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山中客·02
溫留很不高興。
他不高興的情況分很多種。如果是跟清和大聲吵架,那麽就是非常普通的不高興,通常清和只要稍微安撫一下,等妖獸的氣性一過,就什麽事都沒有了。如果是暴躁地逮着山石樹木一通狠揍,那麽不高興的程度就要比吵架高一點點,需要清和好聲好氣地跟他講很久的道理。
不過,如果溫留已經不高興到連清和都不理不睬,程度就很嚴重了。清和順個毛或者講兩句好話,是絕不可能奏效的。
眼下就是這麽個情況。
清和仍在和他交流:“我不是不想要那個酒壺……只是你竊人藏酒在先,無論如何,也該是我們賠禮。”
化回原身的妖獸充耳不聞,腳下生風,試圖把道士遠遠甩在身後。
總之你就覺得老子是個大麻煩……溫留在心裏憤憤地想。
清和深知他的脾性,絲毫不惱。想了想,似模似樣地一聲長嘆:“堂堂妖獸乘黃,為了幾百兩銀子生氣。傳出去……”
傳出去,那些小妖們豈非笑掉大牙?
溫留猛地一剎腳,額上六只眼睛都瞪圓了:“老子又不是為錢!”
以為都跟你們凡人一樣?貪圖金銀珠寶,總不知足。
“咦?”清和明知故問,“那你為何生氣?”
溫留憋着一肚子氣,呼哧呼哧喘了半天,終于咆哮出聲:“老子給的東西不許你再送人!”
妖獸的獨占欲十分旺盛,看中了的東西便會被劃歸成自己的所屬物,容不得他人染指一分半點。且我行我素恣意妄為,不把一切規矩放在眼裏。
清和名義上是他的血契之主,實際上,在溫留眼中,血契主從之說等于放屁。這個道士跟他定了一輩子的血契,就一輩子是他的人,連同清和的銀錢,清和的物什,都統統是他溫留的了。
清和對他這一套心思早就摸得十分透徹。聞言也不生氣,将手一攤,笑道:“若有餘錢,我亦不願拿來相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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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留好歹也曾是一方大妖,什麽珍寶沒見過?區區百兩銀,還真不被他放在眼裏。當即嗤聲一笑:“幾個小錢,老子找來替你給了就是!”
“好啊。”清和等的就是這句,順口應承,“這錢來路要正。不可偷盜,不可劫掠,不可向你從前相交的那些妖獸借取,不可回太華山找珍寶來賣。三天時間,任你施為。”
溫留有些傻眼。
這臭道士……這臭道士怎麽把他心裏頭打着的算盤都料準了?
百兩銀對普通人而言可不是個小數目,尋常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也要不了二十兩。若要溫留像個平常人那般去賺,三天時間恐怕連一兩都湊不夠。不過話既出口便覆水難收,溫留不肯示弱,哼了一聲,翹着尾巴大步趕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
前方不遠便是江陵城。
江陵素有九省通衢之名,城裏商鋪遍地,來往客商繁多,十分熱鬧。溫留在城外雲間駐足,眼珠微微一轉,閃電般躍入一條偏僻小巷,搖身變作人形。
他想了想從前清和行走在外,偶爾短缺銀兩時,拿來賺錢的法子,彎腰從地上撿起兩片落葉。而後微展法力,将一片枯葉變作一條布幡,上書“驅鬼除妖太華真傳”,另一片枯葉變作一把桃木劍,煞有介事挂在腰間。
再一轉念,身上衣飾也已換成一身道袍。乍然瞧去,還真有那麽點兒游方道士的架勢。
然後将布幡扛在肩上,大搖大擺地上街轉悠。
清和緊随其後,眼見他如此行事,忍俊不禁,笑得彎了腰。暗自手拈法訣,将他布幡上的“太華”兩字換做了“天墉”,朝着天墉城的方向遙遙做了個揖,心道實在抱歉,太華山被當今聖上看重,聲名遠播,着實丢不起這個人。少不得……讓天墉城的同道擔待些。
遠在千裏之遙的紫胤真人無端地打了個噴嚏。
溫留轉了兩條街,不見生意上門,心裏急躁。想着茶館裏人多且雜,便徑直尋了個茶樓。清和不遠不近地跟着進樓,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了,叫上一壺茶,眼看溫留着急上火,并不上前相助。
溫留生性桀骜不馴,于世間的對錯是非,毫不上心,知之甚少。這回帶他下山,清和也是有意要磨練他的心性。便從這賺錢養家開始也好……清和暗自思忖,能讓這頭妖獸知道錢財不是天上掉下大風刮來,知道別人家的東西不是看中就能憑白拿走,也算是不錯的開端了。
慢慢來吧……左右是他的血契靈獸,相伴身側形影不離,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可以讓他悉心教導、潛移默化地改變。
溫留是妖獸,耳力聰敏,這茶樓裏四面八方的竊竊私語都盡皆收在耳底。
他不耐煩地聽着東邊有人抱怨“米價又漲了世道艱難”,西邊有人慨嘆“家裏媳婦跟老娘吵架不得安生”,都是些街坊閑話,沒什麽稀奇事。坐了一刻鐘,全無收獲。溫留原本耐性便不多,正想起身換個地方,忽聽見樓上有一桌人,講起一樁怪事。
“聽說過沒有?何員外家昨天請了個道士去捉鬼呢!”
“不曾聽過……這是怎麽回事?”
“說是宅子裏總能聽到個女人唱歌,瘆人得很。昨天尋了松雲觀的道長去驅邪也沒用,不知招惹了什麽不幹不淨的東西,啧啧。現在家裏弄得雞犬不寧,在俠義榜上貼了告示,重金求高人相救。”
溫留聞言眼神微沉,若有所思。
俠義榜……他對這玩意兒倒是很熟悉。從前清和手頭稍緊的時候,也曾去揭過榜,這替人祛除邪祟、畫符保平安的事,便遇上過數次。
他心神電轉,打定主意,便站起來往外走。至于付茶錢這類小事,自然被妖獸大人抛諸腦後。
茶館小二見他一身江湖騙子打扮,以為遇上了賴賬的,慌忙追上去,想要理論,卻被一位清逸出塵的道長含笑攔住,将茶錢盡數付清。
清和端坐窗邊,擡手掀起杯蓋,輕輕撇開浮沫,品了一口茶。他側頭看向樓下,把一身道袍穿得不倫不類的溫留駐足在俠義榜前,正為着自己識字少、對榜單上五花八門的內容讀得半懂不懂而抓耳撓腮。
清和微微垂眼,透過面前袅袅白霧看向碧綠色的茶水,杯盞之中映着他的倒影,眉目舒展,似有笑意:“清茶乏味……不若酒好。可酒能醉人,茶可清心,倒不能相比了。”
他想,溫留這人……便如烈酒,入喉如燒肺腑。性子雖需得稍稍打磨,卻不可太過苛責,以至于有損本真。
想罷随意一笑,整袖起身,朝溫留在處走去,心裏無聲嘆道:哎呀……山人真是遇上了好難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