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中客·01
清和在數錢。
他随身有一錦袋,內裝金銀銅幣,還有個繪着防水符咒的小小漆盒,用來保存銀票。不過如今銀票是一張也沒有了,而掏空身上的錦袋,數來數去,也只得十三兩銀又二十一文。
一壇二十年分的九醞春釀,可遠遠不止這個數。
太華山地位尊貴的訣微長老搖頭嘆氣,神色無奈,橫一眼卧在身旁若無其事的妖獸乘黃:“告訴過你多少次,不問自取是為賊。這人間的一切物事,都要拿銀錢來換。怎還是不長記性?”
溫留把頭一偏:“老子偏偏看上了!你不樂意,叫上那賣酒的過來跟老子打一架。要能贏了,老子心甘情願送回去!”
清和伸手在他額上彈了一指頭:“無理取鬧。”
他掂了掂手裏銀兩,又頗為不舍地摸一摸腰側酒壺,站起身來,朝着不遠處的酒坊走去:“過來。一會兒向店主好好陪個不是。”
溫留聞言,瞪圓額上六眼,掙紮起來:“老子不去!”
清和微微一笑,拈指成訣,妖獸足下頓時流轉出冰藍色的法陣光華。溫留在法陣裏逐漸褪去皮毛,化作人形,仿佛被無形繩索縛住一般,同手同腳地跟着清和的步子往前走。
“臭道士!”溫留破口大罵,“不識好歹,老子拿酒回來還不是……”
他忽而悻悻收聲,吞回了後半句。
哼……下次再也不給這好酒的道士搜羅名酒了,簡直是好心當作驢肝肺,可惡至極。
溫留忿忿想道。
清和似是讀懂他的心思,不由莞爾:“心意領了。只是往後不可偷竊。”他在酒坊門前頓足,将身後不甘不願跟着的溫留往裏一推:“道歉去吧。”
溫留素日待在太華秘境裏,極少下山,對人情世故知之甚少。甚至還保留着做妖獸的習性,看見想要的東西,只憑實力搶走便是。清和這次帶上他下山游歷,一路上遭遇的這種麻煩數不勝數,替他向人賠了無數的不是,也賠了無數錢財進去。
清和随身帶的錢財本就不多。他倒是搜羅了不少奇珍異寶,不過大多都放在太華山上,想着這次出行不過是去尋訪些名山大川、福地洞天,一路上只有吃住需要銀錢,花銷不會太多,就沒帶太多金銀之物。
Advertisement
不料自家養的血契靈獸敗家起來如此厲害。僅僅三五天的功夫,不僅把他身上彙豐樓一百兩一張的十張銀票揮霍一空,連換做零用的散碎銀兩,也已經不剩多少了。
溫留走進酒坊,徑直把手上酒壇子往櫃臺上一撂,語氣不善:“還你。”
酒坊掌櫃正撥着算盤,被這番動靜吓了一跳,擡眼看時,忍不住後退一步,腿腳有點發軟。
——面前這個一臉兇相、又高又大的男子,看起來實在不像善茬。特別是那雙眼睛,深碧顏色,幽邃如帶重影,只對視一瞬,便覺得心裏透涼,仿佛刀兵過體。
這家酒坊規模不小,遠近聞名,掌櫃開門迎八方來客,眼力自然不凡。他忍住心悸,再度端詳溫留一眼,發覺他面容不似常人,特別是額上有奇詭紋飾,好似眼瞳。一身妖異之中,卻隐隐有至清之氣。
掌櫃的勉強鎮定心神,看向溫留放在櫃臺的酒壇:“敢問客人,這是……?”
溫留冷哼一聲:“你埋在後院樹根底下的酒。”
“什麽……!”
掌櫃大驚失色,連忙寶貝一樣将酒壇抱過來,低頭查看時,發現壇口泥封已被拍開,破壞了賣相,頓時痛心疾首:“這、這是怎麽回事……可怎麽好……”
他年近五十,鬓發斑白,抱着酒壇捶胸頓足,幾乎落下淚來:“我兒娶媳婦的本錢……”忽而想起溫留這人,也沒有方才的怯意了,猛地從櫃臺後探出身,一把擒住溫留手腕,連聲道:“你偷了我的酒!是也不是?咱們這就去見官!”
溫留心裏本來不快,被老頭兒揪住更不耐煩,腕底運力,将掌櫃震開三步:“啧,老子來都來了,還跑不成?”
說罷,扔過去一個錢袋。
掌櫃慌忙數了數裏面的銀兩,額頭見汗,連連搖頭:“不夠不夠!我這是埋了二十年的九醞春釀,以前是可以做貢酒的!價值不下百金!被你挖出來壞了封口,就賣不上價哩……你這點錢,還不足二十兩,哪裏夠賠!”
溫留哪裏是他能吼的?清和尚且還能說他一說,換了別人,那是誰也不買賬。當下便把櫃臺一拍,聲音震天響,壓得掌櫃耳膜發疼:“老子還了你酒給你了錢,老東西還想怎樣?!”
他心生不悅之下,聲音裏隐隐帶上了內力。音波過處,酒坊裏炸裂了無數酒瓶酒罐酒甕,就連大堂裏幾桌坐着吃酒的客人手裏酒杯,也經不住這力道炸得粉碎。
清和站在門口,将這等情狀盡收眼底,忍不住嘆息搖頭。
掌櫃在溫留氣勢十足的瞪視下,心裏直發抖,卻不肯輕易低頭,還要與他理論,忽見門口竹簾掀起,走進一個道人。
道人衣着樸素,手裏握一柄拂塵,眉心紋一道法印,面容清朗,皎皎如長空皓月。周身上下并無華貴裝飾,卻自帶一股超塵脫俗之氣。掌櫃乍眼望去,只覺這人仿似是從雲端信步閑庭走出來一般,從容自若,教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老丈莫惱,我替家童陪個不是。”清和含笑開口,語意溫潤,“家童随我在山間修行,少涉人世。見貴店藏有好酒,起意竊走,是山人教導無方。如今這壇酒既壞了品相,不好賣,掌櫃不妨按原價賣與我,如何?”
他說話不疾不徐,聲音漫如流水,已使人升起十二分的好意。掌櫃內心稍定,瞄一眼雙手抱胸的溫留,咂摸着“家童”倆字,心裏暗想,也聽說過修行的道士會随身收幾個童兒,看顧丹火照料起居,可這位道長……這位道長收童兒的眼光,也忒奇怪了。
某個“道童”也很不高興,對着清和橫眉怒目,面色難看。
掌櫃做了這許多年生意,十分擅于人情世故,此刻換上一副笑臉,清了清嗓子:“道長有所不知。這九醞春釀是前朝貢酒,價值不菲,這一壇子是我二十五年前埋到地下的,打算待我兒子娶媳婦的時候挖出來賣了,換做彩禮錢。前些時候城裏的何員外出價一百兩要買,我嫌價低,也沒賣呢!”
他一張口便滔滔不絕,無非是想多要些好處。清和素來好酒,又豈不知道這壇九醞春釀該當價值幾何?不過當下并未計較,溫聲道:“在下身攜銀錢不多,怕是無法付足現銀。不過……或許此物可抵押一二。”
一只碧玉做成的酒壺被道士輕輕放上櫃臺。
掌櫃微微眯起眼睛,伸手去拿,半途卻被那個不講理的“道童”截下。
溫留眼中冷光閃動,并不理掌櫃,轉頭看向清和:“老子不幹。”
這酒壺以暖玉雕成,通體碧青,觸手生溫。其上紋有蓮葉蓮花并采蓮舟,栩栩如生。是溫留前些時候在一家玉器店看中,依然“不問自取”地拿過來,送給某個愛喝酒的道士。無奈道士不領情,除了向他好一番說教之外,還心甘情願地被玉器店主狠狠敲了一筆,囊中頓時易主了五百兩銀票,讓溫留心中憋氣。
他拿走這些凡間俗物,又不是為了據為己有。不過是看着适合清和,送到道士面前,想讓他高興罷了。清和屢屢不解好意也就罷了,反而一一找上門去給人送錢,竹杠被敲了無數回,冷眼也吃了無數記。清和雖然不甚在意,溫留卻很不痛快。
就像這個碧玉酒壺,清和明明用得很順手也很喜歡,此時還要拿出來給掌櫃,溫留頓時就怒了。
“這酒壺值五百兩。”溫留冷冷掃了掌櫃一眼,松開捏着他的手,“抵押在這裏。老子三天過後拿着錢來贖,敢磕着碰着一丁點兒,要你的小命。”
掌櫃被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殺意震懾,微微打了個寒顫,慌忙不疊地點頭。
他頗有幾分眼力,看得出這碧玉壺的價值。
溫留說罷,也不再理會清和,大步出了酒坊。
清和站在原地,看着他頭也不回的背影,稍稍怔住,繼而失聲一笑:“這真是……罷了。勞煩老丈,保管好此壺。三日後,在下備足銀兩來取。”
掌櫃點點頭,又想起一開始被溫留擲過來的錢袋,猶豫着要不要先還回去,低頭沉吟了一瞬。再擡頭欲開口時,忽而發現,那道士不知何時,已然蹤影全無。連同自己手裏的錢袋,也消隐不見。
“這、這……”掌櫃內心驚疑不定,連忙撲過去拿穩了酒櫃上留下的碧玉壺,只怕連這個也一并消失,“大白天的,見鬼了不成?”
——TBC——
*賺錢養家吧,大黃