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且留溫存·03
三、大黃的儲備糧
“有獸曰乘黃,六眼九尾,噬人血而生。”
夏夷則默默阖上手裏的書。
大黃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欺負一只老參精。小老頭的雪白的胡子跟頭發一樣長,一直拖到地上。大黃惡劣地把他的胡子跟頭發打了個死結,打着呵欠趴在旁邊看胖胖的小老頭在頭發胡子堆裏打着滾,勉強站起來一步一趔趄,漲紅了面皮沖着大黃跳腳。
唔,說起來乘黃好歹也是上古兇獸,如今被困在太華山只能捉弄捉弄小妖,實在是有點太憋壞大黃了。
雖然這只兇獸看起來是兇殘了點……好歹也只是看起來。
倒從沒聽說過他忍不住本性傷人飲血。
就是不知道這家夥混在人群裏的時候,會不會覺得圍繞在身周都是香噴噴的肉。
夏夷則瞅瞅自己的細胳膊細腿,估摸着自己全身上下的血加起來,也不夠大黃一口吞。
“大黃。”他拽拽大狗背上的毛,“你餓不。”
大黃的修為在慢慢恢複,至少已經可以開口說話了。清和說,也許不用多久,大黃就能化形,變成人了。
“叫前輩!”大黃對于他這種過于親昵的稱呼十分抗拒,不高興地抖抖毛,讓他把爪子拿開,“餓了自己找食去!老子答應臭道士看好你別出事,可沒答應管你吃管你喝!”
“我是說你不餓嗎?”夏夷則覺得事關自己的小命,還是需要謹慎對待。
大黃掃了他一眼。夏夷則明明已經阖上了手裏翻找出來的《妖志》,但是大黃似乎還是看懂了他在想些什麽,可以說是狗眼如炬。
很難想象一只大狗的臉上也能做出“不屑一顧”的表情:“嗤,蠢貨!你那點兒竹竿兒身板,大爺我不稀罕。”
夏夷則放心了。他決定下次向新來的小師弟小師妹們介紹大黃的時候,加上一句“我家的好狗不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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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有那臭道士在。”大黃把話說完。
夏夷則尚未醒悟,正兒八經地點頭:“不錯,你是以師父的靈力為食,我忘了。”
“呲,”大黃又嗤笑了一聲,咧開嘴,伸出舌頭舔舔尖利的牙齒,似乎回味一般微微眯起眼睛,“你師父的血……是我喝過最難忘的。沒有人的味道能跟他比……”
夏夷則一驚而起:“你!”
他第一瞬間想到的是,原來大黃最開始的敵視是護食沒錯,但是護的“食”居然是師父,第二個瞬間想到的是,怪不得他要跟師父訂立血契,原來是想長長久久帶着儲備糧麽……
“嘿嘿。”大黃不懷好意地瞄了瞄他,利齒反射出雪亮的光,“怕了?”
夏夷則莫名地有點失落和難過。
他跑去找清和。清和正在午寐,深秋的陽光疏薄得像化開了的蜜,斜斜落進窗格,給道人略顯單薄的臉上增添幾分好顏色。夏夷則半蹲在師父榻前,遲疑着不知道該不該上前打擾。
清和尚未入睡,聽見徒弟一路疾疾的腳步聲,微微睜開眼:“眉心郁結,被人欺負了?”
其實不是被人是被狗。
當然夏夷則沒有這麽說,支吾着搖頭:“大黃……我原以為與他已算有些交情。”
原來又是那只兇獸。清和在心內微微一嘆,挑眉:“然後?”
“唔,”夏夷則沉思了好久,“方才大黃還是把我……”他頓了頓,“把我和師父看作食物。”
清和哈哈一笑:“你是為此而難過?”
夏夷則點頭。
清和搖搖頭坐起來:“傻徒弟。”
夏夷則張了張嘴,清和晃晃手指示意他不要辯駁,悠悠然道:“天地萬物,皆有其道。飛禽走獸以草木為食,人以飛禽走獸五谷雜糧為食,焉得不許有兇獸以人為食?這是天定的法則,無可更改,無可厚非。”
“可是……”
“可是吾為人,爾為人,人人為人。兇獸擇人而噬,便罪可當誅。”清和斂起笑意,淡淡道,“這不是天之道,是人之道。我可以遵從,你可以遵從,人人可以遵從,但是,夷則,你不能奢望兇獸也該遵從。”
“嗜血是他天定的本性。我給他下了禁術,再不能傷人飲血,對人而言是善行,對兇獸而言,已經很是殘忍了。”清和垂眼,一抹微光透過門縫漏在他的眉心。道人的臉上稍稍有些傷懷的情緒,一晃而過,“至于其他,便端看造化。莫要太過苛求。”
夏夷則将懂而未懂。他仰頭問:“那就是說,不管我跟大黃相處多久,都不能讓他從兇獸變成家犬,是嗎?”
清和颔首:“不錯。”
夏夷則仍舊有些郁郁。不是因為兇獸和家犬,而是因為之前清和那一番玄之又玄的天之道和人之道。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兇獸亦然。”清和見小徒弟垂首默然,溫聲緩言。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潤如玉鳴,“待之以誠,可以無憾愧矣。”
天長日久,滴水尚能穿石,何況人心。
夏夷則重重點頭。他想難怪大黃提起師父縱然咬牙切齒,但不見得有多少真切的恨意,大約就是師父待之以誠心吧。
冷不防額上被清和敲了個爆栗,他揉揉腦袋,擡頭看見方才還道骨俨然的師尊輕聲一哂,半是戲谑半是好笑:“臭小子,我養了這許多年,尚未養熟,你才能認識幾天,就敢煩惱起這個了?”
自從被清和好好“訓誡”過之後,夏夷則就不再對大黃惡劣的态度抱有微詞了。
基本上見到那只大狗炸毛咆哮暴走的時候,他都可以淡定地自己找個地方悠然自在看閑書。
太華山上閑書的種類有很多,不過對于夏夷則來說,閑書特指的是師姐逸清專程跑來塞到他手裏的,已經刊印成冊的第一部 《逸塵子傳》。
說到逸清師姐,此為一名奇人。
奇在哪些地方夏夷則完全不想多講。不過他跟這名不是一個師父的師姐之所以能熟悉起來,則完全是沾了清和的光。呃,也許還有大黃的光。
師姐的畢生志向就是寫書。清和年輕的時候長年在外游走除妖,經歷過許多故事,是逸清取材的好對象。于是師姐常常尾随着夏夷則混進清和住的小院子,在訣微長老面前混了個臉熟。
太華山裏訣微長老是出了名的好脾性,沒什麽架子,跟誰說話都和氣。但是這樣的人卻比那些滿面嚴肅的長老們更來得遙不可及。他溫和卻不熱絡,散漫卻不粗心,仿佛人來人往雲起雲落都進不了他心底。
除非是他認可的親近之人。
跟清和混熟之後,逸清問起他過往江湖行俠的故事,清和偶爾也會說上一兩段。夏夷則閑暇的時候便跟着師姐一起聽他閑話生平。清和見識廣博,什麽都能聊個頭頭是道,随随便便想起一些經歷,說出來便十分的新奇有趣,引人入勝。
只不過有些事,他素來閉口不談。
逸清曾經對那些世人所不知道的空白分外好奇。有一次她問清和,究竟是怎樣讓一只修為頗高妖獸乘黃,甘于成為他的血契靈獸。清和一笑搖頭,後來逸清被大黃追着咬出了十裏路。
後來逸清就寫出了《逸塵子傳》。
夏夷則曾經怒問為什麽不是《訣微長老傳》,逸清摸着大腿上來歷不明的傷疤,說我不敢啊。
夏夷則想了想,覺得換作是他,大概也不敢,遂心有戚戚焉。
雖然逸清不敢明目張膽地,把這些杜撰的風花雪月取材于訣微長老經歷的事實寫出來,但是欺負一下無力抗争的夏夷則,還是相當地順手拈來。
即便如此,在《逸塵子傳》裏面,逸清仍舊頗為隐晦地提了清和一筆。
是以書信的形式出現的,在書裏的逸塵子遭遇困境的時候,往往會有一個從未露面的神秘人士,用飛鴿傳書替他指點迷津。
書信的落款,有八個字。不像是名號,也不像是代稱,勉勉強強算是一個辨識身份的訊息吧。
——“清撫狗頭笑而不語”。
夏夷則默然沉吟一番,覺得甚是傳神。
甚至連清和本人都評曰:“深得吾心。”
也就是這個時候,夏夷則從偷看《逸塵子傳》,變成了光明正大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