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間世
《莊子·人間世》曰: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
溫留被清和抓着每天念一段道家典籍,美其名曰修身養性。他不怎麽看得懂這些書裏文绉绉的說話方式,不過在清和的耳濡目染之下,逐漸能看個一知半解。
在連篇累牍的廢話裏,偶爾有那麽一兩句頗為可圈可點。
他伸出爪子指着這句話,舔舔嘴角,對清和說:“喂,你們聖人的教誨,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所以要及時行樂。今晚雙修怎麽樣?”
清和掃一眼他,不好說他曲解了這句話,也不好說他領悟了個種真意,不鹹不淡地翻過一頁書:“下雪天,心情不好,再議。”
溫留憋悶地哼了一聲。
自從這只乘黃在某種事情上開了竅之後,就顯得對此格外熱衷。有事沒事總把雙修兩個字往嘴邊挂。好在他除了清和之外不喜歡跟其他人接近,連露面的時候都很少,這才沒有把“據說一只妖獸在跟訣微長老求雙修”的驚天大消息傳遍整個太華山。
而清和拒絕他的理由總是千奇百怪,從天氣不好到今天的酒不對口味,都能被他冠冕堂皇地擡出來。溫留明顯覺得自己被敷衍了,但他在求歡這種事上所知實在太少,除了暴躁地拍着尾巴瞪眼之外,找不出什麽好辦法能把清和撲倒。
來硬的肯定不行,清和很少生氣,可是生氣起來他肯定吃不消。來軟的吧……好像又有點不得其法。
那句話怎麽說的?世間唯老婆與小人難養也。
古人誠不欺獸。
清和曾經允諾過要給他看雙修的書。溫留素來厭惡一切道家典籍,可是對于這些書的熱情空前高漲,一回太華山就向清和索要。清和心知肚明他腦子裏在轉着什麽念頭,閑閑一笑,信口開河:“早前都被南熏借走了。”
無辜躺槍的南熏在遙遠的居所裏打了個噴嚏。
清和把這些傳說中被借走的書藏得很好,溫留瞅準他不在的時機将清和的住處掘地三尺翻得底朝天,連影子也沒能找到。
後來還被清和罰掃了一個月的院子。
溫留積極動腦,心想天無絕人之路,山不來就我我就去就山,太華山裏雙修的典籍又不是獨獨清和一個人有。無奈他在太華山認得的道士着實不多,其中多半都還是訣微長老的忠實擁護者,找他們求援無異于打草驚蛇。
Advertisement
思來想去,妖獸乘黃雙眼一眯,想起了愛好寫書的小丫頭逸清。
前段時間逸清跟夏夷則混得很熟,經常往清和的住處跑,溫留因此對她印象頗深。他想這小丫頭既然喜歡寫故事,必然看過的書籍不少,即便手裏沒有他想要的,說不定還能幫着找找。
主意打定,溫留在月黑風高夜裏悄然溜進了逸清的房間。
對于這只曾經追咬過她的妖獸,逸清絲毫沒有記仇,聽完他的要求之後,雙眼發亮手腳麻利地給他找出一堆書來,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出于某種原因,逸清友情提供的都是龍陽斷袖之書,從根本上誤導了溫留的認知。
溫留滿意地表示小丫頭很知趣,把堆起來足有一人多高的書籍全數搬進太華秘境。
逸清捂住鼻血趁夜挑燈疾筆,新書發售指日可待。
溫留躲在秘境裏,花三天時間把逸清給的書草草翻閱一遍,又花三天時間将其中繪聲繪色描繪詳盡者細讀一遍,再花三天時間摸索總結。
這九天裏他簡直堪稱求知若渴的勤勞楷模。
清和對于他反常的安靜甚為奇怪,曾經問他最近怎麽了。溫留甩甩尾巴,高深莫測地說,老子在閉關。
清和微有詫異,探手摸一摸他額頭,奇道:“也沒發燒啊。”
溫留看過那些細微入毫的圖畫,才明白自己先前吃了個悶虧,他跟清和壓根兒還連雙修的門都沒沾到。原來雙修是應該這樣這樣和那樣那樣,哼臭道士,居然随随便便就糊弄老子,簡直是令妖發指。
他費盡心思鑽研了所有話本故事,很有天賦地總結出幾條規律。
其一是道高一尺妖高一丈,他耍無賴我耍流氓,臉皮一定要厚,身體一定要抗揍,不管三七二十一生米煮成熟飯,煮着煮着就順理成章了。
其二是煮飯也要講究廚藝,對于吃軟不吃硬的人來說,霸王硬上弓是萬萬不能的,最合适的是恰到好處地示個弱,争取争取同情心,會哭的孩子有奶吃,會鬧的乘黃有肉吃,抓準清和心軟的時候迅速出擊才能一舉成功。
其三是男人都是下半身動物,修道之人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有七情六欲就好辦,那啥啥的時候讓他渾身舒爽不能自己,自己的後半輩子估計就有了着落。
最後的最後,酒是好物,十有□□的人醉了之後都相當好糊弄。
雖則書裏說道,理想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但是書裏又說道,有機會要上,沒有機會創造機會也要上。所以溫留鼓足信心,躊躇滿志地開始着手準備。
他噼裏啪啦地撥着小算盤,将清和的私藏佳釀統統挖出來,甚至偷光了訣微長老的小金庫,腳下生風地奔下山,一路跑到極盡繁華的長安城,将所有銀錢統統換成了陳年好酒。
敗家的乘黃載着一堆酒壇子昂首闊步地回轉太華山,對今夜的到來滿是憧憬。
清和好酒而不貪杯,往往淺嘗辄止。
換而言之,他酒量不算特別好。
溫留自然抓穩這一點,力圖把他灌倒。
頂風作案除了有好工具之外還需要好地點。溫留深思熟慮,馱着一堆酒壇子去找清和:“喂,去北山泡溫泉不?”
太華山以北不遠有處泉眼,其水溫熱,即便是下雪天也不上凍。清和偶爾興起,會去那裏沐浴。
溫留把清和的喜好記得十分清楚,然而訣微長老沒有如願以償地上鈎,眉梢微斂,問他:“怎麽忽然提這個?”
溫留撓撓下巴,想起書裏說态度一定要“溫柔體貼”,自問方才似乎做得不太好,遂咳了幾聲,重新來過:“清和,咱們去泡溫泉~”
他猛然低下頭,用毛茸茸的腦袋去蹭清和的腰。
清和手一抖,差點沒有拿穩拂塵。
溫留很少指名道姓地喊“清和”兩個字,如今把這兩個字含在口中,忽然咂摸出了一絲溫柔的味道來。他知道這個名字是清和自己取的道號,至于從前俗家的名姓,清和從來沒有提過。
這樣很好,溫留覺得滿意。這樣一來,清和就只是他熟識的清和,不是別的什麽人。沒有一丁點兒他所不知道的過去,也必不會有他所不曾參與的未來。。
清和拿好拂塵,撥開用力朝他身邊湊的妖獸,雙眼帶笑:“不去。”
溫留妖軀一震:“你說啥?!”
“不去。”清和悠悠然道,“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嗯?”
溫留噴了口粗氣。記起書上說“賣萌”兩字,雖不甚明白其意,卻已然得了兩三分精髓。撐起兩條前腿搭住清和肩膀不放:“去吧去吧,老子連酒……我連酒都溫好了。”
“都留給你喝。”清和不為所動。
溫留眨巴眨巴眼睛,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受傷:“今日是我生辰。”
清和掐指一算:“不對。我遇上你時,不是這個月份。”
溫留毫不心虛,信口開河:“乘黃長得慢,那時我已出生好久了。”他瞄一眼清和,壓低嗓子抱怨,“還連血都喝不飽。”
大約是這句話終于戳中了清和心底裏某個地方,他眼底神色變了幾變,終于無奈搖頭:“走吧。”
溫泉在山谷底部彙成了一處水潭,潭裏飄着托盤,盛着精致的酒具,淺水處還能看見一溜封得嚴嚴實實的酒壇。溫留被各種風花雪月的故事好好地教導過,就差在水裏灑上花瓣--後來想想覺得還是清和的味道好聞,于是放棄。
清和眼皮跳了三跳,明白自己的所有藏品都不幸遭劫,忍不住敲了一敲溫留的頭:“哪裏學來的鋪張習氣?”
溫留不以為意,竟然還能反駁得頭頭是道:“你不是老說錢財乃身外物,千金散盡還複來。你要是喜歡那些黃白之物,老子能替你取來堆成山。”
話音方落,又被敲頭:“不可偷盜。”
溫留哼哼兩聲,撬開酒壇給清和倒了一大杯。清和嗅得酒香,面上添了三分笑:“舊年的東陽酒,倒還會買。”
他信手将帶來的雜物放下,擱在潭邊一處幹燥的大青石上,解開衣衫涉足下水。溫留雙目炯炯地一路尾随,頓時口幹舌燥得厲害,清和瞥他一眼,扯出帶來的白巾,松松搭在腰腹之間,遮住了一片好風光。
溫留磨磨牙,推着裝酒的托盤刨水游過去,決定不灌倒清和誓不罷休。
溫留一杯接一杯地替清和倒酒,清和來者不拒,卻喝得很慢,像是故意在磨他的耐心。溫留倒不覺得有多難熬,他把眼神落在清和裸露的背上掃了又掃,心裏泛起來一陣道不明的滿足。
他在書裏讀到過“喜歡”和“愛”這兩個詞,書裏說如果只是和一個人待在一起,什麽事都不做,也會覺得高興,那麽就是“喜歡”了。
溫留抓着酒壇想,他大概是喜歡上清和了。
至于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天知道。
清和漫不經心地把玩着酒杯,對溫留肚子裏盤算着的小心思心知肚明。
很奇怪的是他沒有什麽惱怒的情緒,并不覺得被冒犯,也并不覺得不可思議。清和想,大概是跟這只妖獸相處的時間太久,久得他似乎已經變成了自己不可舍棄的一部分,久得任何事情都變得自然而然,仿佛天生就該是那個樣子的。
這不太對,但又說不太清楚哪裏不對……清和隔着蒸騰的水霧望向溫留,後者打濕了一身毛發,略微有些狼狽的模樣,活脫脫一只落水狗。
落水狗的眼瞳是深邃的碧色,微微發着光,一直盯着他看。這讓清和想起了最初遇見溫留的時候。剛出生不久的小幼崽也是濕漉漉的,還沒張齊牙口,卻兇狠得要命,吊在他的指頭上試圖咬下一塊肉。
不像現在這樣……為了達成某種目的簡直乖覺到了十足十。
即便這樣的收斂只是一時,也讓清和有了某一瞬間的恍惚感。
溫留覺得清和捏着酒杯在走神。
他精神一振,倍覺苦心妖天不負,探出爪子在清和眼前晃晃:“道士,這是幾?”
“五。”清和篤定地說,“你還能比劃出別的數?”
他說話的嗓音有點輕,像是一捧雪從竹梢上滑下來,而後融化在白霧氤氲的潭水裏。溫留由此斷定他醉了,咧着牙齒嘿嘿一笑,整個身體往前撲,把清和牢牢按在潭邊。
他想起“酒後吐真言”這句話,認定這是個套話的好時候,便貼在清和耳邊,道:“老子喜歡你。”
似乎是覺得他哈出的熱氣弄得耳畔太癢,清和稍稍側了側臉,略一點頭:“知道了。”
溫留豎起兩只耳朵,等了半天,也沒能等到“知道了”之後的下文。
他不甘心地追問:“你沒什麽話要說?”
清和搖頭。
“……”溫留焦慮了,“你就不說句喜歡老子嗎!”
清和長久地凝視他。隔得太近,溫留能清晰地在他眼睛裏看到自己的倒影。
仿佛是過了一整輪日升月沉那麽久,清和微微垂眼,聲音低如長嘆:“我不知道。”
抓耳撓腮的溫留只等來這樣一個模糊的答案,分外悲憤,覺得書裏的故事還是不能盡信。
他索性不糾結了,默念法訣,化出人身,按着書上看來的方式,低頭吻上清和的唇。他在那兩片柔軟的唇上舔了舔,見清和沒有太激烈的反應,便徑直伸舌叩開了齒關。
溫留将舌尖刷過清和的口腔,清和似乎覺得不太舒服,下意識地動了動舌頭,想要将入侵的東西抵出去,卻被溫留纏住。溫留戲耍着清和的舌頭,心想口感真不錯,怪不得書裏的人都喜歡這麽做。
清和的唇齒間還留着酒香,溫留酒量不淺,吮吸着清和口中味道熟悉而又帶着酒香的津液,卻有些未飲而醉的醺醺然。
他将一只手往下探,把遮擋在清和膜間的白巾扯開,随手抛在邊的岸上。
—TBC—
尾聲
清和信手翻了翻面前一本《龍陽逸史》,面上似笑非笑:“哪裏來的?”
“幹你屁事。”
溫留眼神閃爍,略有心虛,拿尾巴牢牢勾住那一堆被清和從太華秘境裏搜出來的寶貝書冊,不讓他拿走。随後想起舊事,又添了點底氣:“你管天管地還管老子念書?何況你自個兒說話當放屁,答應的雙修典籍連鬼影子也沒看着。”
“太華山上,有如此閑心者,不外乎逸清那個丫頭。”清和呵呵一笑,自問自答,拂塵輕輕一揚,溫留護着的那一大摞書憑空不見,“多看傷身,罰沒。”
溫留不甘心地跳起來,正要反駁,冷不防從天而降又一大堆書冊,劈頭蓋臉砸到他頭上,幾乎能淹沒乘黃龐大的身軀。
“什麽鬼東西!”
溫留不耐煩地抖抖毛,将壓在腦袋上的書甩落。清和淡淡然地笑,微微俯身,拾起一本手抄的書,正是溫留最近每天都會被強押着念上一段的《莊子》。
“不是要看書?”清和溫聲道,“看書可以修身養性,可以明理知進退,是好事。從今日起,你便把這些書都背誦一遍吧。”
溫留目瞪口呆。
清和見他如遭雷殛,點了點妖獸耷拉下來的腦門:“常言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自不會使你失望。”
溫留看着道人猶自含笑的眉眼,心裏仰天大呼了三聲“狗屁道理”。
黃金屋顏如玉都是狗屁,只要不是清和都是狗屁。這些玄之又玄的道家典籍又不能教他跟清和雙修,哪裏比得上之前的好!
清和将手裏《莊子》一書放在溫留身前,翻到昨日念至的 “人間世”一章,好整以暇:“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往下念罷。”
溫留不情不願地趴到書前,想耍脾氣不念,又想好像自己終歸是占了他便宜,稍稍有點理虧,最好收斂一些,只得幹巴巴地開口:“天下有道,聖人成焉;天下無道,聖人生焉。方今之時……”
午後綿軟的日光溜進這方院落,照得人眼前一片柔和。有風入竹,簌簌之聲伴随溫留磕磕絆絆的念誦聲,無端便使人覺得心裏安靜,不染塵雜。
溫留昨日搬回來的好酒還剩下許多,清和尋出一壺,又搬來竹榻,閑閑靠坐着聽溫留讀《莊子》,間或抿上一小口酒。
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方今之時安然無所求,就已經很好了。
人間多少事,只合樽前老。
END.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