或者不贊同我,畢竟,我可是在幫一大群女人說話,順便貶低了一下男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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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列寧看了看她,然後說:“并沒有。”
安娜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看向對方。
卡列寧雙手交握,雙眉微蹙,道:“我向來認為女性的權利和義務在本質上,同男性是沒有區別的。一個文明先進的國家,多數體現在男人們對女士的尊重上。”
“這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你的意思是,若有可能,你完全支持這些?”安娜問。
“實際上,我是不願意做出這種程度的,但你若是問我真實的想法,是的,安娜。別向任何人說明,那會讓我陷入不利的地步。”
“那,”安娜眨了眨眼睛,“你可得讨好我。”
“讨好?”卡列寧皺眉,然後責怪道,“我以為聽從你的請求,折疊衣服已經是了。”
“自然沒那麽簡單。”
“恕我不會同意的,安娜,事情可一可二不可三。”
“那我得詢問一下別人了,例如,渥倫斯基伯爵,我想他會贊成我的。”安娜慢悠悠的說。
“若你那樣想了,我認為是十分不體面的。”卡列寧停頓了一下,盡管他明白妻子說這句話無非是句玩笑,并無實際意義,但他還是要說明這件事的嚴重性。
“渥倫斯基伯爵的事情不該繼續困擾在我們夫妻之間,我想你會同意不再提及這件事情的,對嗎?”
“哦,那就不提了。”安娜愉快地答應。
“順便問一下,亞歷克塞,你是故意幫助渥倫斯基伯爵的母親的吧,好讓他欠你一個人情。”
“我是一名政府官員,結交所有可能幫助我的人是最為正确的。”
“包括成為幫助了他母親的恩人。”安娜笑了一下,卡列寧有些不自在的咳嗽了一聲。
“政府官員的本能,好的,我知道了。”安娜說。
“記住我說的,別讓我們陷入不體面的情況。”卡列寧說。然後又沉吟了一下,道,“也別再把自己卷入任何事情中。”
“那除非你把我關在家裏了。”
“給我你的承諾,安娜,別讓我擔心……”
擔心二字剛出口,卡列寧嘴角邊就被印上了一個親吻。
“我盡量。”安娜離開男人的身邊,微笑道,“上一次我承諾會愛惜自己的身體,這一次給出一半的承諾。”
“你……”卡列寧有些困惑。
“你瞧,多奇怪。你每次說擔心我的時候,我就覺得你真是個好人。”安娜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地說道,這跟她實在太不相像了。
在這之前,她分明是對于這種感情十分抗拒的,而現在,依然如此。可她又明白,在這個聰明的男人面前,要真的完全掩藏自己的想法并不容易,所以,真話和假話各一半,到最後,不知是她導演了她自己,還是演成了她自己。
卡列寧擡起了手,摟着安娜的腰部,加深了那個親吻。
不知為何,雖是親吻,但卡列寧心底卻有一絲揮之不去的懷疑,可是,像他這樣的人,向來是不願意在婚姻中成為那種會去懷疑妻子的丈夫。
懷疑是不道德,信賴才是最基本的。
卡列寧那樣勸服自己。
晚餐的氣氛有些凝重,但不算太糟。
在安娜的帶動下,孩子們玩得十分快樂,陶麗和安娜的對話中還帶了一點笑臉,但只要斯基華一張嘴,氣氛就會冷場了。
到結束的時候,斯基華終于忍受不住了,他把卡列寧拉去了酒館。
“媽媽,爸爸出門了。”格裏沙快速地告訴陶麗,後者佯作沒聽見,到最後像是有點煩了,她恨恨地說,“随他去!”
格裏沙縮了縮脖子,他覺得母親現在就像是一只噴火龍一樣,有些可怕,他又跑到謝廖沙那裏去,平時他總是跑到塔尼雅那兒去,但這會兒他有了新玩伴了。
“我聽說我爸爸跟維尼莎老師在一起了,但我不相信。”格裏沙跟謝廖沙說,他的小胖手扭着,嘟囔着,“爸爸不應該和媽媽在一起嗎?”
謝廖沙比格裏沙大,他知道這種事大概是怎麽回事,但他沒有直白地說出來,而是安慰格裏沙。
“是的,格裏沙,爸爸和媽媽才是一對,因為有爸爸和媽媽才會有你。”
格裏沙點點頭,滿意地笑了笑,露出了還缺了一顆牙齒的小嘴巴。
稍晚的時候,安娜正給謝廖沙擦頭發。
謝廖沙坐在小凳子上,然後把格裏沙跟他說的都告訴了安娜,最後還說:“我撒謊了,但我覺得格裏沙不會想知道的。”
“這是善意的謊言,還是你覺得告訴他真相,然後聽到他哭比較好?”
“我不想這樣。”謝廖沙軟軟地嘆了口氣,然後抓着安娜的手,偏頭問:“我不會失去你們的,對嗎?”
“你的小腦袋裏面想了太多的事情了,扭扭怪,現在你需要上床睡覺了。”安娜收好毛巾,覺得才七歲的孩子想得也未必有點多了。
安娜去盥洗室挂毛巾的時候,謝廖沙抱着她的手臂,把她驚得抖了一下。
“我不會失去您或者父親是嗎?”
安娜繼續去挂毛巾,只是動作慢了一些,然後她低頭,看到那雙大大的,和他父親一樣瞳色的眼睛,最後說:“你會有我的承諾。”
謝廖沙滿意地松開了手。
“我今晚能跟您還有父親睡嗎?”謝廖沙彎彎眼睛問。
“如果我說不呢?”安娜說,然後□□了一下謝廖沙像棉花糖一樣軟乎乎的臉蛋,後者嘟着嘴巴。
“請……不……鳥……”
“告訴我你有把作業完成好,我就答應你。”安娜松開手。
謝廖沙臉頰紅紅的,然後點點頭,“我都做完了,塔尼雅幫我檢查了。”
“那就可以。”
謝廖沙歡呼了一聲,穿着白色睡裙的他很快鑽進了被子裏面,在家裏他可不被允許那樣做,但這是在外面,他需要母親的陪伴。
在謝廖沙催促安娜也上床的時候,卡列寧回來了,斯基華喝得有些醉醺醺的,管家通知了陶麗,後者讓管家和男仆們把斯基華随便扔到了一間客房裏。不過最後,陶麗還是去那裏陪着她的丈夫了,盡管她宣稱她只是不想看到孩子們的父親死于嘔吐物窒息。
“父親你喝酒了。”謝廖沙皺了皺鼻子,他不喜歡酒的味道。
“比起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我更想知道為何你不在自己的房間裏睡覺,謝廖沙。”卡列寧站在床沿邊上說道。
“媽媽同意我睡在這裏。”謝廖沙笑了起來。
“我可以睡在中間,我很小,不會占很大的地方的。”謝廖沙躺下來很快地說道。
卡列寧望着那位已經打定主意要睡在這裏的兒子,然後又看向了自己的妻子,略微帶了點責怪的眼神,而後者只是眨了下眼睛。
“我建議你去洗個澡,亞歷克塞。”安娜說。
卡列寧又站了一會兒,謝廖沙正在床上打滾,最後他沒忍住制止了對方。
“謝廖沙,別得意忘形了。”
謝廖沙停止滾動,端正的躺好,被子往上面拉了拉,只露出兩只圓圓的大眼睛。
木已成舟米已成炊,卡列寧去盥洗室洗漱了。
等他出來的時候,謝廖沙已經黏到了妻子的身邊。
“我想聽故事,媽媽。”謝廖沙眨巴眨巴了眼睛要求道。
“我也想聽。”安娜說,然後看向卡列寧。
卡列寧平靜地說道:“我并非擅長這個。”
“我今天很乖。”謝廖沙用一種可憐巴巴的語氣說。
安娜說:“謝廖沙應該得到獎勵,我認為獎勵對激發一個孩子是很有效的。”
卡列寧沉默了一下,然後說:“也許達麗雅·亞歷山德羅維納會有合适的故事書。”說完,他就暫時出去了。
當陶麗聽到卡列寧的來意後,她笑了一下:“我沒想到你是這種會給孩子念故事的父親,亞歷克塞·亞歷山德羅維奇。”
“誠實地來說,我自己也并未想過這一點。”卡列寧說。
陶麗帶卡列寧去書房,然後她挑選了一本書。
“這是格裏沙最喜歡的一本故事書。”
“你是個好母親,達麗雅·亞歷山德羅維納。”
陶麗苦澀地笑了一下:“可惜不是一個好女人。”
“請別懷疑這一點。斯基華的愚蠢和錯誤不該成為你評斷自己的标準,沒有人可以苛責一位深愛孩子的母親。”卡列寧平靜地說。
“我真沒想到你是跟我說這話的人。”陶麗擦拭了一下眼淚,“無論是你還是安娜,多好呀,你們都比那個可惡的人要好呀!”
“我并非一個好人,我同你說這些,很大程度上也是為了我的妻子。她同情你的處境,而且,極端的想要你振作起來,若你成為一位堅強的女性,她會比誰都高興。”
男人的聲音很平靜,雖然沒什麽太大音調的起伏,但陶麗完全能感受到他對妻子的保護。
“我真嫉妒呀,亞歷克塞·亞歷山德羅維奇,安娜多好呀,她多幸運呀。既不是斯基華的妻子,反而是她的妹妹,她又是你的妻子,謝廖沙還那麽懂事聽話。”陶麗用一種帶着羨慕的口吻說着。
“你無需羨慕別人,達麗雅·亞歷山德羅維納,這世界上總有你能做到,而別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例如什麽呢?”陶麗用一種有些凄涼的,并不信任的語氣問道。
卡列寧想了想,然後說:“例如你做甜餅的手藝。”
陶麗有些吃驚的看着卡列寧,然後才意識到,這只是一個玩笑。她笑了起來,但并非是被那個玩笑逗笑的,而是被卡列寧這個人。
“我之前從未發現您還是一個有些幽默的人。”
“我之前也不習慣向別人透露這一點。”
“因為安娜是嗎?”
卡列寧沒肯定也沒否定。
陶麗微笑着說:“你真愛她,不是嗎?”
“她是我的妻子,我自然愛她,不是嗎?”卡列寧反問。
陶麗搖搖頭,用一種有些可惜的語氣說:“你要是總這樣告訴安娜,那她就太可憐了。”
卡列寧擰了下眉毛,有些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