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流光
——流盡年光是此聲。
太華山今年的天氣有些古怪。
分明是寒冬臘月,卻不曾下過一場雪,反而暖意融融,有如春風解凍。
屋檐下,已經淅淅瀝瀝地聞見了化雪聲。
清和正在師尊的指點下練習劍訣。
他年方弱冠,于劍訣、結界、妙法三道上頗有天賦。去歲被下山雲游的師父一眼看中,帶入太華山門下,如今劍術上略有小成。使起劍來,已能教觀者心生透骨森然之意。
觀劍之人是他師父。
他師父是個古怪的人。
據聞師父在太華山的資歷很老很老,老到掌門人都要恭恭敬敬地喚他一聲前輩。師父說,掌門人算什麽,掌門人的師父,甚至再往上數個三五代,見着老子,也得規規矩矩叫前輩!
清和想,師父什麽都好,就是講話三句不離老子,實在不太像個得道高人。
他師父名叫溫留。
溫留對他極好。但清和總覺得,師父在看着自己的時候,其實是透過自己,在看着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與他有着一樣的道號。不過他自己的道號,也是師父取的,大概是有意為之吧。
清和去查閱過太華山的典籍,知曉那一位清和,是久遠以前的訣微長老,聲名極盛。而那位訣微長老的傳奇事跡裏,有一項,是收了只名喚溫留的血契靈獸。
禦妖血契這個術法,溫留從來不曾教過他。
清和問起的時候,溫留第一次朝他發脾氣:“滾蛋!你這輩子都別想碰這玩意兒一根手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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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罰了清和去默寫《道德經》,足足寫了十遍。
清和詫然不解,悄悄打聽這術法到底有何玄妙。太華山裏一位長老告訴他,這血契既成,靈獸理當與契主同生共死。但從前的訣微長老清和作古已久,他的靈獸溫留卻還活着,想必……那位前輩必然自知天數将至,自發解開了血契。
乘黃乃是上古妖獸,壽數比凡人不知長久多少。那位前輩苦心至此,令人感嘆。
清和聽罷,若有所感。
他想着這些事,不免走了神。
觀劍的溫留看出他心不在焉,眉頭一豎:“專心!”
清和乍然一驚,下意識地出劍:“玄凝,流光!”
玄凝劍接上流光斬,本是練習得再熟練不過的套路。然而心神紊亂之下,出劍時不曾留意,一道冰棱竟然割傷了手指。
鮮血浸出來,殷紅刺目。
清和連忙想要壓住傷口,溫留卻大步上前,捏住他受傷的手。
清和怔怔地看着師尊把自己流血的手指送入口中,輕而緩地舐去血珠。這是個再正常不過的止血之法,溫留做來卻讓清和莫名覺得不甚自在,擡頭看見他神情奇怪,似在追憶,又似在回味。
血……有什麽好回味的?
溫留的眼神很深,幽碧色的瞳孔,仿佛深潭古井。清和對上他的視線,不由自主地把疑問吞回肚子裏。
“太華山化雪了。”溫留忽然說。
清和點頭,不知他為何要提起這個:“是啊。”
“以前你嫌太華山冬天太冷,拉着老子跑去南方。”溫留沒頭沒尾地說,“如今積雪化凍……是個好兆頭。”
什麽的好兆頭?清和以眼神相詢。
溫留卻當做沒看見,忽然将衣袍一掀,在他面前變作一只額生六眼、尾分九岔的巨大妖獸。
“到背上來。”溫留沉聲說。
清和遲疑着不動。溫留不耐煩地把尾巴一晃:“你怕老子怎的?”
“不怕。”清和笑起來,爬上了他的背,“只是……覺得威風。”
溫留對于他回答顯然很是滿意:“那是,老子當然威風。”
不僅威風,而且眼熟。清和坐在乘黃背上,眼見他躍入雲間,風聲盈耳,不由猜想,從前那位訣微長老,是不是也曾端坐于溫留背上,覽盡天下風光。
溫留落足的地方,是巫山。
巫山神殿之外,有一巨石,封有三世鏡,可窺前世之事。
清和茫然回頭,看向停步不前的溫留,後者稍稍挪了挪爪子,掩飾不安:“要上去看就去,不想去看就說!老子帶你來這裏……”
他忽然止住話音,良久才低聲道:“老子帶你來這裏,只是不甘心罷了。”
清和微微閉眼,沉默一瞬,緩緩走向那符文圍繞的巨石。
三世鏡中,過往之事歷歷浮現。他定睛看去,仿佛是極其遙遠的虛空中,有個與他面容一般無二的人,憑虛禦風,拈指成訣,将滴血的手指放在一只龐大妖獸的額心。
“雲篆太虛,浩劫之初。乍遐乍迩,或沉或浮。昭昭其有,冥冥其無。滴血相融,生死相從——”
他聽見那人朗聲誦咒,聲音清越,似帶金鐵之音。
“——契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