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中客·03
俠義榜上,林林總總告示無數,黑紙白字看得溫留眼暈。他被清和收作血契靈獸之後,被那道士強押着識字讀經書,并不算白丁一個。不過肚裏墨水着實不多,榜上告示又有許多字跡潦草難認,溫留瞪着眼找了半天,也沒能看明白哪張是何員外那家貼上來的。
附近站着個姓周的書生,見他犯難,好心好意地湊上來想要解說。溫留眉頭一豎,不肯承認自己看不懂字,色厲內荏地呵斥:“滾滾滾!老子堂堂……堂堂太華山訣微長老,輕易不出手,挑得久一點,幹你屁事?”
他原本想說老子堂堂妖獸乘黃,轉念一想,這些凡人又不知乘黃妖獸的名頭來歷,反而不如清和那臭道士的身份好用。清和遠遠聽見,眼角微微一跳,緊走幾步上前,又好氣又好笑:“你快省省,給我留點好名聲罷。”
溫留哼聲不語,轉頭看榜,突然靈機一動。他雖看不大懂告示裏的文字,不過識數還是沒什麽問題。悄悄掰着指頭數了一數這些告示裏寫明的酬謝金錢,大手一揮,揭下來了賞金最多的那張。
不偏不巧,恰好是那個何員外家。
清和深感詫異,眉梢一擡,颔首道:“不錯不錯。看來教你讀書寫字倒有些用處……回去之後,再讓你念會《南華經》吧。”
溫留手一抖,狠狠瞪清和一眼,差點就撕了榜單。
去他娘的讀書寫字……溫留恨不得乘黃多長十張嘴可以咆哮,欺負妖獸還有沒有人管了?
何員外的家宅十分好找,城南那塊兒修得最富麗堂皇的一座莊園就是。
溫留稍稍問一問路,毫無波折地找上了門。清和不遠不近地跟着他,從不開口相助,卻也不離他太遠。溫留十分不自在,幾番想找點由頭沖這道士發脾氣。不過,清和見他碰壁吃癟時,唇角噙一抹雲淡風輕的笑,見他一路順遂時,也噙一抹風輕雲淡的笑,不曾給他一絲一毫發脾氣的理由。
溫留只好忍住心頭那點不爽快,在何員外家門前站定,氣沉丹田,提聲一喝:“來人!”
這何宅大門處,本有兩個門房。看見溫留身着道袍,手拿榜單,已經明白他的來意。此刻正湊在一起嘀咕,說這人面相好生古怪,不知是何來歷。然而世間高人總不可貌相,說不準是個有能為的。正拿不準要不要上前相迎,便聽耳畔一道大喝,聲如沉鐘,震得兩人腦中翻天覆地,嗡嗡直響。
“不可無禮。”清和擡手按上溫留肩膀,示意他收聲,“尋常百姓身無修為,禁不起你的震懾。”
溫留撇嘴,心裏暗自鄙夷了一聲“蝼蟻之輩”。
兩個門房回過神來,知道這次碰上的并非招搖撞騙之徒,趕忙迎了上來,殷勤地将溫留迎入大門。一個說着“道長大駕有失遠迎小的這就進去向老爺通傳”,一個說着“不知仙人在哪處洞府修行敢問名號”,溫留煞有介事地一抖衣袖,傲然昂首:“老子是太華山訣微長老,清和真人是也。咳咳,聽說你們宅子鬧鬼?”
清和聽見他言語,忍不住擡手撫額,一連三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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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門房瞥一眼溫留手上布幔,明明擺擺的“天墉”兩個字,有些愣神,心道莫非現在修道的人實在太少,都應允門下弟子一人拜倆山頭了不成?
溫留怫然不悅:“支支吾吾做個鳥?有屁快放!”
門房頭一次見着說話如此粗俗的真人,一時又被他的氣勢鎮住,怔怔地将人迎進門:“道、道長有所不知,我們大小姐屋子裏鬧鬼,找了好些個高人來收伏都不奏效。怕是……要小心些哩。”
“哦?什麽樣的鬼怪?”
接話的不是溫留,是随後而來的一名道士。溫留回頭瞧了一眼,神色不屑:“你跟來做什麽?”
清和一笑,語焉不詳:“山人不放心啊。”
溫留擰頭不言。是不放心這家人被自己禍害,還是不放心那不知名的鬼怪被自己折騰?總歸不可能是不放心自己吃虧便是,哼。
門房善看眼色,瞧出溫留不痛快,遲疑着問了一句:“敢問這位是……”
“在下……”
“他是老子的道童!”溫留搶在清和之前,斷然截口道。見門房神色錯愕,陰沉下臉:“怎麽,不信?”
“不不不……”門房連連擺手,忍不住又偷眼看向清和,揉了揉腦門,心想可是真見鬼了,這麽個仙風道骨的人,居然會是這說話粗鄙脾氣暴躁的“真人”的“道童”?
清和輕描淡寫地笑笑,對此不置一詞。
溫留這個秉性,恩怨分明睚眦必報,這是憋着勁兒要跟他嗆聲一下“道童”的身份呢。
何員外是個胖墩墩的中年人,靠走商販茶起家,膝下只有一個女兒,養得跟寶貝一樣。家裏開的商行在外搜羅的稀奇物事,幾乎都被他送到了自個兒女兒手頭。
而從三日前開始,這何家大小姐的閨房中,不分晝夜地,總能乍然間聽到一陣幽幽歌聲。似有若無,遠近不定,虛無缥缈。請了道士做法,請了和尚念經,都不奏效。那歌聲依然三五不時地唱響,聲如滾珠碎玉,直入雲間,隐隐有一絲哀愁,又有遮不住的欣喜。
溫留一踏入這何宅,便察覺出了隐隐的妖氣。
“是鲛人。”他雙眼微眯,篤定地下了結論,直接問何員外,“三天前你帶了什麽珍寶回來?統統拿給老子過目!”
何員外見他一口咬定,心裏先信了幾分。三天前他确實從外地購置了一批奇珍回來,預備女兒來年的嫁妝,可這些東西之前也都有道士和尚檢視過,并無什麽不妥。
清和冷眼旁觀,看着溫留在那堆珍寶之中,拈起一方手帕。
手帕不知是由何物織成,輕軟透明,觸手寒涼,其上粼粼似有水紋閃動。溫留将手帕扔到一邊,再審視片刻,又揀出來幾粒渾圓珍珠。珍珠品相上好,瑩潤潔白,熠熠生輝。
“鲛绡。”他一指那方手帕,再一指珍珠,“鲛人淚。”
何員外驚疑不定:“這、這這這……這是怎麽個說法?”
然而溫留已經準備撒手不管了:“這東西一扔,你家就徹底清淨。行了,給錢!”
“可……”何員外苦着臉,“可這兩樣東西花了我大價錢,道長說扔就扔,總、總得讓我知曉明白吧?”
溫留才不買賬,在他看來,自己已經算盡職盡責地“捉鬼”完成,只等着拿酬金。其餘的,便如他的回答:“關老子屁事?”
何員外被噎得胃痛,清和見狀,終于含笑開口:“員外莫惱,我來分說罷。南海有鲛人,織水成绡,墜淚成珠,極擅歌舞。這兩者,一為鲛绡,一為鲛人淚,本都是不可多得的珍寶。然而……”他搖頭一嘆,眼裏似有銳光掠過,“然而這織绡垂淚的鲛人似有異狀,有少許精魄依附其上。是以此兩物左近,可聽見鲛人歌聲。”
何員外張口結舌良久,一拍腦門,頓悟道:“原來如此!那還是妖怪作祟嘛!”
清和微微一怔,失笑:“倒也可以如此說。”
随後,溫留一臉“本真人已給你們指了條明路剩下的我家道童即可解決”的表情,袖手旁觀再不插手。清和施了個小法訣,将鲛绡和鲛人淚之上,附着的精魄驅散,只對不懂行的何員外道一聲“妖氣已除”。何員外自是感激不盡,雙手奉上報酬。
溫留拎着沉甸甸的一包金子,與清和一起出了何家大門,神色傲然:“臭道士,莫說三日,老子不要三個時辰,就能掙夠了錢!”
清和笑笑:“不錯。往後銀錢短缺,還要請溫留道長出手了。”
他在“道長”兩字上刻意加重了音調,溫留頗不自在地活動了一下手腕:“呸,你以為老子想要頂你的名?”
清和但笑不語,眼神微沉,似是在沉思他事。溫留覺察出他有些心不在焉,不悅道:“你又在操心個蛋?”
話音方落,迎頭已被拂塵柄敲了一記:“說話講禮些。否則我太華山的臉,都要被你丢幹淨了。”
清和順手訓斥了自家靈獸,而後停下腳步,沉吟片刻,低聲道:“不行……我另有他事,你先去将銀錢還給酒坊掌櫃,我去一趟江南。”
“啧,你有什麽事?”
“方才那鲛人的精魄,稍有道行之人便可查覺。為何一連來了數個道士和尚念咒誦經,也不曾奏效?”清和緩緩道,眉心微鎖。
溫留揮揮手,不以為意:“上頭壓着道剛正之氣。誰知道那鲛人搞什麽鬼?”
“是龍氣。”清和沉聲說。
“哈?龍氣!”溫留好像聽了個大笑話,不屑地掃他一眼,“道士你白日做夢呢?神龍一族早就銷聲匿跡多年,哪裏來跟個鲛人攪和在一起的龍氣?”
清和眼神微閃,深深吸了一口氣:“若猜得不錯,該是一位故人。”
溫留聞言,更加心生不悅。
清和如此說,想來這位故人,必定是他不認識的。
這讓他陡然有一種被隔絕在外的疏離感。清和曾經有一段人生是他從不曾參與過的,而偏偏那個時候,又是這道士最為年少意氣、縱酒仗劍的歲月。
溫留并不清楚心裏這股郁氣是從何而起,又是為何而發,他不是很擅長表達心緒,于是統統将它們歸類為“老子很生氣”。
“老子很生氣”五個大字明白寫在臉上的溫留斬釘截鐵地說:“老子也去。”
清和并未反對,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去贖回掌櫃那裏的酒壺,再循着氣息來尋我。左右你腳程快,不會耽誤。”
他聲音并不高,卻隐隐有着不容抗拒的威勢,讓溫留不由得點頭同意。血契雙方互有感應,無論兩者身在何處,均能感應出對方所在。
清和禦風先行離去後,妖獸乘黃一面朝着酒坊發足疾奔,一面在心裏想:老子大人大量,不跟道士一般計較,反正任你神通廣大,終究也是逃不出老子手掌心。
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