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且留溫存·04
四、跟師父走有肉吃
十一月初七,立冬。水始冰,地始凍,雉入大水為蜃。
太華山終年覆雪,冬天降至時格外顯得嚴寒,冰封千裏,積雪沒膝。每年立冬一到,清和就會開始着手整理行裝,準備遷居到溫暖的南方。
往年他都是只身一人離開,帶走大狗一條。今年多添了個小尾巴。
清和沒有收拾太多東西,無外乎是些貼身衣物,一柄劍,一個裝酒的舊竹筒,以及一些銀兩。他修道之前出身世家,并不缺錢,也從來不以清高自诩來苛待自己的生活。再加上他還養着夏夷則,堪比一個小錢莊,随取随用,皇家焉敢賴賬?
行李統統都是要大黃背的,就算他十二萬分不樂意。如果不肯背,清和就不帶他走。比起留在暗無天日的太華秘境窩上一個冬天,顯然一時的忍氣吞聲比較劃算。
關于夏夷則由誰來背,也曾經有過争議。
夏夷則年紀還小,道術法訣剛剛入門,使喚起禦風訣往天上飄一會兒倒可以,長時間地趕路就不要想了。大黃堅決不肯讓夏夷則爬上他的背,向清和憤怒嘶吼:“你做夢!他敢爬上我的背老子摔死他!”
被他嫌棄的夏夷則自我安慰,大黃應該是認為一只兇獸被人當成了坐騎,有點顏面無光。
清和沒有很堅持,對着夏夷則半蹲下身:“過來,為師背你。”
大黃一躍三丈高,聲音炸得活似打雷:“他敢!”
夏夷則在心裏嘆氣,原來大黃護食已經護到了這個程度……
清和也不着惱,眼底帶笑,反将一軍:“那你說怎麽辦?”
大黃呼哧呼哧吐着粗氣,勉強把自己身子骨放低。清和坐上了他的背,把夏夷則抱起來放在自己前面。
雖然這樣的法子算是大黃自己提出來的,兩方皆大歡喜,不過夏夷則琢磨着,這次好像大黃又被師父忽悠了。
夏夷則腿短,大黃的背太寬,于是清和只好讓他騎在大黃的脖子上。即便隔着厚厚的皮毛,夏夷則都能感受到怒火正在大黃的血肉裏奔騰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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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和給餘怒未消的兇獸順了順手底的毛:“化出本相趕路吧。飛高一點,不要吓到百姓。”
夏夷則抓着大黃脖子上的硬得紮手的毛,驟然覺得自己離地高了一倍不止。
大黃的本體十分龐大,真正配得起兇獸的名號。不過夏夷則悄悄探頭看了看他的耳朵鼻子嘴巴爪子,覺得大黃還是最像一條狗。
他身後坐着清和,擋住了視線,夏夷則也沒有想起來要去看看大黃的尾巴,于是并沒有發現身後那遮雲蓋日醒目至極的六眼九尾。
龐大的乘黃一躍入雲,夏夷則只覺得山川草木流水一樣往後退,耳畔呼呼風聲刮得臉面生疼。清和讓大黃先緩一緩,找出一張毯子給他擋風。
夏夷則被包得只剩鼻子眼睛漏在外面,清和給他掖牢實毯子角,拍拍大黃的腦門讓他再度出發。
他說的是:“駕。”
夏夷則想笑不敢笑,憋得難受了一路。
大黃跑起來乘風踏雲,快得讓夏夷則完全看不清周遭,只覺得一片茫茫的白。小半天之後他放緩速度,踩着雲往下走。夏夷則俯頭看去,腳下一片莽莽林木,間或可見突兀的山壁,竟是赤紅顏色。
“丹霞山。”清和随手一指山腰小鎮,“我們到那裏落腳。”
大黃動了動耳朵,在小鎮的邊緣着地。為了避免引人注目,落地之後他又縮成一只大狗。
小鎮有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叫做太平。是清和在冬季經常會來小住的幾處地方之一。
清和在鎮西頭常年租着一個小院,木制的屋子,離地約莫三尺,不受潮氣。門前一株根枝盤虬的老梧桐,樹冠遮過大半屋頂,院後幾行菜畦,清幽又雅致。
唯一有些為難的是院子實在太小。清和早年租下它的時候還沒想過自己會收徒弟,因此除卻廳堂只有兩間卧房。
夏夷則拎着自己的小包裹,看一眼師父又看一眼朝他威脅地龇牙的大黃,認命地朝那間較小的卧房走去。
小院許久未有人住,物什器具上早已落了厚厚一層灰。大約是清和給小院裏下過什麽符咒,倒是沒有見着多少蟲蟻,房梁上也有幸未被蛛網占據。
兩人一獸忙着收拾住地。大黃心不甘情不願地被清和分派去挑水,背上扛着兩只大水桶的大黃走過街道巷陌時,鎮上的居民早已見怪不怪,知道是那位道長又來過冬了。甚至有人家端着些吃食,走到小院來叩門,熱情地對道長在去年冬天替他們驅走了成精的狼妖表達感激。
看得出清和在這裏人緣頗為不錯。連帶大黃都被誇贊:“道長家養的狗好生威猛。”
大黃不屑地撇過頭。
還有些愛狗的人不知好歹地湊過來跟清和商量,等開春的時候讓自家母狗過來向大黃借個種。被大黃撲上來一聲巨吼吓得腿都軟了,從此絕口不提。
清和很快打理好了自己的卧房和廳堂,彎腰拿着掃帚在清理庭院。夏夷則還揮舞着抹布在他那間小屋子裏奮戰。三皇子殿下即便并非終年錦衣玉食而是長日居住在太華山,也甚少接觸過這些活計。
清和并沒有要幫手的意思,由着他折騰了個灰頭土臉,從容一笑:“待你後日江湖行走,為師那時也幫不得你。”
于是夏夷則任勞任怨地繼續擰抹布。
大黃翹着尾巴,大搖大擺一聲輕松地從他身邊走過,踱進了清和住的那間屋子。清和在地上給他鋪了一處睡的地方,他連眼角都沒瞥一眼,徑直跳上了鋪好被褥的大床,睡姿頗為大爺。
清和在過日子這件事上,從來不虧待自己。他在衣食住行方面都不能算精細講究,但無一例外都會讓自己過得舒适安逸。
譬如說他熟知小鎮上唯二兩家小飯館裏哪些看似不起眼的菜色十分可口,也熟知小鎮上有戶單身的老漢釀得一手好土酒,還知道山谷處的河灣在哪裏下簍最能網到肥美的大魚。這裏的冬天溫暖而惬意,透着一股子慵懶。夏夷則在皇宮裏克己守禮,在太華山上靜心清修,日子都過得一板一眼,清和帶他來的這個地方随意而閑散,時間的腳步被拉得足夠悠長,幾乎能聽見它們走過石板長街時空曠的回響。
夏夷則總有一種感覺,相比起太華山,這才是真正适合清和生活的地方。
就連大黃的兇性都似乎被這裏悠閑如水的日子磨平了幾分,很少再跟清和叫板。清和坐在梧桐樹蔭下看書或者修行的時候,大黃就趴在他旁邊甩着尾巴趕蚊子,一人一獸難得看起來有幾分和樂融融的錯覺。
如果夏夷則一不小心闖進去,大黃就會立刻暴跳起來,一臉高傲地擺出“老子才沒有給誰趕蚊子”的姿态,将這種錯覺破壞殆盡。
清和自己也有手好廚藝,但是他嫌麻煩,輕易不動手。平時他們大多吃的是百家飯,清和總是能知道鎮子上的哪一戶人家裏有好吃食。鎮上的人家都很歡迎他帶着一人一狗來蹭飯,因為清和除了付足飯錢,還會送上一張自己繪好的驅獸符。
太平鎮處在大山深處,茂林裏不乏猛獸,幾乎家家戶戶都有要進山的時候。指不定哪個時候,這張驅獸符就是救命之物。因此大家都很樂意看到清和上門。
清和偶爾心情好的時候,會想起來下個廚,花去半晌的功夫,做點精細卻不經餓的吃食。通常這個時候,夏夷則是搶不過大黃的。
大黃最近食量倍增。按理說他是不會餓的,只要清和還有靈力,他無需進食也可維生。夏夷則摸着半飽的肚皮,小小地抗議如是抗議道。
清和聞言,臉上浮起幾分笑:“他将要化形了。”
化形是妖獸修行的一個檻。不算兇險,卻要耗費頗多靈力。
大黃靈力迅速流失,雖不會有餓感,腹中空空卻頗不好受。他已經很多年沒有飲過血了。在這樣的關頭難免有些狂躁。
是夜,月色如鈎,星鬥璀璨。
大黃輕輕巧巧地溜達出屋,一個縱身躍過院牆。他在靜谧的街巷裏奔跑,似乎在追逐着某種氣息。一道人影疾速追上來,清和折身擋在兇獸面前,聲音清朗:“哪裏去?”
“幹你屁事。”大黃惱怒地甩頭,“老子不偷不搶,逛逛怎麽了?”
清和眉梢微揚,踏前一步,隐有怒意:“你當初允諾過我,再不傷人取血。要反悔麽?”
“嗤,老子說話算話。”大黃脖子一梗,粗聲道,“我只說不傷人,別的什麽也沒答應!”
“同是妖類,你何苦為難他們?”清和斂目嘆息,“過來。”
他挽起衣袖,擡手凝氣,在小臂上割出一道傷口。鮮血頓時蜿蜒而下,滴滴答答在石板上積成淺窪。
“喝吧。”清和深深看了他一眼。
大黃瞳孔驟然一縮,目光宛如針一般紮在他身上。
有微風入懷,将道人寬大的袖角揚起。
嗜血的兇獸輕輕一躍,無聲落在清和身側,伸出舌頭舔舐汩汩而下的血液。甘美,鮮甜,溫暖,帶着熟悉的血腥氣。兇獸的舌頭在清和手臂上掃了又掃,舌尖上的倒刺雖已收回,仍舊十分粗粝,磨得傷口生疼。
清和下手很有分寸,傷口不一會兒漸漸止住了血。他将衣袖放下來遮住,準備回去小院再給自己抹點藥。大黃看着他轉過身的背影,眼底的神色轉了幾轉,破天荒別別扭扭地出聲:“清和。”
清和差點以為自己聽錯。
大黃平日極少這樣叫他,這簡直是比山崩地裂還要來得讓人震撼。
清和回頭看他,面色嚴肅:“你是不是闖什麽禍了?是咬了人還是打殘了我徒弟?”
“放屁!”大黃頓時沒了好聲氣,方才難得的別扭感頓時散去。他昂首道:“老子只想說,縱然如此,老子還是看你很不順眼。”
而後一甩尾巴,揚長而去。
清和并不在意,無聲而笑。
這只乘黃是他收的第一個血契妖獸,也是唯一一個。他沒有養妖獸的經驗,也不急于苛求妖獸的忠誠,随緣而至,聽憑命數,就已經很好了。
有關這只妖獸的一切因果,都始于他的一念之差,也必将終于他。
乘黃有着長達兩千載的壽數,而他身為修道之人,也遠比尋常人要活得久長。在今後漫長得一望無邊的歲月裏,任何人都有可能自他身邊離去,唯有那只妖獸的存在亘古不變。
這是連生與死也無法分割的相伴,烙在血肉和魂魄裏。
于清和如此,于乘黃亦然。
大黃在跑出去很遠之後,悄悄往回看。
月華如練,清清冷冷,好似給道人身上罩了一層銀紗,連神色都侵染着柔和。他分明只是漫步而行,拂面的夜風卻卷得他袍袖湧動如雲,仿佛是乘風禦劍踏在仙境。這個時候的兇獸心裏,沒有如往常一般暗自诋毀,只倏忽記起“道骨仙風”四個字來,頗有驚鴻一瞬之感。
他猶豫片刻頓下腳步,等待着清和跟上來。
恍惚之間,清和緩緩走過的,似乎是橫亘在他們之間,遙遠不可測的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